每当想起敬爱的二哥,他的歌声就在我的心中回
荡:“追兵来了,可奈何,娘啊,我象小鸟儿回不了窠,回
不了窠……”。他的歌声是那样委婉而悲壮,又是那么
愤慨和坚强。使人听了情绪激昂,热血沸腾。可是父亲
不让唱,父亲说:“家里人饿得三尺肠子二尺短,还有心
思唱,叫衙门听见,你要去坐牢。”父亲只知道十五岁的
二哥跟孙自平在乡村教学,他哪里知道二哥已经是中
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的队员了。二哥十分理解父亲当时
的处境。父亲赖以谋生的“裕生泰”倒闭后,只靠卖雪花
膏和典当来维持一家人生活,再加上大哥因参加共产
党被国民党通缉而出走,父亲怎能不愁,又怎能不怕?
这时,二哥总是慢条斯理地说:“这是救亡歌曲,要教给
千千万万人唱,唤起民众,共同抗日,中国人不当亡国
奴……”父亲说:“他能唱饱了肚子,能把日本人唱跑
了,你就唱。”父亲明知这是抬杠,无可奈何地提着篮子
又去谋生了。
1937年底,二哥从乡下回来,我几乎认不出他。他
浑身泥土,满脸灰尘,活象乡下的小老头。他把全年的
薪水如数交给母亲后,又悄悄告诉我和大姐,他在乡下
接了一支抗日游击队,因为缺枪少弹,便打了许多大刀
片,说着便激动地唱起:“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
国武装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
了……’’他轻声地唱,我轻声地学,他在家的短短几天
中,教会我许多歌,有《大路歌》、《在松花江上》、《五月
的鲜花》、《高梁叶子青又青》……就是这些歌曲,在我
幼小心灵中播下了抗日救国的种子。
1939年春,日寇占领了蓬莱城,二哥把我带到莱
阳张格庄。二哥说:“你这么大点,别的干不了,就去唱
歌吧。’’他把我交给少年先锋队指导员王顾明,并再三
叮咛我要听顾明同志的教导,好好学习,好好工作。不
久他就去延安了。当年11月我被调到胶东青联孩子剧
团当了一名小演员。
在漫长的战争年代,我把二哥教给我的歌唱给群
众听,唱给战士听,有时还到据点外面唱给伪军听。因
为我的嗓子好,不久便小有名气,被誉为“胶东歌喉”。
我多么想把这一切告诉二哥,可是二哥在哪里?多少年
一点音信都没有。
1948年,父亲病故了,我万分悲痛,趁产假机会回
家看母亲。母亲哭着告诉我,父亲是想儿想女想死的
呀!父亲病重时,恍恍惚惚说这个儿子回来了,又说那
个闺女回来了,清醒后,跟前一个子女都没有,便悲叹
地流着泪说这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那怕回来一个,我
死了也甘心哪!”村里人听了,无不心酸落泪。
一天,有人送来一封信,信封已破烂不堪。我一看
是二哥从热河寄来的,急忙念信,母亲象痴了似地,哭
着笑,笑着哭。她拉着我来到父亲的坟地,她说:“老头
子,你二儿来信了,你二闺女也回来了,你若晚走几天,
也能高兴高兴呀!”悲壮之情,我永生难忘。回到家,我
含着热泪给二哥写信。二哥呀,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
信。
1956年,二哥的话剧《双婚记》被北京人艺公演
了,二哥来京看演出,我们相见了。千言万语说不完别
后情。他忽然问我为什么改行不唱歌了,还要我唱支歌
给他听。他说:“你的条件不错,改行太可惜,送你去学
习吧。”我不好意思地说:“都当妈妈了,还唱什么歌
呀。”第二次见面是1978年,在大连二哥的家里。这是
经过十年浩劫后的一次会面。二哥瘦了,老了。但他对
自己受过的冤屈和折磨只字不提。他把我还当成小孩,
忙里忙外照顾我。给我端来洗脸洗脚水。晚上怕我冷。
送来热水袋。怕我不认路。不准我一人外出。整天陪
我看大连市容,游览风景区,到了商店什么都要给我
买,我不要他就不高兴,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在二
哥家住了一个星期,时间虽短,二哥给予我的温暖是无
限的。
1981年,母亲在京去世了,兄妹从四面八方赶来
奔丧,这是分离了46年第一次大团聚,在回忆母亲生
平时,二哥激动地诵了一首诗:
兄妹七人送母归,
东西南北齐相会;
四十六年方团圆,
悲中有喜喜中悲。
在二哥的倡议下,我们每人都写了一首纪念母亲
的小诗,并把回忆母亲的生平,录制了磁带。
1986年9月,超妹突然在京病故了,兄妹又一次
相聚在北京。办完超妹的丧事,大家提出回蓬莱老家看
看,尤其是大哥,他已有51年没还乡,因此他非常赞
成。我们当即写信叫二哥二嫂在烟台等候。9月21日,
我们在烟台汇合了。二哥怕我们带的钱不够,从大连带
来了那么多的钱叫我们用。在近20天的故乡行中,我
们每人都在享受着这大家庭的温暖。大哥和二哥除给
地方党史办谈情况外,还经常给我们讲故事,他说的笑
话,把大家的肚皮都笑痛了,使我们这些年过半百的
人,也变得年轻了。最后我们到了大连,二哥更是忙里
忙外照顾着大家。他买来许多海鲜给大家品尝,买来那
么多的土特产叫大家带走,一人一份,谁也不准争辩。
一天,他背来40多斤上等的苹果,还爬了一个大山坡,
累得满身大汗。我们埋怨他为什么不要个车子,他乐呵
呵地说:“这不说明了我对弟弟妹妹们好吗?再说这也
是一种锻炼呀!”二哥呀,你哪里知道,病魔已经潜伏在
你的身上了。
1987年8月2日,突然接到二哥病逝的噩耗,这
晴天霹雳,惊得我精神失去了平衡。二哥呀,你生病时
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是怕我为你操心,还是怕我长途
旅行受不了?你是个只知关心别人而不知爱护自己的
人。那天,我不知怎么上的车,也不知怎么转的车,从西
安到大连,三天两夜,我吃不进喝不下,心中总是在回
闪着二哥可亲可敬的形象,回荡着二哥教给我的歌。二
哥呀,你怎会死?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