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今天,突然接到彦夫弟从上海打来电话,
说你得了不治之症,住进了上海中山医院,并已手术
了。这突如其来的不幸消息,使我震惊。我简直不敢相
信自己的耳朵,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四个月前,我们兄妹
几人山东一行时的你。那时你是那样的强健,精力是那
样的充沛,怎么短暂的数月后竟会病魔缠身呢?真是令
人难以置信。可这一切又是如此无情地发生了。我吃
不下,睡不着,恨不得即刻插上双翅飞到你的身边,无
奈远隔千里,不能如愿以偿,实在痛苦万分。
几天后,我终于能赶赴上海去探望你了。想到马上
就要相见,心情是喜,是悲,无法用言语表达。一路上我
竭力想象着手术后的你会是什么样子,我所见过的手
术后的病人多半是精神不振,容颜消瘦,你不外乎也是
如¨吧,更何况你是个身患重病的入呢!但情况却完全
出乎我的意料。当我一跨进病房大门时,你已早早守候
在门口迎接我了。你的目光熠熠闪光、精神抖擞,眉宇
间充满了开朗的神情。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
这位站在我面前的两鬓斑白的老人,就是我日思夜想
的、患了绝症并动了大手术的二哥吗?莫非是发生了奇
迹!你看着我风尘仆仆的样子,高兴地对我说:“三妹,
你那么远来看我,我现在情况很好,手术也很顺利。”接
着你就滔滔不绝地向我叙述了从发病到手术的前前后
后。望着你那慈祥和蔼的面容,听着你那熟悉亲切的话
语,我感到你对生活仍充满了信心。住院期间,你为不
给家人增加痛苦,一概不谈你的真实病情,你把巨大的
痛苦隐藏在内心深处,与病魔、死神展开了殊死的搏
斗。在病房里,你整天有说有笑,乐呵呵的。记得有一
天,医生拿来一种专治食道癌的药,因怕你产生怀疑,
对你说是治食道溃疡症的,并解释说是为预防病变的。
你却笑呵呵地对大夫说:“你不用解释了,我就是患了
食道癌,也没什么可怕的,就是死了也无妨,我已经六
十多岁的人了,差不多啦。”短短几句话,体现了你幽默
乐观的非凡气质,表现出你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大
无畏精神。为了感谢医护人员的精心照顾,你即兴赋诗
赞美他们。你深知自己的时间是有限的了,住院治疗期
间也不忘工作以及你所热爱的事业。你给蓬莱县党史
办寄去了你重返蓬莱的感想,还要嫂子把你尚未完成
的散文集稿子从大连拿来进行修改。可嫂子怕影响你
的休息与治疗,执意不肯。没想到你为此事发了脾气,
责怪嫂子不理解你。是嫂子她真不理解你吗?不!她
知道你这是要争取时间多为党做点工作,为后人多留
下一些精神财富,可你虚弱的身子怎么能承受得了这
超重的负荷呢!嫂子她是不忍心,不忍心啊!
我在上海住了十几天,4月1日下午我就离开上
海了,临行前我到医院和你告别。你亲自把我送到医院
大门口,并对我说:“我很快就可出院回家了,你就放心
走吧!”我默默地为你祈祷,祝愿你能早日康复。希望你
的话会成为现实,我放心地离去了。可万万没想到,此
次告别竟成了一生的永别,我的心碎了……
敬爱的二哥,你自小就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父母和
亲人,投身于革命的洪流中。记得那是1938年,我才
10岁,你就参加了三军二路。你转战南北和家人失去
了联系。父母整天念叨着,盼望着你的到来。可直到
1948年父亲逝世时也没有等到你的音信。1954年8
月,那是我记忆犹新难以忘怀的幸福时刻,我们兄妹几
人阔别十几年终于在首都北京团聚啦!我和你整整离
别16年,相见时彼此都互不认识了,还是母亲介绍才
相认。相聚的日子是幸福的,我们互相倾吐着心声,畅
谈离别后全家人各自参加革命的经历。大家在一块谈
啊,扯啊,总好象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你意味深
长地对我说:“要努力学习,积极工作。待人要诚恳,要
团结同志。”几十年来,我牢记你的教诲,积极为党工
作,作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敬爱的二哥,你奋斗一生,任劳任怨,勤勤恳恳,从
不计较个人得失。1959年由于左倾路线,你受到了错
误的批判,被扣上了“反党分子”的帽子,受到了撤职降
级下放劳动的不公正的处理。政策尚未落实,又来了文
化大革命这一空前的大灾难,使你蒙受了更大的冤屈,
惨遭批斗,并被送往盘锦、庄河劳动改造。1971年4
月,因母亲在北京患了重病,我从福州到北京,你从庄
河来京探望母亲。经过十几年的磨难,我们又重逢了。
当我见到你时,真是悲喜交加,我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
滚落下来。这泪是喜泪,更是心酸的泪。喜的是,这是
我们兄妹自1654年分别后的第二次相见;心酸的是,
你被折磨得面黄肌瘦,白发过早地爬满了你的双鬓,绉
纹过早地布满了你的额头。你身着一套破呢子服,毛裤
也破了,用一块布补着。母亲躺在床上看着你这副模样
边哭边说:“孩子,你从小参加革命,跟随共产党毛主席
为穷人打天下,献身革命几十年,现如今却落到如此田
地,怎么会成了反革命?那些个混帐东西总有一天是不
会有好下场的!”母亲深深了解自己的儿子,儿子也深
深理解母亲。我在一旁听着母亲的话,心想,母亲这番
话定会勾起哥哥满腹的委屈和牢骚,该是向母亲倾诉
的时候了。而你却安慰母亲说:“妈妈,您儿子不是坏
人,更不是反党反革命的人,如今象我这样受害的人有
许多,不是我一个,相信总有一天会改变的,您老人家
就放心吧!”听了你的话,我感触很深,我被你坦荡的襟
怀所感动。在照顾妈妈的日子里,你整天陪在妈妈身边
问长问短,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解除母亲的病痛。在你
精心照料下,母亲的病很快就好了。分手的一天到了,
你把我送到车站,一路上你左叮咛,右嘱咐我路上千万
要小心。你还掏出钱来给我,让我买车票用,我拿着你
给的钱,眼睛模糊了。亲爱的二哥,你自己蒙受着不白
之冤,忍爱难以想象的痛苦,可还时时处处关心他人,
使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1980年12月8日,你因观摩福建省地方戏剧汇
演应邀来福州。这是我到福建几十年来兄妹第一次在
榕城团聚,我的心情是多么的激动啊!在此期间,你白
天参观访问,晚上到剧场观摩演出,每天日程都安排得
满满的。我担心你年纪大了,累着身子,就劝你不要每
天晚上都去看戏。而你却说:“人家邀请我们来,怎么能
顾了自己的休息而不去向人家学习呢,何况福建的地
方戏曲搞得很好,有很多好的东西值得我们学习。”你
这种对艺术严肃认真虚心好学的态度,都表现出你不
愧是一个对事业、对艺术有着执著追求的艺术家。
1981年,我们兄妹因母亲病逝而又一次相聚了。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你邀请我和大姐到大连。这是我第
一次到你家,你热情地款待我们,整天忙得不亦乐乎,
早晨上街为我们购买适口的饭菜,白天陪着我们游览
大连的风光,夜晚大家欢聚一堂,促膝谈心,回忆往事。
我和大姐都已是年过半百,当了奶奶的人了,可在你面
前却好象年轻了许多。解放前,战争使我们分离,而今
我们却能尽情地享受兄妹之间的手足之情。
1986年6月,我们兄妹六人同行,一起重返阔别
多年的山东老家——蓬莱城,去看望父母的墓地和久
别的故乡。因走时仓促,我们南方的几个弟妹都没带御
寒的衣服,你得知后,特意从大连带来一箱的衣服以及
钱和粮票供我们享用。亲爱的二哥,你总是时时处处为
他人着想,对我们关怀备至。山东一行,你幽默的言谈
常常逗得姐妹们捧腹大笑,大家都愿和你在一起,因为
你常给我们带来欢乐,使我们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都已成为往事,但它却在我
的脑海里留下了清晰而美好的记忆。敬爱的二哥,你虽
离我们而去,但你优秀的品质,高尚的情操却永远铭刻
在我们心中,你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精神财富,它将永
远鼓舞着我们走完人生的道路。
我最敬爱的二哥,你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你安息
吧!
1988年3月于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