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是在这个新的征途中,认识了后来成为我良师益友的罗瑞卿同志。
当时,抗大的校长是林彪。一九三七年秋天,他在平型关战斗中负伤以后,就到苏联休养去了。实际主持抗大日常工作的,是罗瑞卿副校长。
我这里仅就自己接触所及而记忆犹新的一鳞半爪,回顾一下罗瑞卿同志在抗大工作期间的风貌。
当时,从全国各地投奔延安、进入抗大学习的青年知识分子越来越多,学校不断扩大,学员达到八九千人。首当其冲,宿舍发生了很大的困难。罗瑞卿同志经过请示中央军委,提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挖窑洞,自己动手,建设学校。
罗瑞卿同志向全校作了一个报员报告,讲了三个多小时(遗憾的是,这个很精彩的讲稿没有保存下来)。总的意思是说,延安是我们革命的根据地,是抗战的神经中枢。我们是在十分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坚持斗争的。摆在我们面前的,衣食住行都很困难,没有课堂,没有宿舍,也没有大礼堂,我们现在开会借用的这个延安飞机场就是抗大的大礼堂。可是我们需要有课堂、有宿舍,还应该有个像样的图书馆、俱乐部,吃饭最好不在露天“打游击”。那么怎么办?党中央号召我们,自己动手,挖窑洞!
动员以后,根据学校的部署,投入了紧张的、热火朝天的劳动。十五个人一个劳动小组。学校要求十五天挖好一个,规格是三米宽、三米高、五米长,面积差不多有十五平方米。
我就是在挖窑洞的过程中,结识了罗瑞卿同志。
罗瑞卿同志作为抗大的主要领导,不仅抓全面规划,而且事必躬亲。挖窑洞的计划、措施,都是他直接参与制定的。开工以后,他更是每天深入现场,一边参加劳动,一边和同志们一起研究解决施工中碰到的各种问题。
有一天,我们这个班(班长是许世友同志,副班长是王建安同志)在工地上吃完午饭,稍稍休息了一刻,正要开始劳动,罗瑞卿同志骑着马转到我们这边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和罗瑞卿同志接触,印象很深。他身村高大,面孔严肃,双目炯炯有神,看上去也就刚刚三十出头。他看了看我们挖的窑洞,问大家:“你们能保证十五天挖好这个窑洞吗?”我们回答说:“一定挖好!”他沉思了一下,摇摇头说:“你们不要说这个‘一定’,没那么轻松,不动动脑筋、想想办法,‘一定’两个字怕是要落空的。”王建安同志说:“白天时间不够,我们晚上也来挖,把劳力组织得再合理些,问题不太大。”罗瑞卿同志笑着鼓励我们说:“该拿出这个劲头来。你们都是长征过来的老同志,应该带头,起模范作用。外来的青年学生,别看都是书生,过去大多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可是这次劳动的劲头大,你们老同志无论如何不能掉在后面。”
当他准备上马离去的时候,又转身问我们:“听说你们这个队里也有外来的知识分子,有地下党的同志,你们这个班里有吗?”我举手告诉他,我就是一个。他高兴地伸过过手来,握着手询问我怎么来的。我简单地述说了一下。他又很关心地问我在国民党监狱里关了多少年,身体怎么样;还问了我的出身、学历。当他知道我原是黄埔军校第四期的学生时,便笑着说:“五期的,我们还是老同学哩!”
窑洞挖好以后,我们就开始上课了。当时面临的又一个新的难题是缺少教员,特别是政治课,由于没有教员而无法开课。
大约过了一个月,罗瑞卿副校长亲自把我找到他家里,开门见山叫我去当政治教员。我那时思想上不愿留在抗大工作,很想搞军事。我就回答说:“我当不了教员。”罗瑞卿同志直截了当地说:“你可以当。我看了你的履历表,你是个大学生。就这样确定了,明天你去找训练队队长邓飞同志报到。我们要从学员里选出一百二十多人办一个政治教员训练队,学两门课:马列主义和中国问题。你们选一门。学习一个月,然后开始讲课。”
事情就这样定了。当天我就到训练队报到去了。
抗大的课程设置和教学活动,都是紧紧围绕着培养打日军、救中国的各级军政干部这一目的而展开的。起初,一共设了四门课:一是马列主义,主要是讲基本原理;二是中国问题,主要讲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通过学习搞清楚我党对国共合作的方针和策略;三是游击战术,目的是要求学会如何开辟游击区,怎么样在敌后建立抗日革命根据地;四是党的建设,主要是弄通党的性质、纲领,学会在群众斗争中发展壮大党的队伍。后来,罗瑞卿同志在毛主席的指导下,总结我军的政治工作经验,写了《抗日军队中的政治工作》。随之,抗大又增设了一门政治工作课。
当时,没有课堂,扩音器更是连想都没去想过。能上阵的教员不足,往往采取上大课的方式,三四个队集合起来,四五百人坐了一大片。四周空旷,讲起课来,要对着这一大片使劲地喊。有时喊得声嘶力竭,坐在后面的学员还举手报告:“你声音大一些,后边听不清楚。”这样的条件,当教员的确实比较辛苦。上午一喊就是三个小时;下午还要参加学员讨论,一是辅导,二是听取意见;晚上紧接着准备第二天的课。每天如此,常常是十二三个小时还干不完。
罗瑞卿同志对讲课抓得很紧,经常深入教学第一线,几乎每天都要来听听教员的讲课。用他的话来说,这就叫“出丧不可忘了抬棺材”。一个学校,教学工作是中心,如果别的方面的工作都搞得不错,而偏偏这个中心工作没抓住、没搞好,那就不对头。罗瑞卿同志在抗大工作期间,自始至终,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搞好教学上边了。
然而,一个副校长经常蹲在学员中间听课,弄得新上阵的教员就紧张了。罗瑞卿同志“丁是丁,卯是卯”,不管你紧张不紧张,教学质量关是把住不放的。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总要扎到学员堆中去征求意见:“这个教员讲得怎么样?听清楚了吗?”如果学员反映不错,他就会满意地笑着说:“是不错,我也听懂了。”如果讲课效果不理想,他就认真听取学员的意见,帮助教员改进、提高。如有人实在不能胜任,他就重新物色选拔,一点也不迁就。在他的严格要求下,抗大的教员队伍比较整齐,比较坚强,涌现过不少出色的人才。
当时前方打仗,根据地不断扩大,对干部的堓要量很大,不仅数量大,而且时间要求紧迫,抗大学员的学习时间三个月,顶多半年就要结束,在这种情况下,既要快速培养、大量输送,又要保证人才的质量,关键自然就在于不断改进教学方法,精简教学内容和提高教学水平了。罗瑞卿同志在这方面确实花费了很多心血。他日复一日,深入实际,一点一滴,摔打出了好的教员,培养出好的校风,造就了大批党的好干部。
抗大的学习条件艰苦,生活条件更艰苦,住的挤,吃的差,用的缺。记得当时纸张奇缺,一张纸往往要用四遍,甚至六遍,先用铅笔两面写,然后用钢笔写,最后再用毛笔写。
罗瑞卿同志根据毛主席的“一面生产,一面学习”的指示精神,从抗大的实际情况出发,向全校发出了开荒生产的号召,随后便发动群众制定出具体的计划和安排。每个连队开荒、纺线的任务,布置得非常具体。抗大的生产运动,很快就热火朝天地搞起来了。
从一开始,罗瑞卿同志就坚持每天都参加开荒。一段时间在这个队,一段时间在那个队,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边劳动边鼓励,掀起一个又一个的劳动热潮。罗瑞卿同志在那个期间,一直是白天劳动,晚上处理工作问题,即使工作到深夜,第二天照旧早起和大家一起下地。
正是在罗瑞卿同志的组织领导和模范带动下,抗大的开荒生产,不仅搞得有声有色,而且可说是硕果累累。抗大的生活由此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家劳动的成果,当年就见效。到第五期学员毕业会餐的时候,每桌十二个菜,南瓜、豆角、茄子、白菜、猪肉、鸡、鸭、蛋,样样都有,丰盛空前。毛主席莅临毕业典礼,看到这个场面,非常高兴,禁不住连声称赞:“你们抗大真行,有创造性,是一面旗子!”
抗大的生产,不仅搞了农业,还搞了手工业以至连小兵工厂都搞起来了。当年不是纸张奇缺,连《解放日报》都几乎印不出来吗?就是在这次大生产中,有个从北平来的名字叫华寿俊的大学生,学过化学,他经过反复摸索试验,终于研究出用马兰草造纸。这种草在延安遍野都是,能够用它来造纸,解决了大问题,印报、印书、订本子以至于卫生纸,统统都由它包了。
抗大的开荒生产,改善了生活条件,锻炼了干部,发扬了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得到了党中央的赞誉,成为后来延安开展大生产运动的标后和先导。
我当了八个月的政治教员,由于工作需要,改行当了党务科长。我的具体任务就是抓全校党的建设、发展工作。当时,形势发展很快,前线、根据地、游击区都不断取得长足进展,对干部的需要量激增,我们的工作是相当紧张的。
当时的中央组织部根据毛主席的指示精神,对抗大的党建工作提出了具体要求:随着战争对干部数量的要求越来越大,抗大应当特别注意党的队伍的发展;要积极、正确地做好外来知识分子的工作,这是抗大党建工作的重点;在每期毕业的学员当中,党员的数量要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
面对这个任务,工作量繁重倒还在其次,主要问题是一些同志目光狭窄,不敢放手。
罗瑞卿同志对这项工作同样也是抓得很紧的。当他了解到由于我们具体工作人员思想有顾虑,认识跟不上而影响工作的开展时,就挤出时间来找我们谈话、做工和。他要求我们很好地领会毛主席指示的意义,让我们要学会看全局、看历史的发展。同时,还启发我们如何正确地看待发展对象的表现。他指出,以出身不好的同志而论,不管是地主的子女,还是资本家的子女,首先一条,他能抛弃原来比较优裕的生活条件,跑到延安这个穷乡僻壤来,脱离了那个剥削阶级家庭,投身到革命的队伍里来,这就很好。再一条,他们从白区跑来,路上不知要经过多少周折,克服多少困难,要冒很大的风险。就说从西安到延安一段吧,要步行五百里,经受住这个考验也是不容易的。第三,他们来到延安,吃的、穿的、住的都是很艰苦,但他们努力学习,努力劳动,表现很好。有了这三条,为什么不可以成为党员呢?我们有什么理由把他们拒之党的大门之外呢?要开阔我们的视野,要努力多团结、多培养一些干部,不这样,党的事业会蒙受损失的。
罗瑞卿同志并不以帮助我们解除顾虑、提高认识为满足,也不仅听听汇报、看看表报,而是经常和我们一起研究发展工作中具有典型意义的具体事例,从而起到“抓住关键,推动全盘”的作用。一个经党的关系介绍来的同志的直系亲属是海外的资本家,还有一个经周恩来同志介绍来的同志的亲属是国民党的显赫人物。但他们本人的革命意志十分坚定,一贯表现很好,经受过考验。最初,对这两个人能否入党的问题,我们认识上有分歧。罗瑞卿同志便亲自参加讨论,经过反复研究,终于取得一致意见。
这样,在打破了“唯成分论”和关门主义倾向的桎梏以后,抗大的党的发展工作,要求是严格的,手续是完备的,速度是快的,质量也是比较好的。
我们党历来十分强调严格实行纪律的。抗大在教学活动和作风建设中,十分重视革命纪律的养成。罗瑞卿同志对纪律的要求,从来是非常严格的,不管是学员,还是在职干部,也不管是一般群众,还是领导干部。
有一件事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抗大有位队列科长,负责外来青年学生的报到和编队工作。凡是分配到抗大来学习的,先要到他这里报到。一九三八年的六七月间,天气干热。一个从白区来的女青年学生来抗大报到,路上跑得满头大汗。这位科长好意地给她打来洗脸水。他看这个女青年长得很漂亮,皮肤很白,就凑上去和她比胳膊,说些什么“你这么白,我这么黑”这类的废话,还伸手摸了人家一下。
这位女同志办完手续之后,就给校方写信告发了这件事。校政治部主任张际春同志把这封信拿给我和组织科长李志民同志看。那时,这位出了洋相的科长同我和李志民同志工作关系很好,我感到很为难,就提出由张主任去跟那个女孩子谈一谈,我们找这个冒失鬼批评批评,这件事就算了了。
不久,罗瑞卿同志不晓得怎么知道了这件事,把我找去,批评说:“你这个机关党委委员、党务科长,原则性跑到哪里去了?”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我怎么就不知道?连这些都不知道,我能管好抗大吗?”最后,他叫我第二天把那个女孩子的揭发信送给他看,才让我离去。
第二天,张际春、李志民同志和我一同到了罗瑞卿同志那里。他正在吃早饭,见我们来了,放下碗筷,接过那个女孩子的信,看完后很生气地说:“怎么搞的!我们抗大冒出这么个科长来?真不像话!”我和李志民都不吭气。张际春同志说:“你先吃饭吧。”“不吃了。气也气饱了。你们挂电话,把机关党委的成员都找来,就到我的窑洞来,马上开会处理这件事。”不一会儿,委员们都前后脚跑来了,唯独那位队列科长没有到。罗瑞卿同志厉声吩咐:“一定把他找来,派人去找。他不到,我们就坐等。”等了片刻,队列科长骑马慌忙赶来了。一进门,罗瑞卿同志就严肃地批评了他一顿,然后主持开会。这个科长老老实实作了检讨,大家也都对他进行了帮助。罗瑞卿同志最后很严肃地讲:“有人把这看成小事一桩,是错误的。这不仅仅是个违反纪律的问题。当前,为了团结抗战,我们党在全国抗统一战线,对外来的青年应当热忱欢迎,给他们关怀照顾,使他们感到像是回到了家那么温暖。可是,有的人行为不检点,在政治上影响很坏,败坏我们抗大的声誉,这还是小事吗?”由于这个科长承认错误的态度比较好,根据罗瑞卿同志提议,经过会议讨论,为了严肃党的纪律,决定给予撤职的行政处分。
记得罗瑞卿同志第一次找我谈话,决定调我当政治教员,我到训练队报到时,曾向队长邓飞同志流露了觉得罗副校长真厉害的意思。当时邓飞同志对我说:“你还没有真正尝到他的厉害呢。以后时间长了,你会慢慢体会到我们这位副校长的厉害劲儿的。”经过一年来的工作接触,我算是体会到了:罗瑞卿同志的确厉害,但那不是“官大表准”,不是简单生硬,也不是以势压人,而是对党的工作严肃认真,高度负责,坚持原则,坚定不移,雷厉风行,说干就干,而且抓什么工作都能抓到点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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