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不久,突然接到巨鹿地下党送来的情报,说巨鹿当局正在组织维持会,准备投敌;盘踞在该地区的土匪武装刘磨头部,借口讨伐汉奸,正围攻巨鹿。刘磨头本名刘国栋,是惯匪,近来混水摸鱼,收了一批国民党散兵,居然扩大至六七千人。刘磨头攻巨鹿,无非是趁火打劫。而巨鹿的“自卫团”也有上千人。如果任他们互相械斗,只会给日军以可乘之机,对我军开辟冀南的计划十分不利。因此,纵队党委决定迅速调停这场战事,趁巨鹿还未公开投敌以前,争取他们回首,引导他们走共同抗日的道路。经过几天行军,我们于一九三八年一月二十二日赶到了巨鹿县属的邢家湾。
随即,一面写了一封信请老乡进城送到“自卫团”,一面到刘磨头的指挥部。我们对双方晓以抗日大义,劝其停止攻击。刘磨头见大势所趋,正义难违,又想保存自己的实力,只好答应停火。巨鹿地方当局在接信的当天,也和士绅联名复信,表示欢迎我军代表入城商谈调停事宜。巨鹿当局之所以欢迎我们调解,也不过因为刘磨头兵临城下,直接威胁其生存。我们预料这趟入城,必将有一番尖锐的斗争。因为我是冀南人,曾在巨鹿一带做过党的工作,一九三五年参加冀南抗日暴动失败后,转到外地。此次奉一二九师首长指示,随军回到冀南,纵队陈再道司令员要我进城参加谈判。
一月二十五日一早,我们带着一个骑兵班由邢家湾出发。我们心急如焚,连连挥鞭策马,向巨鹿西关疾驰。五十里转眼便到了,远远看见城门口黑簇簇站着一堆人。我们跳下马,这些人就一拥上前,有的作揖,有的鞠躬,有的行礼,并且递过来一沓名片。一看,原来是县府秘书刘建三,警察局长甄福喜,教育局长王益卿,“自卫团”团长王文轸,以及乔铭阁等地方士绅,有好些人我过去都曾相识。一时“久仰”、“欢迎”之声不绝于耳。
就在这些笑脸后面,我瞥见城头上、城门口隐约刀枪林立。我们装作没看见,昂首阔步入城。党的地下组织早已传布了我们要来巨鹿城的消息。我们一进城,就有不少青年男女从四面八方拥到大街上来,一个个笑容满面,用热情的眼光注视我们。忽然,有一个穿长衫的青年跑上前来,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细一看,原来是我当年在巨鹿任教时的学生。一个“自卫团”团丁用刺刀逼着不让他向前。只见他一手拨开刺刀,愤愤地说:“国家就误在你们这班人手里!八路军抗日,我们拥护,这难道犯法?”说得那团丁怯生生地把枪收回去了。接着,有许多青年学生跟上来,簇拥着我们一起前进。
县府把我们的住所安排在政府的旁边,派了不少人来“招待”我们。当天下午,我应邀到县府议事厅谈判。还是那一套:里三层外三层,卫兵密布,刀枪林立。这些人至今还不知道共产党是什么人,还妄想以刀枪吓软我们!进入议事厅,满座文武,向我们拱手鞠躬,连连让座。王益卿特别跑到我面前来,斜肩谄笑,恭维一番。就是这个家伙,曾经在一九三五年亲手镇压了冀南人民的抗日暴动,并下令通缉过我。想不到今天却要和他同坐一堂。我止不住厌恶的情绪,略一点头便转过脸去。首先是县长王淼笑呵呵地站起来,说了几句欢迎词。他原是北洋军阀的一个师长,已经老朽昏庸。
掌握实权的是县府秘书刘建三,据地下党的同志介绍,这人极端反动,而且两面三刀,惯会见风使舵,但解决巨鹿问题关键都在他身上,必须好好对付。这时,刘建三也站起来说:“张代表不辞劳苦,专程为调巨鹿之围一事而来,真令我辈感激。”他两只鼠眼闪烁有光,油嘴滑舌,振振有词。我听他净是一派应酬之话,便直截了当地说:“我东进纵队是为了抗日而来。我们出面制止这场内讧,只是为了团结一切力量共同抗日。我们希望巨鹿当局,深明大义,协助我军领导抗日工作。”王淼、刘建三听我提出共同抗日的事,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大厅上一阵沉默,接着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之声。我再次把我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详细讲述了一遍。开明绅士乔铭阁老先生听了我的讲话,立即站起来慨然说道:“巨鹿危在旦夕,贵军一来立即制止刘磨头的进犯,拯救巨鹿于水火之中。刚才张代表的一席话,又使鄙人顿开茅塞。
共产党真乃是爱国爱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而且赤诚待人,肝胆相照,实在令人佩服……”刘建三自然不愿意听这些话,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他不等乔铭阁说完,便高声说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共产党提倡抗日,我们岂敢落后?请看巨鹿诸公,都是济世之才,‘自卫团’千余人马,也都能征惯战。我们誓与巨鹿共存亡,请张代表放心!”刘建三果然厉害,他搬词弄句,巧妙地拒绝了我军。
这时满座活跃,王文轸、甄福喜、王益卿之流都交口称道:“建三之言极是!守土抗战,责有攸归,岂敢烦劳共产党!”他们净唱高调,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心里十分着急,看来不揭一揭底细,他们是感觉不到痛痒的。稍作停顿,我接着说:“诸位有志抗日,想必不会口是心非。近来听说巨鹿有人暗自勾结日寇,诸位知道吗?”略略点了一句,顿时弄得这帮家伙缩头缩脑,噤若寒蝉。
过了一会儿,刘建三、甄福喜、王文轸等人又强自振作,吹嘘抗日。最后,乔铭阁出来斡旋说:“天色已晚,张代表仆仆风尘,还需要休息,今天的会就到此为止吧。”回到寓所,见清茶淡饭,招待极为轻率,我们并不理会这些,只是思考着谈判前途。夜间,室外北风呼啸,气温更低。忽然,骑兵班长满脸喜色地走进来。问他是怎么回事,骑兵班长报告说:“今人你去谈判,我们便分头同这里的招待员谈话。我们讲党的抗日主张,讲平型关大捷,讲八路军官兵平等,有些人很喜欢听。有一个招待员叹口气说:只有共产党才是真正抗日的。”他还报告:“刘建三等正想派人去和日寇勾结,现在正在赶做日本旗哩!他们怕走漏消息,不叫到裁缝铺去做,把布料分给亲信的公杂人员带回交家属做。”这真是一个重要材料。我高兴地说:“你们干得好,这一来铁证如山,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翌日九点钟,我又去县府。他们除了继续标榜抗日,又增添了个武力威胁。王文轸、甄福喜今天特别挎上了双枪,厅堂两侧排列着卫兵,一个个都手掂驳壳枪,满脸杀气。王文轸龇牙咧嘴地拍着枪套说:“咱‘自卫团’建立了十几年,打的仗数不清,战斗力有多强,子衡先生是明白的。”我听了,一拍桌子厉声斥道:“你们杀过不少共产党员、革命群众,这笔血债,我们很明白!现在民族敌人打进国门,我党不念旧恶,主张枪口对外,共同抗日,可是竟有人在这里对我们玩弄武力威胁的把戏。
王团长,我东纵大军就在城外,如果你实在感兴趣,可以去试一试高低!”这一说,那班豪绅政客慌起来,连连打拱赔笑,劝我息怒。王淼立刻把两侧卫士喝退了。这时,前厅有人来报,说县府门外有一大群青年要进来见八路军代表。刘建三急忙使眼色,意思是叫那人不要声张,其实我已经听到。我趁那帮人慌张之际,转过话题说:“据昨天诸位表示,是要决心抗日的了。”他们连连点头躬腰。我又说:“古话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们抗日志士,对那些认贼作父、投靠日寇的汉奸,当然要严惩不赦。这一点,想必诸位也是如此?”他们当然也不敢说个不字。我把声音提得更高,两眼瞪视着刘建三,厉声说道:“可是就在你们巨鹿,有人一心投靠日寇,连膏药旗都做好了。
他们不敢用裁缝,分到亲信人员家里去做。请问诸位,对这些人怎么处理?”几句话如同揭了刘建三的疮疤,他一时惊恐万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缩在座位里,头也抬不起来了。其他人一个个张嘴结舌,呆若木鸡。这时,外面人声鼎沸,我转身就向厅外走去。门外群众已经冲过重重卫兵,拥到县府大厅前。他们高喊:“枪口对外,打鬼子去!”“我们不当亡国奴!”成百的“自卫团”团丁和警察横着枪竭力阻拦,但怎么也抵挡不住。警察局长甄福喜暴跳如雷,指着卫兵大声斥骂。群众见了我,“呼”地围拢过来,拉手,问好。领头呼口号的人,正是昨天那位穿长衫的学生。我心想,在反动统治势力比较强大的巨鹿,我地下党竞能发动这么多群众前来示威,配合我们的谈判,真令人兴奋。
我应大家的请求讲了话。群众热情沸腾,口号声连续不断,后厅那班官绅这时也挤在我们背后的角落里,听我讲什么。我最后说:“现在,巨鹿有人企图投降日寇,把大家出卖给日本鬼子,让大家做亡国奴,这些无耻之徒把迎接日本人的膏药旗都准备好了!”一时间,“汉奸!无耻!”、“惩办他们!”的吼声震天动地。那班官绅吓得一个个缩着脑袋,悄悄溜走了。我直接回到寓所。群众的示威直到过午才逐渐散去。下午两点多钟,王益卿探头探脑地进来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国民党特务,这时却好像被人抽掉了骨头一样,浑身软绵绵的,见了我不住地打躬作揖。
他装出一副乞怜的模样对我说:“子衡兄,打开窗子说亮话,你们能不能不念旧恶?”他这一句话说得我心都痛了。不念旧恶?就在不久以前,他们杀过我们多少同志?烈士们的血迹未干,这种刻骨仇恨怎么能轻易忘我想到党的政策,便忍住心头怒火,对他说:“你们欠了我们的在要不要你们偿还,就看你们今后是抗日还是投降。只要你们及头,真诚合作抗日,我们就可以既往不咎。”王益卿两眼紧盯着渗透出一粒粒汗珠,好像等待着宣判一样。我说完了,他才松了一口气便匆匆离去。可以看出,他是被派来摸底的。过不一会班长来报告,说王益卿来访时,有人在外面向我们一个战士打听队究竟有多少人,我们的战士拒绝作答。从这些迹象看来,他们软了些,但还想讨价还价。
第三天,我不待邀请就径自来到县府议事厅,那班人正在严肃地说:“你们的态度应该立即明确,是同我军一起抗日,还悟甘心投敌,何去何从,听你们自选!不过时间迫人,快作决定拖延下去了!”刘建三“喏喏”连声,十分尴尬。还是乔铭阁赔“子衡兄请恕怠慢。王县长和在座的都是希望和贵军合作的。”对刘建三说:“王县长、刘秘书,与八路军的合作决心既然下定就应该赶快筹办大军入城之事。”这下台阶一搭,满厅文武一齐时,我换过口气说:“既然如此,本军准于明晨八时入城。”说座的人告辞。刘建三见事已如此,要请我们吃饭。王益卿也凑上吞吞吐吐地说:“贵军远道而来,今晚我们当多备酒水,想为陈司令洗尘,聊表抗日之忱。”
我回到邢家湾的当天下午,又陪陈再道司令员进城。宴会席间,陈司令员重申我党的政策,说明对那些过去反对过共产党,而今天已经表示悔悟并决心抗日的分子,我党本着宽大精神,一律既往不咎,并且给予一定的工作职位。最后又明确向那班官绅提出三点要求:服从我党领导,建立抗日政府,改编“自卫团”为抗日武装。刘建三等哼哼哈哈,不敢言是,也不敢反对。当晚,我们又返回邢家湾。在我们入城谈判期间,陈司令员即派了一些干部到刘磨头部,进行了抗日教育和改编工作。不久,刘部便离开巨鹿,西进邢台一带去了。但刘磨头很快又勾结日军向我进攻,两个月后被我们彻底消灭。
二十八日上午,我东进纵队便开进了巨鹿城,立即成立了巨鹿战地动员委员会,接着将巨鹿“自卫团”改编为东进纵队第五游击大队。后来,这支部队经过彻底改造,成了战斗力很强的抗日武装。随着工作的开展,我军的政治影响在冀南迅速地扩大,冀南的各种进步势力迅速向我党靠拢。南宫、冀县、清河陆续来人请我们去领导抗日。
不久,我们便在南宫成立了冀南军政委员会,各县、区抗日政权也相继建立起来。后来,徐向前副师长、宋任穷同志又先后率部进入冀南,打击了日军的气焰,妥善处理了游杂武装和各种势力,壮大了抗日武装力量,控制了以南宫、巨鹿为中心的十几个县的完整地区,为冀南抗日根据地的继续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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