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虽然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鬼”,但同时也已是个参军五年的“老革命”了,服从战争的需要和组织上的调动,把革命利益摆在第一位,这点儿觉悟还是不成问题的。不过,我还是为这件事弄得好几夜没睡好觉。道理很简单:一个从小给地主当小扛活的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怎么能干和“文化水儿”沾边的工作呢?再说,在首长身边工作时,对那些常来常往送电报、文件的机要人员,我早有领教。他们总是显得特别谨慎,特别小心,整天板着面孔,让人想象不出他们还会笑!我一个干惯了通信员、警卫员工作的,地地道道的“小调皮”,能和“机要”打交道?!
当时,旅部设在河南涉县的一个山村里。由于机要工作是指挥员与上下沟通联系的“血管”,通常这些人总是和旅首长住在一起。我背着背包前往旅部报到的时候,正好路过机要室那排房子,看到好几个在门前屋后持枪走动着的哨兵。早就听说,有整整一个排给电台站岗,见此光景,果然是一派森严气氛,不禁令人生畏。我一路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吒|平怦”地跳起来,浑身上下都觉得有些紧张。我迟疑地跨进旅部的房门,一眼便看到正伏在桌上办公的陈赓旅长。
虽然我只不过是以工作关系——送信或跟团首长到旅部开会,经常来往于团、旅部之间,但有意思的是,像我这样的一些小鬼,全都和陈旅长一见如故,说说笑笑,无拘无束。这是因为陈旅长一见我们总是问长问短,打趣谈天,连一些小鬼的绰号、脾气都很熟悉,即便严肃起来,也一点架子都没有。因此,我们对陈旅长尊重而不觉胆怯,爱戴而又来得真诚、自然。
听到我喊“报告”的大嗓门,陈旅长抬起头来。看到是我,他那张方方正正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我还站在门口踌躇不前,便站起身来,几步上前把我拉到桌旁一张凳子边,示意让我坐下,并操着一口湖南口音,乐呵呵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嗬!闹了半天是你个‘小胖子’呀!这么快就来啦?是不是向我来报到的?好啊,好啊,我欢迎你。”我一坐在陈旅长身边,拘束与不安便很快消失,心情也顿时松快起来。陈旅长问了我的调动情况,又问我有什么想法,我就把心里话连锅端了出来。陈旅长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认真了。他一面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一面伸手从他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往我手里一塞,拍拍桌上的纸,招呼我说:“来,给我写写你的名字看。”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我的老天!最害怕的事情怎么偏偏一下子就扣到头上来?我笨拙地攥着笔杆,两眼盯着白纸,额头冒汗地向陈赓旅长解释说:“我那个‘蔡’字笔画太多……写不来呀!”陈旅长听了,又问:“‘天’字怎么样?可不可以给我写写看?”我只好想了一会儿,憋足了气,开始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划拉起来。陈旅长把眼睛凑到纸跟前一看,便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起来。他边笑边用手点着我的头连连说:“哎呀呀……小胖子哟,你是怎么搞的嘛!这天底下都容不下你喽,你看看,‘天’字出了头,你不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啦?!”我的脸红了,说:“旅长,当机要员……我困难大。”
陈旅长忙摆了摆手:“哎……革命就是件最困难的事情,没有困难,留着我和你小胖子还有什么用处嘛!去吧,先去克服困难,好好学文化!”接着,陈旅长当即把机要科的同志找来,布置好我的学习任务和计划,并要他们保证每天教会我十个生字。在陈旅长的关怀和鼓励下,我坚持认真学习文化,并且很快地投入到紧张的机要工作中。当机要员不比当通信员,别说没文化,就是“文化水儿”浅一点都是不行的。革命的需要,战争的需要,我把遇到的生字都当成面前的敌人,决心铆足了劲头,一个一个全都吃掉它。
记得每次战役打响之后,陈赓旅长总是不分昼夜地守候在我们的机要室里。为等待中央的指示和命令,为及时了解部队的战况,他常常连着几天顾不上吃一顿饭,几夜合不上一次眼。从他那焦躁不安的神态和布满血丝、严肃深沉的眼睛中,我们看得出他是在牵挂着前线将士的安危和战斗的成败。我深深感到每一次战斗都与我们机要员有着密切的关联。在陈赓旅长的感染下,我们在工作中几乎忘掉了个人的一切,昼夜守候在机前。困倦一上头,我们就用准备好的火柴棒撑眼皮、掏耳朵,再不行,就捅鼻子打上几个喷嚏振作一下。我们这些渐渐习惯了在思想上高度集中的小鬼,精神上依然处于过分紧张的状态,生怕战斗突然打响,由于我们思想的放松和疏忽,在工作上造成贻误战机的严重后果和损失。这一点似乎早就被陈赓旅长料到,或许是注意到了。当我们休息、吃饭时,他常常会端着自己的饭碗嘻嘻哈哈笑着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先是在屋里这边转转、那边看看,观察一下我们工作室兼卧室的环境、条件,然后就是这个碗里一口、那个菜盘里一筷子地品尝起我们的饭菜来,并总是加以评论。
“这个菜怎么炒得这样淡!”一次,他尝了一口我菜盘里的菜,皱起眉头,说,“你尝尝我的,味道就大不相同!吃不好饭怎么能有劲干好工作?把司务长给我找来!”可是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他已经瘸着那双带伤的腿跑出去了。过不多久,就从大伙房里传来他那高声的吆喝和切菜、炒菜声。
只要一有陈旅长在,机要室就像他随身带进了一个宣传队似的,立刻变得活跃、热闹起来。陈旅长总是满面春风,在炕上两腿一盘,就和我们这些见识很少的小鬼天南海北地摆起“龙门阵”来。每当此时,我们高度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疲劳也不翼而飞了。我们在首长身边工作过一段时间的人,谁不知道陈旅长有不少传奇故事呢?所以一遇到机会,我们总是要求陈旅长给我们讲几段他的精彩故事。陈旅长此时往往用手摸着满脸的粗胡茬,连连摇头摆手说:“那不算什么,那不算什么。”然后不知会从谁的手里夺过烟袋锅子,吸上一口,仰起脖,眯起眼,给我们表演“烟圈儿钻烟圈儿”的绝招儿来。我敢说,那烟圈儿吐得精彩程度是独一无二的!难怪当时引得我们这些小鬼先是目瞪口呆,随后个个拍手叫好,笑出眼泪来。这件事在我们小鬼的心目中,并不仅仅是个趣闻。
陈旅长与战士之间,确实是无处不体现那种同志式、兄弟般的真挚情感,无处不充满着深厚的爱!陈旅长对我们的关怀不仅在生活上,而且还体现在政治上。他为我们机要人员组织了一周两次的时事课,并亲自担任授课的讲师。不管战斗多频繁,身上的担子多沉重,他几乎很少间断过。我们听陈旅长讲课,总感到他的知识那么广博,谈吐那么风趣而深刻,并且每一课都好像是专门为我们存在的各种问题和疑问而讲的。他从第一次国共合作谈到北伐战争,从抗战形势谈到机要工作的重大意义。从国民党的两面性、动摇性,谈到共产党一定要争取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每听完陈旅长讲的一课,我都感到自己长高了一截,那颗装满“小调皮”的脑壳仿佛也能想到很远很远……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和信心,投入到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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