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三七年的秋天,我所在的七七一团为完成掩护刘伯承等领导同志转移的任务,与日军遭遇了。这是一次激烈的战斗。在这次战斗中,我负了重伤,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苏醒过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压在我身上的那具鬼子尸体推开,坐了起来。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突然,在距我不远的对面山坡上,鬼子那“叽里咕噜”的讲话声传了过来。我立即意识到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我朝四周摸了摸,摸到一支被砸成两截的三八大盖枪托,想拄着枪托站起来,可没有等我站稳,大腿上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又摔在了地上。我只得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来,把大腿上还流着血的伤口紧紧地裹住,开始了艰难的爬行。当我越过一具具尸体,爬到不远一个大土坎旁边时,浑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湿透了,我疲惫不堪地靠在了土坎上,闭上了眼睛。
“连长!……”这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样。我吓了一跳,忙顺着土坎卧倒在地上。
“连长,是我呀!”一排长周大头像是从地里钻出来一样,出现在我的身旁。我又惊又喜地扑过去:“大头!……”“怎么?连长你挂彩啦!”“嗯,打在腿上……连里的同志们呢?”我急切地问。“不知道。我被鬼子推下了山沟,摔蒙了,等醒后才爬上来。”我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大头看了看对面山头上的鬼子,对我说。“不管怎样,我们先离开这里,离得越远越好!”
我刚说完,大头就伸过手来,把我拉到了他的背上,沿着陡峭的山坡,走到山沟里。天放亮后,我们俩在山沟里找了个放羊人避雨的洞子躲了起来。躲了一天,到天黑以后,大头又背起我爬上了对面的山梁。一个白天没有吃一点东西的大头,渐渐支持不住了,刚上了山坡,他就瘫倒在地上。被摔在地上的我这时头好像要炸开似的,一阵阵恶心泛上了喉头,我一个劲儿地往下咽着唾沫,嗓子干得直发麻。
“连长,这样下去不行,”大头抬起了头,“没有水,也没有粮,你腿上还挂了彩,今天过去了,明天怎么办?还有后天,部队不晓得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突然,他停住了话,沉思了一下对我说:“对啦!连长,我们部队原来在这一带驻过,我认识附近村子里一个地主家的儿媳妇,你看能不能去找一下,兴许有啥子办法,至少也能弄点吃的。”
我呆呆地望着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过了一会儿,我又考虑了一下,慎重地问:“大头,你有把握吗?……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你能保证她不会把我们出卖给日本人吧!”大头说:“我们在她家住过,别看她是地主家的儿媳妇,也是个穷人出身,估计没什么问题。”
“那好,你去!不过,千万要小心,不要惊动了她家的人,实在不行,要立即回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大头站起来,把他身上那件灰布上衣脱下扔给我,转身走了。
我仰面躺在山坡的坟头上,望着天上的星星,估计着大头可能出现的情况。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突然有了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我后悔不该让大头一个人去冒这个险……山下村子里到底驻有日本人没有?那个地主家的女人可靠吗?地主家的人都可靠吗?想到这里,我再也躺不住了,挣扎着站立起来,朝山下望去。我正在看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我迅速从腰里拔出手榴弹:“谁?站住!”
“我!是大头,连长!”是大头的声音,我把手榴弹重新插回了腰里。
“连长,她也来啦!”大头上来扶住了我。我这才发现,在距我不远处的地方站着个年轻的妇女。星光下,她像我见过的许许多多的北方妇女一样,头上裹着条小蓝花的毛巾。她怯生生走过来,在我面前跪下一条腿,把手里小白布包袱打开,里面是几个散发着葱花香的面饼子。她没有看我,低垂着眼帘:“大哥,吃点吧。”
“趁热,吃点吧。”大头也催促我。这时,她抬起头看了看大头,轻声地说:“你也吃点吧!”
等我们吃完了饼子,大头对我说:“连长,部队恐怕是转移到敌人后方去了,你腿上伤很重,怕是一时走不成了。刚才我听她说,离这不远处有个很隐蔽的洞子,我们是不是可以先到那个洞里住一段时间,你养养伤,我们再去找部队。”我看了看大头,没有讲话,思索起来。大概她也看出我在犹豫,就抬起头劝说我。她讲话声音很轻,也很细,加上带有浓重的太行山的乡土音,让人感到温和亲切。“大哥,你就放心吧!那地方僻静,没人知道。俺一天给你们送上一次饭,尽力不让你们受委屈。现在村里村外到处是日本人,你们也走不了,还是先留下来。大哥,有俺在就有你们在。”讲到这里,她有些激动了。我被她那真挚的话语打动了,可我不知道该称呼她什么好,只是朝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了。
当天夜里,我和大头在她的带领下,来到了她所说的那个山洞。那地方确实和她说的一样,很隐蔽,洞子在一条人不常来的山沟里,洞口附近长着一大片茂密的小树林。林子外面是一条被野草掩盖着的小路。从小路上过的人根本无法看到洞口,就是进到林子里的人也不一定会注意到有一个被荒草、树丛盖得严严实实的洞口。
第二天晚上,她弄来了些谷草铺在洞里,还用高粱秆把洞口堵了一下。这个洞经她一整理,又点上了小油灯,还真不错。
日子长了,我慢慢地知道了她的一些情况:这位妇女原先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因为家里欠下了这家地主一些粮食没办法还,只得卖身给这家地主的一个瘫儿子当媳妇。可也巧,刚定亲,还没过门,那瘫子死啦!老地主见她心灵手巧,就硬是名正言顺地把她娶进了家,叫她侍候一家人。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间,深秋到了。由于大头和这位妇女的护理,我腿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了。我和大头商量,趁冬天到来之前找到部队,不然,我们会陷入更加困难的境地。但是没想到在我们即将要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记得那是个傍晚,这位妇女仍像往常一样给我们送来了饭。在我们准备吃饭的时候,突然洞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狗叫声。我们三人急忙跑到洞口,朝林子外的小路望去,只见六七个日本兵正沿着小路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为首的一个手里还牵着一条吐着血红血红舌头的东洋狗。狗不停地朝我们隐蔽的林子叫,在临近林子的时候,它叫得更厉害了。这个情况引起了几个日本兵的注意,他们一边朝林子里张望,一边相互商量着什么。我把手收回来,从腰里拔出手榴弹。在我旁边喘着粗气的大头也和我一样拔出了手榴弹。突然,牵着狼狗的日本兵放开了手里的皮带,狼狗飞快地朝我们直奔而来。就在这时,我只觉得猛地被人推了一把,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这位妇女已从我们的身后冲到了洞外。她跑出洞口,稍稍犹豫了一下,转身就朝山坡的另一个方向跑去,那只本来直朝洞口奔来的狼狗转头朝着她跑的方向追去。
一直在林外小路上站着的日本兵看到是个妇女,马上跟随狼狗朝她追去。我起身就要往外爬,可被大头拦腰抱住了。“你出去又有什么用……能救得了她吗?”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狼狗的狂叫和妇女高声的尖叫混杂在一起,像一只只利爪抓在我的心上。这时的大头也紧紧抓住我的手,越来越用劲,一直攥得我骨头生疼。
那些声音渐渐远去了,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平静。大头这才松开了我的手,站了起来,回到洞里。我看得出,此时他非常难受,半天没和我说一句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打开了这位妇女送来的黑瓦罐子,发现里面是一只煮熟了的鸡,立刻,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那还是在昨天,她来送饭的时候,大头对她说:“你家有没有鸡呀!连长流的血不少,身体太虚弱了……”她很为难地说:“有倒是有,可俺……俺实在是不敢动刀子。”
为了防备敌人的搜捕,我和大头决定离开这个藏了四十多天的洞子。在我一再说服下,大头终于同意和我一起到村子里打听一下这位妇女的下落。我们踏着一条铺满寒霜的小路,进了村子里。随后,大头领着我拐进了一条小巷,到了一座高大的牌楼前,我们站住了。大头用手指了指牌楼,低声对我说:“就这家!”说完,他又领我顺着围墙,绕到了后面一个小门前。大头轻轻地用手一推,门开了,我们走进了院子。
这是一座四合大院,高房深宅。四周房里黑洞洞的,唯有靠西厢房旁边的一间小屋还亮着灯。我和大头来到小屋窗户下,透过剪有一对小鸟的窗花朝里望去,只有她一个人躺在炕上。我朝四下听了听,没有任何动静,就拉着大头进了小屋。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白得跟张纸似的,没有一丝血色。细细的眉毛下那双眼睛安详地闭合着,长长的睫毛上闪动着几颗晶莹的泪珠。她一动不动,像匠人们雕刻而成的石像一样平静地躺在那里。我慢慢地走了过去。
她轻轻地动了下嘴唇,慢慢睁开了双眼。一见是我们,她想坐起来,但没能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说:“你们……你们来啦!真来啦!叫俺真高兴,俺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们啦!只要你们能活下来打鬼子……”听到这里,我感到鼻子一阵发酸,急忙转身走出了小屋。
不久,我们告别了这位善良的妇女,离开了村子。经过一番周折,我们终于在山西的辽县十里店找到了部队。
第二年春天,我带部队行军又路过那个村子。一进村,我就找人打听她的下落,但万万没想到,这位妇女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我还听人们讲:她在临死前,要求一定要把她埋在后沟的松林坡上,也就是我们藏身的山洞旁边。
趁部队休息时,我飞快地跑到我们曾经度过四十多个日日夜夜的山沟。
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我发现周大头站立在一个不大的坟丘前。我慢慢地走到大头身边,脱下军帽,低下头,和他并排站在了一起。
许久许久,我才抬起头,突然,我发现在坟头上正开着一朵怯生生的马兰花,在明媚的阳光下,随风摇摆,显得分外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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