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抗日战争进入了最艰苦的年月。日伪军对我山东抗日根据地的战略中心——沂蒙山区进行残酷的大“扫荡”,妄图摧毁我沂蒙根据地。我们军民正浴血奋战,誓死捍卫自己的家园。不幸,我身染重病,生命垂危,是革命老区沂蒙山的人民用鲜血和生命救护了我21岁的年轻生命。我时刻怀念我的救命恩人——张以宽和他的女儿。
1942年的冬初,我在鲁中军区第三军分区司令部任见习参谋。为了反击日寇的大“扫荡”,组织上让我到特务连任排长。由于长时间的连续行军和艰苦作战,身体极度疲劳,我染上了重病,连续高烧不退,整天昏迷不醒。组织上决定把我送到后方医院。我被连队卫生员和几个老乡用门板抬着送到了蒙阴县野店乡部队的后方医院。所谓后方医院,就是分散在老百姓家中的一个小医疗点。后方医院所长颜惠民、协理员郑洪五、孙建荣医生全面仔细地看了我的病后,紧皱着眉头半天没有吭声。我知道我的病已经很重。因为部队缺医少药,条件很差,所以,卫生员每天只能用手巾浸透冷水给我进行冷敷,以降低高烧。后来,我发展成了“黑热病”,死神正向我露出狰狞的面目。日本鬼子又向我们住的山区发动起疯狂的大“扫荡”。上级指示后方医院的伤病员和工作人员立刻分散转移。我和另外两个重病号被分到东南峪村的老乡家里,房东名叫张以宽。
张以宽身材不高,长方面孔,方额大眼,微黑的肤色,因为生活的艰难,还不到40岁,却已经腰弯背驼,显得苍老。他的妻子因生病无钱医治刚去世不久,他独自带着9岁的女儿相依为命。把我们安排在他家,主要是因为他忠厚老实可靠,从心眼里爱护八路军,周围住地人户稀少,加之其院落较为隐蔽安全。我们三人病得那么重,却没有药医治,张以宽紧锁着眉头,半天没有说一句话。等卫生员来给我们送饭时,张以宽没吭声,悄悄带着女儿出了家门。天已很晚了,他父女俩进了屋门,怀里抱着从山上为我们挖回来的草药,没有顾得上吃饭,急忙生火为我们熬药。接连几天喝下这些草药,我们的病情轻快了许多。 ‘
几天后,鬼子汉奸又要进山“扫荡”了,部队的医务人员全部撤离了村子,我们的生活起居全部交给了张以宽父女俩来照料。他的妻子死后,他和女儿一直过着艰苦的日子。如今家里突然增加了我们三个大男人,且个个重病,成了大难题。他学着亡妻的样子,将高梁面和地瓜面掺合在一起为我们摊煎饼,只见那只有几两重的摊煎饼耙子,在他手里似有千斤重,他手忙脚乱,满头大汗,摊好煎饼,我们的心头象堵了块石头,谁也不忍心去吃。我们叫他的女儿吃,小姑娘却藏到了门后,露着一双渴望的眼睛,说:“俺爹说你们吃饱了病就好了,就能去打鬼子了”。我们的眼睛湿润了……。为了不使我们挨饿,张以宽又到深山沟里采摘一些柿子和软枣,掺合上高粮和谷子面,给我们做成香喷喷的饼子。每当这时,他的小女儿总是躲得远远的偷看着我们,我们总是眼含着热泪难以咽下这些食物。我们知道,我们吃掉的是他父女俩赖以为生的口粮,在以后的日子里,张以宽和他那瘦弱的小女儿该怎么生活,我们真是不敢往下想….
鬼子汉奸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村里的老乡都收拾家中可带的东西,拖儿带女,赶着牲畜躲避到很远的深山里。乡亲们劝老张带着女儿一块走,我们也劝他先躲一躲,但他看到我们重病在身无法行走,果断的留了下来。我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敌人发现了我们,我们就用唯一的一棵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决不能当俘虏。这天夜里,我们不见了老张,只有他的女儿还在梦乡里。天快亮了,张以宽和他的三弟回到了屋内,三弟告诉我们,他哥让他帮着在十几米外的山坡地里,把地堰拆开一块缺口,挖了个2米多宽的地洞,白天怕被人发现,两人整整干了一夜。这活路比开山荒还难,抡不起镢头来,站不直身子,得蹲着刨。望着两人满是老茧的手被磨得血肉模糊,我们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地洞挖好后,老张把挖出的土翻在堰地面上,伪装成坟堆样。在洞里面铺了些干草,放了些水和食物。白天扶我们躲进去,他在外面用石头把堰口垒好,再三叮嘱,外面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不要出声,更不能出去,要听话。然后再带着女儿躲到不远的山里去,天黑以后再回来把我们扶回家,做饭给我们吃。那段日子,白天我们躲在洞里,张以宽则在山上担惊受怕,焦急不安,观察动静,晚上我们回房睡觉,张以宽则提心吊胆,站岗放哨,夜不成眠。
一天中午,我们从昏迷中被枪声惊醒,鬼子和汉奸进了村,挨家搜查,抓人抢掠,村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从洞石缝中我们看到鬼子汉奸押着张以宽和他的女儿来到了他家,他的双手被反捆着,十几个鬼子汉奸在他家里里外外的翻腾,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一个汉奸将枪口顶住了张以宽的胸口,问张以宽八路军在哪里,他无声地摇了摇头。鬼子用带着刺刀的枪托往死里打他,他的头上脸上到处都是血。鬼子看他死活不肯说话,就采用了苦肉毒计,冲到了他女儿的面前,用手扭住耳朵,抓着头发,摔到张以宽的面前,一阵拳打脚踢,让她说出八路军的下落,小女儿的脸上满是鲜血,口里不断的叫着爸爸,发出撕人心肺的哭喊声。看到这些,我们的眼睛都被愤怒地焰火烧红了,紧紧握住手榴弹,真想冲出去与敌人拚命。突然,我们听到了张以宽的怒吼声:“妮儿别哭,要听话,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打死咱也是不知道!”我们听到张以宽喊得“要听话”三个字特别重,这是在告诫我们。我们安顿下来。小女儿听到喊声,马上就止住了哭喊,任凭敌人怎样毒打、引诱,却始终没有说出我们就近在咫尺……敌人折腾了一阵子,没有得到任何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只得悻悻离去。我们不知是怎样冲出洞口的,我们扶起浑身是血的张以宽,抱起奄奄一息的小女儿时,我们三个流血不流泪的铁骨男儿忍不住放声大哭……
后来,我痊愈归队。但张以宽那憨厚的面孔,充满希望的眼神,一直伴随着我南征北战,给了我无穷的力量和百倍的勇气,激励着我去勇敢战斗,为祖国而战,为人民而战,报答沂蒙山区乡亲的恩情。
全国解放以后,我也曾多次去沂蒙山区寻找我的救命恩人,但张以宽那间破旧的老屋和掩护过我们的土洞都因修岸堤水库早已不见踪影。听老乡们说,张以宽家因生活困难,早就拖儿带女闯关东逃荒去了。
岁月摧人,时年我已是七十有七的白发老人,许多往事在我的记忆里已渐渐开始淡忘,但唯有这段记忆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底,每当忆起这段往事,我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忍不住热泪盈眶,张以宽父女的身影总是清晰地显现在我的眼前。
(赵永和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