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但周近几十里的老乡一看见朱村,就想起了: “这是咱们八连救下的朱村!”
是在旧历除夕的拂晓,沭西的敌人出动了,河西岸冒起浓烈的烟火。当时情况不明,连长和指导员交换了一下意见,下了最后的决心: “这一仗打好打坏都得打,我们不能让老百姓过鬼门关,打了胜仗再过年,来不及等上级的命令了!”
“就这样了,我带一个班先过河去,你一面带全连跟来,一面报告营部。”连长对指导员慢慢地说,习惯地用手抹一下嘴,表示他决心要这样做。
队伍在河滩中肃静地跑着,从河西逃过来的群众,哭的、叫的、抱着孩子的,把老娘扶在毛驴上的,挑着担子的……正和队伍打了一个照面,虽然彼此都很熟悉,但都觉得现在不是寒喧的时候了!
队伍刚赶到西岸边彭古庄,朱村(距彭古庄三里,距大哨十里)就已被敌人占领了,烟火从朱村西北的曹庄升起。
懂得战争的人,都知道这种不明情况的战斗是怎样的难下决心,但是鄢连长并没有丝毫犹豫,他明白:转眼工夫,朱村便会被烟火吞噬,一切都将化为灰烬。于是他马上决定:指导员带二排从庄东南打,副连长带一排从庄东面打,他自己带三排绕到庄北进攻,从三面猛力夹击敌人。
他们一鼓作气, “轰轰隆隆”一阵手榴弹,就把鬼子赶出村庄,一百多个汉奸队一见“老八连”来势汹汹,便又和过去一样“三十六着溜为上策”,一眨眼,就四分五散,跑得不知去向了。
五十多个鬼子退到庄西头的松树林,凭着一挺崭新的九六式机枪,一门手炮,和一色的三八式步枪,准备利用这有利的地形,抗击我们的进攻。
这时已经是早晨七点钟了,一排长带着一、二班闪入松林,虽然最前面的一排长中弹扑下,但是一溜明晃晃的刺刀,接着便逼近敌人的胸口……这对于敌人完全是意外的猛袭,敌人惶恐之余,便不能自主地一齐后退。
只顾后退的敌人,并没有料到后面就是他们的死地——在离松林不及三十米突的地方,有着一条三尺宽四尺深的天然沟道,一、三排的阵地都在离沟道二三十米突的距离中,敌人要想翻过沟道再向后撤,却又是一片需要付出很大死亡或者全部被歼灭的开阔地带。
进退不得的敌人,被全部压到沟道中了,他们不停地放射手炮、机枪、排-子枪,企图用火力压倒我们,争取一个逃跑的机会。
但是,敌人打错算盘了,投弹手们都冒着弹雨,把手榴弹投进沟里,一阵阵的浓烟从沟底上升,把眼前弄得一片漆黑。
“那有这样好的机会啊!多打手榴弹,消灭敌人,缴新机枪!”鄢连长来回指挥,大声地呼喊。这时鬼子们在沟底里“叽哩呱啦”的死前暴叫声,只能用“鬼哭狼嚎”四个字才能形容。
‘后来,全连的手榴弹都打光了,又从后面运来了二百多枚,附近的区中队民兵也赶来了,他们忙着抬伤号,送弹药,向敌人打冷枪……
手榴弹送上来,这使二排副张立才同志感到分外的高兴,一枚手榴弹刚由他的手抛出, “嗤”的一声,敌人打过来一枪,他身旁一位同志应声倒地,他心里想: “鬼子发觉了我们吗!?你不用行凶,看老子再给你两块点心吃!”于是他直起身来,接连掷过两个手榴弹去, “轰!轰!”两声之后,鬼子又吱吱呀呀地大叫起来了。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心顿时由紧张而转为舒爽!于是他回过头来,注视着身旁躺下的同志,接着他又拾起两枚手榴弹,他狠狠地瞅着它,忽然“巴”的一声,子弹擦头过顶,接着“巴,,又是一枪,这简直气得他怒火冲顶,他蹦跳起来,高扬着手,把手榴弹猛掷过去,他听见爆裂的弹片呼呼飞响,他听见好几
个鬼子在哀叫狂奔,就在那时,在“嗤”的一声枪响之后,他忽的倒下了。
后来,投弹手郝红娃同志腿上负伤了,刚刚包扎好,他又跑到前面去,他说: “腿破了,我还可以用手打手榴弹l”一班李宝胜同志,被子弹穿透了脖子,一他艰难地呼吸着,但还告诉排长: “请你告诉大家,我挂彩不要紧,千万不要放走了敌人!”
后来,鄢连长的脖子上也负伤了,他也只包扎了一下,便又继续指挥作战……
\敌我仅仅距离二三十米突的战斗,相持了六个钟头,敌人死伤三十多,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少有的战斗场合,一直到下午×时,又另一般敌人用钢炮重机枪增援过来。敌人才丢下了十一具死尸,慌慌乱乱地逃奔。当时连逃跑也是极危险的事,敌人跑得快,我们追得紧,一口气追了三百米突,沿途又打倒了好几个,一排长安吉然,四班长任德喜两人猛冲·上去,活捉了一个敌人回来。
战斗结束以后,朱村的民众又重返他们丝毫无损的’家门,有的提着满篮的油煎果子,有的挽着过年祭奉家神的白面馒头,一筐一筐一抬一拾地送到八连里去,一个老大娘捧着一碗白糖水送到鄢连长身边,她把眼泪停在眼眶里,望着连长受伤的脖子,哽不成声地说: “连长,你喝了吧,我是一片真心……”
队伍,也带着胜利,重回他们的驻村,房东——王老大娘脸上带着惊喜交加神情,抱着六岁的孙儿,在门口迎接六班,搜看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六个……全部过去了,她却不见了老陈和老张。她于是把头探出门去张望,向巷子的尽头,向她那昏花老眼所不能及的地方,苦苦地张望………
六班同志刚放下背包,就唱起歌来: “河里的鱼儿呀,没有水就没有了家,八路军的同志呀,没有了老乡的帮忙就象没有了兄弟一样……”。
六岁的孙儿被歌声从莫明其妙的境况中惊起,他从祖母的怀抱里挣脱,奔跳过去,一把抱住了裴同志的大腿: “教我唱歌:儿童团,拾柴火,烧水喝!”猛然,他圆睁着眸子又说: “老陈呢?老陈那里去了?他教得好听。”
这倒使裴同志慌乱起来,他不知怎么回答,他不愿说实话,怕刺痛了孩子的心,但是又不忍欺骗孩子,他只好说:“晤唔……他不回来了,你长大了,要替他报仇!”顺儿完全不懂得他的意思,呆呆地看他,用小手拍他,要他抱一抱。
他从来没有哭过,但是,面对着怀里后一代的顺儿,和呆呆立着的前一代的大娘,他觉得呼吸有些紧迫,心脏在急剧地跳动,一眨眼,一滴泪珠滴在顺儿的发上,他想——为着前一代后一代不叫敌人欺侮,为着替自己同志报仇,要消灭敌人,消灭万恶的敌人,于是他问顺儿: “你敢打鬼子吗?顺儿!”孩子毫不犹豫地说: “打——我用花机关打死鬼子!”
正说着,王大娘抬出香案来,接着又燃起了九炷香,她抖擞着,把香一根一根插进香炉里去,刚插完第九根香,她扑通一声跪下去了,用手捧着脸,眼泪顺手流进袖子里:“陈茂儿,我从不外看你,早知道你会这样,我杀了我那打鸣的肥公鸡让你吃得饱饱的’你死得俺多心痛啊!你为着咱才舍命的!没有你俺就过不去年!”
大家望着她抽搐的身子,苍苍的银发,褴褛的棉袄,皱裂而熏黑的双手,不禁肃然起敬,乌黑的云层,随风压下,天,好象要塌下来了!
“淹那陈茂儿,你不显显灵吗,让鬼子死尽,让鬼子死绝……”她由咽哑而哽不成声了!
(一九四四年)
编者按:八连,即老四团八连,曾被当时的山东军区政治部主任肖华同志誉为“钢八连”,连长鄢思甲同志,是当时山东军区著名战斗英雄。本文选自《滨海八年》。所记事件,发生于一九四四年一月三十日(旧历除夕)。作者宋文礼,记者,滨海军区政治部宣传干事,一九四四年十一月,牺牲子莒城战役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