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山东的德州城南纪庄,祖父、父亲都是穷秀才。从我记事起,就看到高大的门额上,悬挂着“五代七进士”的金字匾,听说是皇帝送的,不知哪代,还有个“国老”生两子,分东支、西支,我们是东支。大门像现代的4层楼那么高,共2层,下面两边,还有一对很大的石狮子,上面四周,都是雕刻镂空的红木花窗;据说当年有卫士站岗,二门低一半,只一层;三门叫宅门,是普通的,我就住在这三重围墙内。宅门外,有本姓家族,二门外是农民,当年的佃户。
我3岁那年,父亲被土匪杀害了,大哥才14岁,小弟出生尚未满月,臼子更艰难了。但旧礼教还不能彻底冲破,规定成年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切外出事宜,就落在了大哥的肩上。他不能再念书了,从此除奔走一些家事外,就在家埋头自学,不懂时,向村里私塾先生请教。人们都夸他聪明能干,又英俊,他名叫卢在浚,大婶、大娘们都说,怪不得叫在浚呀,是俊,其实这“浚”非那“俊”。
过了3年,1936年大哥长高了许多,穿上父亲的旧蓝布长衫正合身,浓黑的眉下深嵌着一双审视一切的明亮的大眼睛,比同龄人显得精干而沉着,神情分外庄重,俨然像个大小伙子。他除了像往常一样读书干活外,竟然当上了私塾小先生,教了十多个穷孩子,学费比老先生少收许多,老先生每个孩子,每年收五斗米,他收三斗,就够他一人的口粮了。傍晚,学生们放学回家了,他常常带着干粮,喝点开水,和村里一些青年、中年农民一起,关上门,轻轻地在谈论什么,直到深夜。村里人说,他们专为穷人办事,都是好人,也有人悄悄地说,他们的名字叫“同志”。大哥在家时也常常关上门,写呀写呀,不知在写什么,写累了,就跑到院子里,伸伸腰。这时我和弟弟就高兴地连喊:大哥,大哥!只有这时,他才有空和我们玩玩,把我们轮流举高,我面朝天,好像天离我更近了,心想,大哥是个大力士。我们要求每人举3次,他都答应,有时还加一次,最后说,太重了,真是“千斤”(干金)。3岁的弟弟,争着说他也是千斤,大哥说,你只是“百斤”,好啦,好啦,下次再举,嘻嘻哈哈地又进他的屋里去了。
大哥常说,女子缠小脚,不出门,是腐朽的旧礼教,应该打破。自家的几亩土地,应该自己劳动,日子会好起来的,别再称少爷小姐的了。祖母有点想不通,母亲首先响应,她本来就是农家女,虽也是小脚,但尚年轻,把缠脚布放松,将两个脚背伸直了,走路更有力了,带着我们兄妹几个下田劳动。母亲还有一双灵巧的手,会缝制绸缎衣服,会绣花,也到本族富户去“帮忙”,赚口饭吃。祖母和姐姐,纺纱、做饭、带弟弟。6岁的我,不受管束,和小伙伴们拾柴、拾豆、拾花生,也告诉他们,别再叫我姐儿了,叫我的名字玉兰吧,这样,我们更亲密了。二哥是个孩子王,爬到大门上层去摸鸟蛋和没长毛的小鸟,放我衣袋里,鸟蛋破了,弄脏衣服,母亲从不打骂,只是说,下次别去抓小鸟了,它妈妈会难过的。我们精心喂养,小鸟长毛了,放飞,也不飞走,转一圈,飞回停在我们肩上,好玩极了。空下来我们一群小伙伴就读书(是大哥用毛笔工整抄的《三字经》),我们学着私塾的学生们,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读,读得七上八下,大家就笑作一团。下田劳动时,挖了一棵小杏树苗,种在庭院里,周围种上些草花,傍晚还引来蝴蝶,给原有的枣树、夹竹桃花增添了色彩。生活虽清贫,但我觉得幸福充实,安居乐业。
1937年秋,一个阴冷的下午,村民惶恐地传着:日本人从东北打过来了,不久就要进村了,可吓人啦。他们烧、杀、抢、掠、污辱妇女,拿中国人不当人,最轻的是,叫咱趴下,他坐咱背上,当凳子,还哈哈大笑,简直无恶不作……咱们快逃吧。平静的日子,一下激起干重恶浪。大哥和那些同志们更忙了,关照年轻姑娘和大嫂们最好剃了头发,穿上男人衣服。有的剃了,也有的姑娘不舍得一头秀发,就包上毛巾,脸上抹些灰,穿上男人的破衣服。老老小小慌作一团。同志们亲切地说:“别慌乱,老年人和孩子上驴车,年轻人步行,愿留下的青年跟我们统一行动。”天黑了,逃难的人车、队伍,向着南方,无目的行进着。留下的人分成两组,一部分隐藏在村外,青纱帐里(高梁、玉米等田里),另一部分在村里应付敌人,有的戴上假胡子,脸上涂些皱纹像老头,有的充当“村长”,大哥原样,穿长衫,仍是教书匠。
敌人进村了,有日寇和汉奸,他们要粮,抓杀鸡、鸭、猪、牛、羊,还要酒,汉奸们忙着抢东西,日本人乱找花姑娘,大哥看到一个日寇,搬梯子想上房去找,就顺势指指门外说:花姑娘,那边的,大大的有。那日寇叫大哥扛着梯子,一齐走向村边一口井前,大哥放下梯子,指指井内,下边有。那家伙,朝井内探头,大哥猛然一推,下去了,一条色狼,就此一命呜呼。大哥扛着梯子镇静地走回村。正在这时,没能离村的产妇赵大嫂,因孩子啼哭,被日寇发现,砸开房门冲进去,一下把婴儿用刺刀挑死,丢下枪扑向大嫂。怒火燃烧的赵大嫂,拼尽全力,卡住日寇的脖子,越卡越紧,这时大嫂的身上,已被又进来的日军开枪打中了好几颗子弹,可是,直到被卡的鬼子断了气,大嫂的双手,仍紧紧不放,倒在血泊中。
夜深了,这些强盗睡得像死猪,虽有几个在村口放哨,但他们酒足饭饱,只想瞌睡,被我们机智的同志一个个“放倒”,里应外合,手榴弹和日寇的头一起开花,还夺得不少枪支,初战告捷。中国人是不可辱的,中国的土地决不让日寇横行,每当深夜,鬼子的窝总是被轰,不让他们睡安稳觉。根据毛泽东同志的战略战术,打麻雀战,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我们的队伍日益壮大,武器也不断从敌人手里夺得。一个月后,敌人住不下去了,撤离本村,乡亲返回故土,眼看一副被烧杀抢的惨状,无不悲痛欲绝。我的书,我的长高了的小杏树,花园,变成一片焦土,我的小鸟,连笼子都被踏扁了,啊!心灵的创伤,更难以言表。大哥,所有的大哥大姐们,中华好儿女们,战斗在祖国的土地上,哪里有侵略者,他们就战斗在哪里。
由于叛徒的出卖,大哥和8名游击队员,被日寇捕了去。敌人严刑拷打,残酷审讯,但一无所得。8名英雄的游击队员竟被敌人活埋了。那是1938年冬,大哥才19岁。无数热血青年,为了祖国的独立,为了人民的安全,与日本侵略者浴血奋战,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广大革命烈士永垂不朽,我们将永远缅怀他们,为祖国的和平幸福战斗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