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党的第一个报务员、机要员张沈川百岁诞辰之际,我谨以深深的怀念之情为大家讲述他和战友是怎样在党的领导下,发出了红色电波第一声。
1928年下半年,白色恐怖笼罩下的上海。“四·一二”大屠杀后,共产党人没有被吓退。党中央的各机构,由武汉先后迁回了上海,在易于隐蔽的上海英法租界立足。1927年11月,周恩来从广东到达上海,经艰苦经营筹划,党中央各机关均布置就绪,大机器又运行了起来。白区的党组织,经整顿与复兴,使党在国统区的活动重又复苏与发展起来。
这时,中共上海法南区委正领导着上海法商电车3000多工人大罢工,于无声处,处处闻惊雷。
中外反动派张皇失措,加强了屠杀与镇压。
这天,白色恐怖弥漫,警车鬼哭狼嚎地四处抓人。街头到处设置关卡,对过往行人抄靶子(抄身)。被揪出的“危险分子”已有一排。立在另一边,由“丘八”押着,听候发落。“危险分子”以中青年居多,短衫同胞多。
一个长衫青年,手拎一帖中药缓缓走来。他,白皙而孱弱。从容不迫地站立在卡前听候检查,凶神恶煞般的军警端量了他那弱不禁风的体态和手拎的中药,一个病夫的印象掠过,便例行公事般地拍了拍他周身上下,手一挥,便放行过去。
他是谁,过险关,恰似闲庭信步?
这个青年,是当时中共上海法南区委的街道支部书记(杰出的情报战士胡底、钱壮飞均在他所在支部),他奉区委书记李富春命令,组织了一支特别宣传队,支援法商电车工人的罢工。他过关卡,是急于将传单送出去张贴,武装群众思想。传单正藏在帖帖中药包内。他将传单折成细条,排列整齐,伪装成中药。他叫张沈川,一个大智若愚的人,一个沉着应战、处变不惊的人。这次斗争以胜利告终。法商电车工人所提要求,都已达到。这次斗争的宣传深入人心,使工人们昂起了头,增强了信心,使上海人看到,敌人的大屠杀失败了,共产党还在。虽然国统区阴霾漫天,但看到了金色的希望。
10月中旬的一天,正当张沈川沉浸在罢工胜利的欣悦与兴奋之中,区委通知他当晚到公共租界三马路惠中旅馆一楼,中央组织部长伍豪(周恩来)约他谈话。这是他第一次去见周恩来,他兴冲冲地赶到了那里。
周恩来同志亲切地问:
“你是在哪个大学念书的?参加过什么活动?”
“1925年,我在山东青岛大学读书,曾参加过支援日商纱厂工人罢工的斗争。与王伦、胡信之共同组织过‘青岛惨案后援会’。”
“你是哪年入党?是谁介绍入党?”
“1926年11月,我经朱雅林介绍,在南昌入党。”
“党员中有两个名叫朱雅林的,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朱雅林,是浙江宁海人。1926年在广州黄埔军校政治部工作过。”
“噢!”周恩来同志对干部了如指掌,又充满感情。
接下来,周恩来同志语重心长地说:目前形势及斗争的发展,亟需建立地下无线电通讯。党现在派你去学习无线电通讯技术。明天起你归黎明(顺章)领导。
周恩来同志的一席话,使张沈川心明眼亮:党的“八·七”会议,确定了土地革命和以革命的武装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屠杀政策的总方针,将发动农民起义作为主要任务。自1927年下半年开始,毛泽东、周恩来、彭湃、张太雷、方志敏、朱德、贺龙、董必武、刘志丹、彭德怀、邓子恢等,在党领导下,先后发动了武装起义,狠狠地打击了敌人,扩大了革命影响,建立了农村革命根据地。形势发展迅猛,党必须加强全面领导,沟通各方面的联系。怎能再因袭手工业式的两条腿的交通呢?我们必须建成地下无线电通讯。
翌晨,黎明派李强联系张沈川,连每月的生活供给,也由李强代交。
10月下旬,张沈川从报纸广告上看到,上海无线电学校招生,地点在上海县城老西门的蓬莱路上。
张沈川按广告地址,前往观察了一番。他发现,上海无线电学校即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第六军电台所在,是两块牌子,一个单位。门口设有持枪的武装岗哨。他化名张燕铭报名,发现上海无线电学校的校长即是第六军的军用电台的台长刘鹤年。生活上竟有这等巧事,刘鹤年,他早在“青岛惨案后援会”一次演出募捐中认识,当时,刘鹤年在青岛测候所(观察气象所)当报务员,刘鹤年并不知他的底细,连名字也不清楚。此次报名中相见,彼此的位置与地位都变了。刘鹤年端详着张沈川,问他怎么会到上海来,为什么要学无线电呢?
张沈川一脸愁苦,叹说时运不济,经济困难,只得中途辍学。大城市谋职容易,故漂泊到此,学无线电,是想学门技术,好混口饭吃。
刘鹤年表示同情。
刘鹤年办这所无线电学校,是充分利用军用电台既有的房屋、器材设备及诸多领军饷的报务员等优势,高价招揽学生。条件这么好,不用白不用。刘鹤年可不是傻瓜,于是,开了这个无本之源。
张沈川成了上海无线电学校第一期学员。这期学员有50余人,刘鹤年除聘请两名交通大学教授讲无线电基础知识外,一律用第六军电台报务员教技术课。上课时间大都放在晚间。信念就是力量。张沈川全身心地扑上去学习,李强为他买了自学的应用工具:电键、蜂鸣器、干电池等。还花了12块银元买了个矿石收音机和一副耳机,由李强装了天线与地线。第一次实践,居然收到了徐家汇天文台长波发射的法文气象报告。在一次学员们的晚会上,学员沈某大放厥词:“我们要严防共产党在学校内活动。”张沈川知道,在无线电学校里,并无党的活动,这只是国民党排除异己的故伎。这是个警号,必须百倍警惕,善于隐蔽,保存自己,学好技术本领。
1929年5月,张沈川经半年学习,以优异成绩结业。刘鹤年因见他成绩不错,少年老成,特准他留在第六军电台实习。还被允搬进六军电台,与六军电台管机务的技工杨某同居一室。为学技术,甘愿放弃原来明亮的居室,住在又窄、又潮湿、终日难见阳光的小屋。他放弃了休息与娱乐,没日没夜地在电台操作。他的投入及勤奋,感动了报务主任李某和挤居一室的机务员杨某。在很短时间里,教他掌握了装一个灯泡的无线电收音机及装换发射的技能;在见习收、发报时,报务主任对他要求严格,张沈川操作,主任就站在他身边仔细观察有无差错;张沈川收报,主任边看边听;张沈川发报,主任收抄,几次测验,均完全正确。刘鹤年等见他工作认真细致,处事把稳,就放手让他代班。渐渐地,张沈川的人品、技能,赢得了他们的信赖,也熟知了电台人员的工作规律及生活习惯。电台人员都不愿值夜班,见他已能做到收发报准确无误,人又巴结,老成可信,便将夜班任务全交给他一人独挑了。
夜,静悄悄。电台,空空如也。
张沈川独自在敌台,聚精会神地收听电波,世界辽阔起来。他仔细地捕捉军用电台的呼号,破译了国民党军用电台的密码。在连续几个晚上,抄收到了国民党军用电台两本密码,他交给了组织。这一重大突破,使他与李强更深刻地理解了工作的意义,增强了建立地下电讯事业的使命感与责任心。
在一个晚班时分,他听到xh4的呼号不停地召唤着张燕铭。他屏息静气地听,原来是来自广西柳州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军用电台的明码电报。内容是:第四军师长李明瑞已电告国民政府财政部部长宋子文拨款3000元,要张沈川去取款代购书籍。张沈川与李明瑞相识于大革命时期,他与四师政治部主任姜丕承是同乡兼好友。因而知道,他们买书,是为了反蒋作舆论准备,组织上令他速办。张沈川往返沪、宁,连去3次中央银行,方才见到宋子文。宋子文具体问明了他与李明瑞的关系,便签发了拨款书,由中央银行拨款3000元,张沈川将款交给了中共中央宣传部,由中宣部购置了大批进步书籍,运到了广西,为1929年邓小平、张云逸、李明瑞、俞作柏起义反蒋作了思想舆论准备。张沈川成为我党第一名无线电报务员。
1929年上半年,周恩来同志指示,要将培训无线电通讯技术人员作为中心任务,为创建党的地下电台作人才准备。
指示就是命令。张沈川在白色恐怖的笼罩下,用隐蔽的个别教授的手工业方式进行培训。受业者有:黄尚英、王子纲、伍云甫、曾三、曾华伦、刘光慈(女)、赵荫祥(女)、蒲秋潮(女)。这是一群党的优秀儿女,党的无线电事业的奠基人。风云突变。
7月,六军电台来了张健等3名黄埔军校电讯班毕业的见习学员。乍到,便亮出“阿拉校长蒋中正”的牌子,锋芒毕露,不可一世。
来者不善。次晨,张沈川到六军电台报务室,发现发报机上贴着一张纸条,谓:“是谁昨夜值班?收报有错误。”字迹陌生,显然为新来者所写。张沈川检查了昨晚的收报,并无差错,分明是无理取闹。他正寻思如何应对时,电台报务主任李某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见了张沈川手中拿的纸条,苦笑着说:“若说别人忙中有错,尚可信,可你这个人,慎之又慎,把稳得很,收报从无差错,分明是他们要加害于你,看来,他们是有计谋的,谋略是先打你,实则是打我及打台长。由他们3人取代。迟早我们3人都会被撵走。”
原来这3人都受过特务训练,是派来监督六军电台人员。组织知情后,急令张沈川火速离开六军电台。张沈川以“六军电台见习生渐多,练习机会少了,他需四处走走,寻个差事做做”为托词,向刘鹤年打了报告。刘批准后,他卷了铺盖脱离了虎穴。不久,便得知新到的3人从收发报中查出四军李明瑞电宋子文拨款3000元给张燕铭购书的报底,即向司令部密告刘鹤年利用军用电台私通商报。刘鹤年因此被撤职,张沈川深感不安。
张沈川离开了六军电台,李强在公共租界租了间二楼的前楼。他们购置了不少无线电器材,绘制了收发报机的线路图。成天待在房间里,锯、打、钻、焊,起劲地按图干了起来。他们不分寒暑阴晴,也不问白天或是黑夜,拚命地干呀干,失败了,再重来。有志者事竟成。一架自制的小型发报机装成。白天,用来训练黄尚英操作,夜深入静,张沈川用来收抄各种新闻。
这年秋,白鑫叛变,出卖了彭湃、杨殷、颜昌颐、邢士贞同志,国民党成立了“淞沪铲共委员会”,叛徒白鑫丧心病狂地伙同保镖日夜在马路上寻找、指认共产党员。政治空气日趋严峻。
周恩来同志为保护同志,派蒲秋潮“住机关”,即与张沈川共组一个“家庭”。因为,两个男人世界,招人注意,极不安全。组织为他设置的是一个富人的公馆,是幢三层楼的石库门房屋。地点在沪西极斯斐尔路(大西路)福康里9号。
蒲秋潮,是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1925年参加了震惊中外的北京女师大风潮,得到鲁迅的支持。校长杨荫榆封闭了该校学生自治会,将她与许广平、刘和珍等6人开除学籍。风尘平息,学生们欢庆复校,蒲秋潮等高扬“女师大万岁”、“公理我胜”的旗帜,走进校门。次日,她和许广平、刘和珍、刘亚雄等24名斗争骨干合影留念。鲁迅在照片上题词:
“民国十四年八月一日,杨荫榆毁校,继而章士钊非法解散。刘百昭率匪徒袭击,国立女子师范大学蒙从未有之难。同人等敌忾同仇,外御其侮。诗云: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此之谓也。既复校,因摄影,以资纪念。十二月一日。”
女师大风潮刚过,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为抗议日本等8国帝国主义列强发生的“八国通牒”并炮轰大沽口,北京大学生大示威,当女师大游行队伍来到铁狮子胡同段祺瑞政府国务院门前时,军警开始了蓄谋已久的大屠杀。刘和珍、杨德群惨遭杀害,郑倚虹受伤,蒲秋潮伤了腿。
蒲秋潮、郑倚虹、刘亚雄,被称为女师大有名的三姊妹。受党的派遣,往苏联留学。1928年底又一同返国。蒲秋潮也受过无线电粗浅的训练。
户主张燕铭(沈川)呢?幼年受民族英雄的启示,从湘西慈利故乡走出,到长沙、青岛、广州求索,寻求真理。他以“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抱负,投身于反帝爱国运动。他在青岛任学生联合会主席时,受到地下党员李慰农的教育:青年必须与工农相结合。参加了支援青岛日商纱厂罢工及组织“青岛惨案后援会”,受到反动军阀张宗昌的通缉。这时他受到南方革命形势的吸引,考取了广州中山大学。在校创办了“社会科学研究社”,得到鲁迅先生的赞扬与支持。他利用课余,到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为毛泽东同志等校对过讲稿,接触到一批中国共产党的优秀领导者。耳濡目染,使他逐步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1926年,他参加了北伐,11月在南昌入党。从此,这个苗族青年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到无限伟大、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1927年,他被派到北伐军政治部工作,蒋介石叛变后,他在周恩来领导下,开展对敌斗争。
这个新宅,楼底有客厅。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厅内陈设着沙发、新式桌椅。夏天有电扇,冬天有电炉。张沈川西装革履,蒲秋潮也穿着时尚典雅。而他们生活真实的一面呢?他们过着地下电台人员极严纪律的生活。深居简出,断了社会关系。张沈川一直过着清教徒式的生活,自律极严。他一两年才与湖南老家通一次信,还得转三个地方。但电台人员有理想,有信念,刻苦钻研,练技术。活得充实,有意义。
经过组织同意,李强以业余无线电爱好者身份,向专门经销美国REA无线电器材和图书杂志的上海苏式兄弟无线电器材公司购得收发报机的线路图样,李强与张沈川又对照图样装,不断试练,不断改进。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的挫折与失败,在1929年冬天,第一架渗透着共产党人的心血和睿智的收发报机装成了。经过几个夜晚的试验,以业余无线电台的呼号叫唤,其他电台回答。自制的收发报机能相互通报,第一台自制的收发报机诞生了。
“生活为啥这么难?真像水里按葫芦,掀下一个,又浮起一个。”年轻的黄尚英困惑地问张沈川。
是的,红色电讯的开创,问题层出不穷,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困难接踵而来。
极斯斐尔路是英帝国主义越过租界界限向西延伸,强行修筑的新马路。福康里9号的张公馆靠近英国兵营,屋后是一片菜地。他们左面的房屋长期空着,是个理想的环境。可是,情况陡变,左边变成了专门接待英国兵的妓馆,闹得乌烟瘴气,喧闹不堪。英国兵还时不时地敲错了门。
对这一矛盾如何解决?
安全第一。9号户主张先生聚集了街坊密议,联合起来向英国兵营及公共租界工部局控告。果然见效,妓院被封闭,复又波平浪静。
地下设电台,发射天线不能按规格架高,只能略高于屋瓦,只得深夜开始收发报时拉上,工作完毕就放下。由于电台设备欠佳,发报功率太小,声音很细。张沈川试用大功率,变压器设备放在二楼后楼。操作时,电键一按,全弄各家的电灯闪跳不已。邻舍便大呼小叫:“今朝电灯那能这样闪动呀?”张沈川赶紧停止工作。
同时,张沈川操作时,无法兼顾前后楼,结果变压设备上的两个大灯泡烧坏了。
一个冬夜,小偷光顾了这个“富人”之家。偷去了张沈川的棉袍、毛衣和长衫。他既不能惊动邻舍,更不能报案,深怕暴露现场,严重失密。天冷了,他咬紧了牙关,穿了蒲秋潮的毛衣过了一冬。
四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白色恐怖下,我党的这座秘密电台长期隐蔽了下来。
1929年年底,李强与黄尚英,携带了自制的电台和自编的密码,从上海到了香港,在中共广东省委的领导下,在九龙设了分台。
1930年1月,沪港两台正式以密码通报了,从此,南国与上海不再遥远。中央与香港地下党开始了无线电密码通报,这也是党的机要工作诞生的重要标志。在我党历史上首次成功地实现了无线电密码通讯。
这第一声电波,开创了党的无线电事业的新纪元。
从此,这铿锵、昂扬、激越的红色电波,唱着胜利之歌在天地宇宙间鸣响,不息的鸣响。
2000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