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时期,我在胶东公学当语文教师。那是一座半军事化的、培养干部的学校。学校四周遍布着鬼子的据点,相距不过四五十里。日本鬼子和汉奸队经常出来扫荡。我们学校,一年四季不断地进行反扫荡,安定的时间很少。
1942年冬天,日本鬼子在胶东半岛进行了一次规模空前的、极为残酷的大扫荡。日寇侵略军华北总司令冈村宁茨亲自指挥。青岛、烟台、威海、石岛,以及半岛腹地所有的日、伪军据点,都相互配合,统一行动。他们用的是拉网战术,要把胶东的共产党、八路军及一切的抗日力量,赶到东海边,一网打尽。他们在烟、青路以东,从北海边到南海边,摆开一道道战线,布下一张张“人网”,开始了空前残酷的拉网大扫荡。白天,每天前进一二十里,晚上从南到北点起一条条火网,叫你只能东移,不能向西突围。
我们学校,共有师生300多人。上级指示:要学校立刻向东转移,化整为零,分散反扫荡。从11月底开始,日寇开始向东推进,我们也就和其他机关一起,一步步向东转移。在转移过程中,不断地传来骇人听闻的消息:说什么胶东腹地发生了惨烈的马石山惨案,遭到杀害的有3000多人!又是什么,日寇来到哪里,就杀人放火,实行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还有什么奸淫妇女,捕捉壮丁,老人、小孩一个也不留。还有,日寇搜山搜得很厉害,把野鸡、兔子都赶下了山,在原野上乱飞乱跑……我们听了这些消息,都很惊慌,心情越来越沉重。
不久,我们来到文登县昆嵛山区。上级又指示:立刻以小组为单位,向东转移。我们这个小组共有5个人,迟剑民为组长,他在学校的威望很高,是抗战前的北京大学毕业生,在“胶公”教社会科学,腿有点瘸,外号叫迟瘸子。肖琴声是音乐教师,他是在精兵简政时,从部队文工团精简到学校来的。李军十七岁,初中一年级男生,在部队负过伤,转业到“胶公”学习。雁云是初一女生,原是兵工厂的女工,在反扫荡中负过伤。我是从青岛来胶东抗日根据地的。我本来想去大后方上大学,一位中共地下党员给我看了一本《论持久战》,我受到启示,毅然奔向胶东抗日根据地参加了革命。我们5个人分在一起,就是在一条船上,共生死,同命运。迟老师带领我们,独立自主地与日寇周旋。他对我们说:这次向东转移,要尽量避开山区,沿着海边向东转移。他说,马石山发生的惨案,就是因为大家都觉得马石山很险要,容易躲藏,可是让鬼子抓住这个特点,屠杀了那么多的人,我们不再吃那个亏。平原地带,到处一目了然,鬼子不会搜得那么仔细。我们都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就避开山区,沿着海边向东走去。
这天,我们来到靠海边的一个村庄,村东是有名的母猪河。因为大家都走累了,就住下来休息几天。有一天,刚刚吃过晚饭,听到大街上一片喊叫声。我和李军跑到村头向西一望,只见西边山脚下扬起一股股尘雾,隐约地看到十几匹马在原野上奔跑,接着传来一阵阵枪声和爆炸声。山脚下几个村庄冒起了浓烟。我们急忙跑回去,对迟老师说:“不好了,鬼子来了!”迟疑了片刻。李军说:“快过河吧!”我们急忙背起被包,来到母猪河边一看,那宽阔的母猪河涌着巨浪流向大海。忽然看到河边有一只木船,拴在树桩上。李军从小住在莱阳五龙河边,会驶船,他立刻让大家上了船,解开了绳索,熟练地摇起橹来。这时候,我们住的那个村庄,已经腾起浓烟烈火。李军加快了速度,木船在飞速前进。
忽然,南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达声。大家心里一阵惊悸。只见那乌沉沉的水面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光带,那光带不停地在水面上扫来扫去。迟老师一看这情景,知道是鬼子从海上封锁河口。他喊道:“隐蔽点,别让鬼子发现。”马达声越来越近,探照灯的光束也越来越近。突然,那光束扫过来,照亮了船只。迟老师喊道:“隐蔽!”这时候,木船离河岸大约二三十米。敌人的汽艇越来越近了。迟老师命令道:“跳船!不能当俘虏!”
我们一个接一个跳下去。敌人打了…阵枪,在我身边溅起一阵水花。我感到浑身冰冷,模糊地看到,汽艇已经来到近前,我急忙沉入水中,憋住气,不敢露面。憋了…阵,我一仰脸露出水面,又换了一口气。这时候,我忽然看到,那只汽艇离远了,马达声也越来越小了。我立刻向岸边游去,迷迷糊糊地爬上河岸。我一抬头,看到李军也伏在岸边,两手拧那水湿淋漓的衣服。我又看到肖琴声也在往岸上爬,一边爬,一边喊:“憋死了!憋死了!”
我看了看河面,木船在那里晃动,看不到迟剑民和雁云的踪影,我心里十分着急。忽然看到木船旁边冒起一阵阵水花。一会儿,我看到雁云一手擎着迟老师的胳臂,一手奋力划水,游向河岸。我急忙拉住他们,扒上岸边。我说:“你们怎么藏在船底下?”迟剑民笑道:“躲在船底下最安全,换口气也方便;再说,我这条瘸腿也游不动。”我和李军、肖琴声都会游泳,我们回头游上木船,把那五只被包都运上河岸。迟剑民高兴地说:“被包没丢,手榴弹也没丢,快到村里找个地方换换衣服吧。”我们一个个冻得赢打哆嗦,跑着小步进了村庄,换好衣服,继续向前赶路,天亮时,已经来到荣城东海边,远远地离开了敌人。
我们在靠海边一个村庄住下,刚刚休息了两天,西边又断断续续响起了枪声,听说鬼子离这儿最多有二三十里路。迟剑民看看当前的形势,和大家商量,他说,村东就是大海,鬼子眼看就到跟前,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只好彻底分散,住在老百姓家里,和他们一起跑鬼子。他又说,我们和老百姓是鱼水关系,要紧紧依靠群众。我们都同意他的意见,立刻把村长请来,分好了房东。村长把我们每个人一家家送去,并当面嘱咐:男的当房东的儿子,雁云当女儿。
我分的是村东头的一户人家,家里只有一个老大娘,儿子在威海一家店铺学生意,我充当她的儿子正相当。村长指着老大娘对我说:“你就叫娘吧。”我赶紧叫了声“娘”,老大娘喜得闭不拢嘴。老大娘姓张,挺和气,我心里挺踏实。
这天傍晚,我一个人走出村庄,沿着一条小路爬上东岗,想了解一下周围的地形。抬头一看,只见山下是一片汪洋大海,夕阳的余辉在海面上熠熠发光。左面是一条入海的河,河面很宽。河南岸是一派起伏的丘陵。我身边是一片丘陵地带,到处遍布着矮小的松树。我想,如果鬼子来了,总不能呆在家里,眼前这一派丘陵、松林,倒是藏身的好地方。我又回身向西一望,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西边那灰蒙蒙的丘陵间,从南到北闪烁着一条起伏蜿蜒的火龙。我猜想,这就是鬼子在晚问拉起的火网,防止我们向西突围。我在暗想:鬼子来了,该怎么办才好。
回家后,我看到张大娘坐在炕头上纳鞋底,神情倒是很从容。我对她说了在东山岗上看地形以及西边火网的事情。我说:“鬼子来了,我们到山上躲躲,总比呆在家里好。”张大娘低头想了想说:“碰上鬼子,我说你是我的儿子,能瞒得过去吗?咱这儿说话,满口的文登腔;你是西府腔,一听就露了馅。我想想,真有点怕。”我说:“娘,你可要一口咬定,我是你的儿子。”她叹了口气,“我心里真有点怕。要是露了馅怎么办。”她说着,哭了起来。
这一夜,我反复思虑,张大娘顾虑很大,她害怕为了保护我,自己受害。我很理解她的难处,不能因为掩护我而连累了她。第二天,刚刚吃了早饭,大街上人声沸腾,说是威海、石岛的鬼子已出来扫荡。离这儿很近了。张大娘坐立不安,她用毛巾包了一只苞米饼子,眼泪汪汪地走过来,双手把饼子递给我,恳求道:“同志呀,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留在这里,对你对我都没好处。你就拿着这个饼子逃命去吧。”我默默地接过饼子,想了一想,想到挖山洞……我说:“大娘,你能借给我一把铁锨,几张木板吗?”她急忙说:“可以,可以,你尽管拿。”我在门旁边找了一把铁锨,又在厢房墙角边找了两张木板,辞别了张大娘,登上了昨天晚上去看过的山岗。
这时候,已是大雪纷飞,大地一片迷茫。我沿着陵坡走了一阵,见到松林旁边有一处一目了然的梯田。左边有一条小路,向东延伸下去,直通海边。我透过迷茫的飞雪,一边观察地形,一边思索。我想,这块没遮没掩的梯田,到处光秃秃的,一眼望到底,有的地堰下有几棵小松树在随风摇动。我想:鬼子不会在这儿仔细搜查。我立刻拿起铁锨,在地堰的顶端挖出一个方形的、深约一米的坑。在方坑上面铺上一层板,盖上一层士,再撒上一层雪,然后在地堰下,向里掏,一直掏到与那个方坑相通,又在外洞口插上一棵小松树。我对着它仔细看了看,想了想,认为是个“杰作”。飞雪越下越大,一会儿,把我所有留下的痕迹都遮没了。
这时候,山下传来一阵阵枪声,我急忙登上山岗,透过松树的空隙,向下观望,只见海滩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人群。枪声大作,人群也跑来跑去。后来,人群一直向南奔跑,争着往那条河岔里涌。河南岸的机枪一阵阵扫来,我眼看着河面上漂起一层尸体,随着浪涛向大海里漂流。一会儿,北面山上又涌来一股股人群,在海滩上东奔西跑,枪声越急,人群也越来越乱,一股股人群又往大海里奔跑,越跑离岸越远,渐渐地,人影掩没在海浪中。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事后,我才知道:这是一场东海边惊心动魄的大屠杀——被载入史册的崂山惨案。
枪声一阵阵不停地鸣响,我网到那块梯田旁边,找到了植着小树苗的洞口。这时候,西边又枪声大作。逃难的人群从村里涌过来。我急忙拨开那棵小松树,伏下身子,倒退着进入洞穴。
我蜷缩在洞穴里,四处黑黝黝的。我什么也不想,等待着命运的安排。说不定什么时候,鬼子来到近前,一拔那棵小松树……我从腰间掏出了手榴弹,旋开柄盖,暗暗想道:只要让鬼子一发现,我就一拉弦,和鬼子同归于尽。我在洞穴里坐了很久,有时候打起盹来。后来,大雪停止了,外面灰蒙蒙的,大概天快黑了。忽然,我听到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又是一阵呼叫声。我感到鬼子来到了跟前,有时那咚咚的脚步声就在我头顶上,我拿起了手榴弹……渐渐地,那脚步声,吆喊声消逝了,我松了口气。心想,大概是鬼子过去了。
突然,传来一阵杂踏的脚步声和喧闹声。我透过那棵小松树的空隙,看到一行长长的队伍,沿着梯田左面那条小路向海边走去。队伍的前头,是打着青天白日旗的伪军,跟在伪军后面的是杂七杂八的人群,有青年,有妇女,还有黄牛、小毛驴、骡子……后面是打着膏药旗的鬼子兵。我离他们很近,连帽徽都看得清楚。我只顾看光景,连危险害怕都忘了。最后走过来的又是伪军,他们边走边谈,真有点凯旋同归的味道。他们有的在枪杆上挑着包裹,有的挑着鸡、鸭。我真想听听他们都在讲些什么,不能全听懂,只听个大概的意思:什么发了多少洋财,什么睡了多少花姑娘,又是什么要从下面海边上船,等等。队伍过去了,我还是不敢出来,怕后面还有鬼子的队伍。我等了好长时间,听听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才壮了壮胆,拿出那个苞米饼子,大口地吃起来。我伸手推开洞口那棵小松树,爬出来,扑了扑身上的泥土,看看四周一片漆黑,一点动静也没有,这才迈开大步,把住向西走的方向,躲开了所有的村庄,逢山过山,逢河过河。我不知道疲倦,也不知寒冷。腿上、脚下冻成了冰块。我浑身热血沸腾,感受到反扫荡的胜利。
天亮了,山峦、村庄都显现出来,到处都很寂静。有些村庄的房屋还在冒着烟尘,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一打听,才知道都是躲鬼子回来的。我的心情也宽松起来。这时候我才感到又饥又渴又疲累。我来到一个小村,想去弄点吃的,讨口水喝。忽然看到一男一女在门前斩菜、揉面,像是在忙着包饺子。我仔细一看,啊!原来是肖琴声和雁云。我激动地喊叫一声,走上前去,又握手又拥抱,我们都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坐了下来,参与了包饺子,我问道:“看到迟老师和李军了吧?”他们都把脸一沉,叹了口气。一边包着饺子,一边谈论起迟剑民和李军的情况。
原来,在鬼子来到海边以前,迟剑民走了一步险棋:他来到海边,再奔跑就很困难,看到一只小渔船扣在沙滩上,他立刻掀开了渔船,藏在里头。没想到鬼子搜查得很严,连这只小船都没放过,鬼子把小船翻过来,立刻用刺刀捅了他。后来,村民发现,迟剑民躺在船边,浑身是血,船周围的沙滩上,到处是血,沙滩像是犁过了似的。大家猜测,当时没捅死他,在船边挣扎了很久才死去的。李军也是在海边牺牲了。据村里人说,鬼子来时,他减在山脚下一条小水沟里。几个搜山的鬼子跑过来,正要捉他,他一拉弹弦,和那两个鬼子一起被炸死。我们围着小饭桌,包着饺子,边谈边叹息,感到无比悲恸。我擀着饺子皮,问他们都是怎么逃出来的?肖琴声说,他是藏在村边一个萝卜窖子里。我又问雁云,她笑了笑说:“你们猜也猜不到,我是钻在炕洞里躲过了这场灾难。”我说:“哎呀,你的福气大,要是鬼子在这里烧饭,你还不是被烟火呛死。”我也把挖山洞、海滩上鬼子大屠杀、躲在洞里看鬼子在身边路过的光景,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肖琴声挑起拇指说:“你还真有两下子,太生动了,你可给《胶东文艺>写篇报告文学了。”
包好了饺子,我们三人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饭,向房东付了饭票,加快脚步,奔向校部的住地。
完稿后,我自然想起了我的老战友肖琴声和雁云。1942年冬天那场拉网大扫荡,到现在快要53年了,这么长的岁月,我们一直保持着友谊。肖琴声已八十多岁了。他是福建省音乐界有名气的人物。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他去北京开会路过上海时,总是来我家住几天,谈古说今,感慨万千。我们算是很亲密的战友。雁云也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我们既是老战友,又是师生关系;赢到现在,还亲切地称我修老师。七八十年代,我去北京修改文稿,或者到北方深入生活,路过济南也总是去济南军区干休所看望她。
我先打电话给肖琴声,告诉他,为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正在写一篇当年在一起反扫荡的故事。他听了很高兴,夸我快90岁了,还能写文章。我问他,为了纪念这个节日,有什么表示?他说,正在出版一本战争年代的歌曲集,我又打长途给雁云,为纪念抗战60周年正在写1942年反扫荡的故事,我说:“你还记得我们漏网后,在一起包饺子的事吗?”她说:“记得,记得,你就是写那个挖山洞的故事口巴?我真羡慕你,总是那么活跃。”我又问她,“你对这个节日有什么表示?”她说:“我早已想好了,准备到胶东牙山前的烈士陵园祭扫烈士墓!不是迟老师和李军的墓地也在那里吗?”我说:“太好了,请你替我在他们的墓前祭扫一番吧。”我放下耳机,鼻子有些发酸,我默默地思索着……愿那些牺牲了的同志在天之灵,在这伟大的节日里,同我们一样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