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的上午,局老干部办公室小王同志来电话问我:“修老,你有没有保存下来的战争年代有纪念意义的文物?为纪念建党80周年,我们要开个展览会,请你……”我答应她想想看。放下电话,我脑子盘旋起来:“有纪念意义的文物?”
我想了一阵,很快想到放在书橱底层的一只木盒里,有3本笔记本,还有一枚“淮海战役纪念章”。我立刻从那只木盒里把笔记本和纪念章拿了出来。这是3册用油纸钉起来的宽约3寸、长约4寸的笔记本,封皮是起了皱的赭黄色牛皮纸,上面写着“战地采访笔记”6个字。翻开本子一看,每页的字行都很密,写着很小的蓝色小字。我记得这是用蓝颜料兑成的墨水,墨水瓶一年到头挂在书包带上。那一页页白色的油光纸,现在都变黄了,变脆了,有的地方裂了。我对着这一行行字,眼前一片模糊。我忘了眼下自己的年龄,这要用放大镜来看啊。我一页页翻看着这陈年的笔记本,心潮起伏,沉浸在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回忆中……
那是1948年的初春,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各条战线上,向国民党军队大举反攻。华东野战军陈、粟大军,正准备外线出击。胶东大众报和烟台日报的部分同志,奉命到胶东区党委集合。这天,刚刚到达目的地,背包还没有放下,宣传部长就召集我们开会。他风趣地说:“可把你们等来了,十万火急啊!明天你们就要出发,离开胶东南下了。你们的思想通不通?通不通三分钟,不通也得通。这是革命的需要呀!前方打得火热,部队需要你们,明天就出发,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你们要离开胶东,随军南下,首先要抛开家乡观念,要去解放全中国嘛。你们谁若是有‘线儿’,马上提出来,给你们调来一起走,这是组织上对你们的照顾。话又说回来,如果你们那个‘线儿’太远,调动太复杂,对不起,那就不能等了。”这时候会场上一阵叽咕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不到组织上照顾得这么周到,连对象问题都想到了。部长向大家招招手:“你们干新闻工作的,到部队还要动笔杆子,还要天天跑路,运动战嘛,用的东西要备足。给你们每人发一支钢笔,三张油光纸,钉几个小本子,到了部队,这玩艺儿是不能缺少的。”
散会后,天快黑了,同志们有的写家信,有“线儿”的都开了介绍信,连夜牵“线儿”去了。我在黄色的豆油灯下,将油光纸裁成条条,钉起笔记本来。我深深体会到,动笔杆子的,笔记本的重要意义。我用线钉了3本笔记本子,又装上牛皮纸封皮,心里美美的,又激动又高兴。革命的浪潮把我们涌到部队,从此就要到部队去战斗,去解放全中国,这有多么光荣啊!我把笔记本和钢笔装进了挎包,又将用蓝颜料兑成的墨水瓶牢牢地挂在挎包带上,在麦稽铺上躺下来,迷迷糊糊地想,明天就要出发南下了……
听说华东野战军政治部驻在濮阳地区,要避开胶济路沿线敌人的据点,就必须步行军,沿着渤海边向西走。出发后,晓行夜宿。有一天我们来到一片广袤无际的盐碱地区,到处是白花花的盐碱地,有些地方寸草不生。宿营后,小村庄的周围也是泛出白花花的盐碱。村南头有一个水湾,几只水鸭在湾里游水,几位妇女坐在湾边洗衣服,不断地有老乡提着水桶来湾边提水。我问一位提水的老乡:“提水干啥?”老人答道:“提水吃呀!”我用手舀起一点水尝了尝,又苦又成。这里的老百姓,一天三顿吃的是崩硬崩硬的高梁窝窝头,当地人都叫它“钢盔”。这天晚上,我第一次在新钉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一段日记。记得有这样一段话:“我从小生在胶东半岛的山区,一出家门就是山。可在这儿,我走了几天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到处是白花花的一片,到处是泛红的茅草,有很多的地方寸草不生。听这里的老乡说,他们的老辈传下来:‘咱这地方,地下埋着宝,宝贝发热,把地面烧得什么也不长。’我在想:‘这地方要是真的埋着宝藏,等到全国解放,搞社会主义建设,把地下的宝藏开出来,那有多好啊!”’谁想到,全国解放后不久,在这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果然把地下的宝藏开出来了,开发出全国闻名的胜利油田,荒滩上遍布着钻井,小荒村东营变成了一座现代化的东营市。每想到这里,我便会止不住热泪盈眶。我在笔记本上记下的这一段话,常常使我追念不已。
我们的新闻大队到达濮阳时,已是春暖花开了。不久就分配了工作,我和另外5位同志分配在华东野战军第四纵队,任前线记者。政治部特地开会欢迎我们,陶勇司令员也来看望我们,并热情地讲了话。我翻开那本发黄而陈旧的笔记本,按照年月找到了那一段笔记。当年那惜纸如金的密密麻麻的小字,我已经看不清了。我用放大镜在字行间找到了那段记载,现在看看可真有意思。政治部主任韩念龙满腔热情欢迎我们。他说,部队太需要你们了,你们来部队是给部队增加了新的血液,拿起你们的笔杆子,把部队可歌可泣的事情向全国人民、全解放区报道。陶勇司令员笑咧咧地说:“欢迎你们山东来的同志。山东人民对革命贡献很大啊,要人出入,要粮出粮。你看,我脚上穿的这双纳底鞋,也是山东妇女支援的。盂良崮战役,山东民工支援前线,贡献大得很。”说着,他挨个儿看了我们一眼,笑呵呵地说:“部队很需要你们文化人,你们来部队锻炼锻炼很有好处。”他见我飞速地在小本子上记录,笑道:“这么小的笔记本,是自己钉的吧?部队的战斗生活很丰富,多看多写,像辛勤的蜜蜂,多采集,多积累、多思考。苏联的好多大作家,都是到过前线的嘛。等到全国解放以后,你们好好把那些壮烈的故事、伟大的英雄写一写。”
事情也很巧合,全国解放以后,我被调到上海工作,陶勇同志任东海舰队司令。当时我正在写以淮海战役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决战》。在淮海战役过程中,我一直在四纵队工作。战役第一阶段是碾庄战役,陶司令曾临时指挥过四个纵队,最后在永城地区全歼杜聿明兵团,四纵是主攻部队。在整个战役过程中,我到司令部采访不下十次。在最后的围歼战中,杜聿明就是被四纵的部队抓获的。陶勇司令员亲自审讯了杜聿明。当时,我采访了整个审讯过程。杜聿明的头部缠满了纱布,两只衣袋里装满了香烟。他的表情是那么悲丧。他是在乱军中逃跑的,看看逃不出去,就捡了一块石头,打破了自己的头,躺在地上装死,被战士发现的。杜聿明坐在陶司令员的对面,低着头一声不响。陶司令为了打开僵局,对杜聿明说:“你口袋里装了那么多的香烟,为什么不抽啊?抽吧,没有关系。”杜聿明这才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了火,大口大口地抽起来……事后,陶司令对我说:“记者,你以后要把这个人物逃跑的故事好好写一写。”
当年在战场上,陶司令掌握全局,了解战略意图,我对他也比较熟悉。我在写作过程中,总是把那三册战地笔记放在桌边,不时地翻着有关资料,心想如果能与陶司令交谈一下我的写作意图、作品的主题思想和有关当时的战局发展情况、指挥意图,对我的写作一定会有很大的帮助。
记得是在1956年的夏天,我到市委宣传部开了介绍信,带着那3册笔记本,来到长乐路陶司令的寓所。一见面,他就认出我来。寒暄之后,他高兴地说:“想不到我在大上海见到你了,你是怎么来的?”我拿出介绍信给他看了。
“哦,你是作家了。你在写淮海战役的长篇小说?好啊,应该写,早点把它写出来。”说着,他吩咐勤务员切了一盘西瓜放在桌子上,他热情地催着我吃。
我吃着西瓜,从提包里拿出那3册笔记本,放在茶几上,准备从战役的阶段性方面,找出向他提出要问的问题。他拿起我那个笔记本,随手翻了一阵,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你在战场上采访我,就是用的这样的小本子嘛。真难为你了,字写得这么小,这样密。你记了这么厚的3本,还不够你用的?还来问我,你想问什么?……当年我这个纵队司令员,天天呆在作战部看地图,看电报,听电话,打电话,哪里有记者的那种满天飞,看得多,经得广。你是无冕之王嘛,从班排到各级指挥部,哪里都跑到了,你说是不是?”
司令员说的倒是实话。在淮海战场上,从碾庄战役歼灭黄伯韬兵团,宿县地区歼灭黄维兵团,一直到永城地区围歼杜聿明兵团,我的足迹几乎跑遍了各个角落。看到并记录了支援前线的广大民工,从胶东、从渤海、从冀、鲁、豫,推着独轮小车,把粮食送到前线。一到夜间,我站在山坡上,看到一只只灯笼汇成火龙,在黑夜里向前移动。在前方医院,我看到白衣战士忙着到火线去抢救伤员,运输伤员;我看到一长溜一长溜担架队,排列在树林间,白衣战士们蹲在担架前,给伤员包扎、换药、喂饭、转运。伤员们是这样忍受着痛苦,一声不吭,用感激的目光盯着白衣战士们。白衣战士常常是在敌人飞机的轰炸下,在连续抢救、日夜不休息的情况下克服种种困难,坚持为伤员服务。
我当时的基本立足点是在连队,我常常选择一个连队下去蹲点。行军时和战士们谈心讲故事,拉家常。战斗打响了,我在连指挥所了解战斗情况。我常常沿着战壕到各班去看他们的战前准备:有的写决心书,有的请求最艰苦的战斗任务。战斗一打响,大家都争着用炸药包去炸地堡。战士们那种不怕艰苦,不怕困难,不怕牺牲的崇高精神,使我常常禁不住热泪盈眶。战斗是残酷的,特别是连续战斗。每当战斗以前,营教导员要我到各连去给战斗英雄们拍照。言下之意,谁知道这次战斗后能否再活着回来。常常一次战斗结束后,营教导员召集3个连队作下一次战斗动员,场地上坐的战士总共不够一个连队的人数。可是等到下一次战斗开始,营教导员站在队前作战斗动员的时候,场地上又坐满了整齐的三个连队;这是战俘经过诉苦教育补充上来的,还有后方的参军战士开到前线来的,他们成为骨干力量。在当时,战役第一阶段补充的俘虏兵,到围歼杜聿明兵团时,有的当上了排级干部,这说明即俘即补,对补充兵源争取战役的最后胜利是多么的重要。
陶司令见我沉思不语,便说道:“你要我说什么呢?说实在的,那场战役打得很苦啊,牺牲那么大,困难那么多,我们是在咬着牙顶着的啊。依我看,你要把那些浴血奋战,不怕牺牲的英雄们好好写一写,他们是最伟大的人民的儿子。那时候,一个战役打下来,一个连队剩不了几个人。我看到这种情况,心里痛得发抖啊!我在作战部接过多少电话:‘司令员,不休整不行了,后方的兵源补充不上,不好办呀!’我能说什么呢,时间就是胜利,不能等,我只有下死命令:‘我们有困难,敌人比我们更有困难,看谁顶得住,谁就会胜利。”’他问我:“最后围歼杜聿明,你在战场上看到过吗?包围圈内,敌人饿得吃麦苗,吃马皮,一根金条换一升小米。我们当时总还有馒头吃嘛。在火线上,我们有时挑一担子馒头送到敌人阵地,他们立刻一抢而空,你说多么滑稽啊。”
我点点头。“胜利来得确实不易!”司令员说,“这就是人民解放军的英雄气概。现在全国胜利了,和平建设不能忘记过去。有些人工作挑肥拣瘦,有的贪污腐化,追求享乐。这些人对得起为革命牺牲了的千千万万烈士吗?”他加重语气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你看到没有,有多少人包括我们的干部,不是早就背叛了吗?!”我点点头,沉思着……
我把3册笔记本、淮海战役纪念章和长篇小说《决战》的事,告诉了局老干部办公室的小王同志。她高兴地说:“很好,拿去参展很有意义。”她很快就到我家拿了这几件东西,并作了精心的布置,给我拍了一张照片,准备作为建党八十周年展出。
我觉得展出的不单单是这3册笔记本,而是展现了在那个年代,我们党领导的伟大斗争;展现了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在解放战争中的决战时刻,那种革命的英雄主义;展现了无数抛头颅、洒热血,可歌可泣的战斗英雄。多少年来,我将这枚淮海战役纪念章和3册笔记本放在一起,保存了半个多世纪,它永远鼓舞着我,保持着战争年代的艰苦朴素、永不变色的品质。
2001年5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