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从五月到九月中下旬,日军纠集了一万二千余人,向我清河根据地进行疯狂“扫荡”。我们在这几个月的反“扫荡”、反“蚕食”斗争中,除打了许多硬仗、巧仗外,还通过政治攻势,把有些伪军挤出抗日根据地,其中最大的一股是王道部队。在这期间,我执行了一次“特殊任务”。
九月上旬,反“蚕食”已渡过了最艰苦的阶段,拔除了北隋、牛家庄、斜里巴、王文等几个大据点,歼灭了李青山、成建基、周胜芳、王道等较有战斗力的伪军各一部,大约三千五百余人,而且我大部分部队已转向敌占区活动。清河军区领导机关,这时候处于一种半休整状态。这在那时,是很难得的安定、舒适的日子。当时,我在军区政治部报社当编辑。一天午休后,我们几个人正在树荫下矮桌上工作。通信员通知我,军区首长让我马上到司令部去。
我很快来到军区司令部驻地周家。在一间大房子里,杨国夫司令员、刘其人副政委、袁也烈参谋长接见了我。刘政委对我说:“现在给你一个特殊任务,与你现在的工作没有什么关系。你处理一下工作,马上去完成这个任务。”杨司令员看着我,亲切地微笑着说:“考虑还是你去合适。你是当地人,在广北、广寿、四边都活动过,能完成任务。具体任务由参谋长给你讲。”
我随着袁参谋长来到他的办公室。他指着地图,让我看地图上的碑寺口附近“一溜五斗柯”(紧靠在一块的五个村子)一带的地形。我心想,碑寺口驻着日本人,五斗柯驻着王道的“灭共建国军”,让我仔细看这个干什么?
看了地图,参谋长告诉我,让我以秘书的名义到斗柯据点王道的部队去。他向我说明了行动计划,特别是行动的时间和行动的路线,让我看清、记牢,不要出差错。
事情是这样:王道这个部队,是莒县、日照一带的地方势力。他们投降日军后,编为“灭共建国军第八团”,被日军调驻胶济铁路以北的丰城。这次调他们参加“蚕食”,他们便把家属和辎重留在丰城,把部队开到了小清河北。几个月前,他们来“蚕食”根据地时,在斗柯以北七八里外的斜里巴,被我军歼灭了一个营。余部龟缩在斗柯,被我们长期围困,吃不上饭,担心斗柯早晚会成了另一个斜里巴,盼望早回丰城。后来,我们开展对敌政治工作,他们出来抢粮,我们就送给他们一些粮食。王道便派秘书科长刘同太出来与我们谈判。他要求我们手下留情,照顾他们的处境,想办法让他们回丰城。最后确定,他们假装打败撤退回丰城。我这次的任务就是按照双方商定的计划,当我军“进攻”开始后,带王道部队穿过我军防区,送他们回丰城。
第二天的下午,我换了便衣,由敌工部一位同志陪同,向斗柯据点走去。出发地距斗柯大约五十里,我们抵达的时候,天已很黑了。有人早已等在那里把我们带进了据点。
接待我们的是王道的秘书科长刘同太。他曾代表王道来过我们司令部,安排了这次行动计划。他介绍我同在场的几个团、营军官见了面后,便安排我吃饭、休息。
第三天早晨,我才看明白我被安置休息的地方,和王道司令部相邻,中间有一个小门相通。
早饭后,刘同太过来同我谈了好一会儿,主要内容:一是感谢我军体谅他们的处境,为他们安排了妥善的退路;二是谈了这次行动的具体计划。从他的谈话中,我听得出对于这次行动,士兵们都拥护,但营长以上军官意见并不很一致,不过也已经是“没有法子”。刘同太还很客气地告诉我,要我就在那里休息,不要出去,因为碑寺口的日军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来。
第三天下午,他们忙着搞伪装,故意把驻地弄得乱七八糟,并弄了二三十个人在头上、臂上、腿上裹了许多绷带,伪装作战受了伤。准备夜里“作战”以后,“伤兵”于次日上午由刘同太率领,坐担架经过斗柯以南三十里小清河边的石村日军据点回丰城。当时我觉得这一做法近乎儿戏,稍一检查便要露馅儿。在场的几个军官却说:“洋鬼子好糊弄,不要紧。”
这一天的黄昏以前,队伍便集合好了。夜幕刚刚降临,北面、东面响起了枪声、手榴弹爆炸声,还升起了几颗信号弹。这是计划好的我军的“进攻”,也是王道部队“撤退”的信号。
开始“撤退”了,我周围是团长、参谋长和几个营长,十几个人都提着驳壳枪,簇拥着我。他们紧张地喘着粗气。有两个人还把手伸到我的腋下,怕我跑掉。我明白,他们有一些军官,担心中了八路军的调虎离山计,被骗出据点,遭到埋伏。
我们出了东门,沿着同小清河平行的大道向东走。我不断小声嘱咐他们,不要慌,不要还枪,以免发生误会。枪声在黑夜里听起来特别近,但子弹没有打到我们经过的大道上。这也是预先计划好了的。
我们走了十几分钟,先头部队离开据点二三里之后,我周围的人逐渐平静了下来,放平稳了步子。簇拥着我的人也减少了,有几个营长到后面招呼他的部队去了。
不久前下过雨,有的地段相当泥泞,路两旁的沟里都有积水,部队一齐向前拥。马不但没法骑,而且因为驮了许多东西妨碍士兵行进,大部分被挤到了沟里,大包袱进了水,更加沉重,只好连马带东西都丢掉。我因为一直走在最前头,这情况并未亲眼看见。不断有通信员赶上来说:××营长的马又翻了,要求停止前进,我才知道的。和我同行的几个军官只是说“知道了”,但并不放慢脚步。我主要担心着时间,因为约定必须于拂晓前赶到三岔—计划预定的渡河点,否则会暴露行动。
斗柯到三岔,大约五十里,要是我们的部队行军,用不了半夜。但这样的部队,又加上道路泥泞,不好走,足足走了一夜,到三岔时天已快亮。
三岔是小清河上我们控制的唯一较大的渡河点。说是我们控制,也主要是夜间,白天有日军的汽艇巡逻,我们无法过河。王道的部队在三岔街上就地休息。我同几个营团军官到了渡口,看到有七八只木船停靠在岸边,这是当地区中队按照军区司令部的命令准备的。天快要亮了,这么多人什么时候才能渡完!船少人多,我同几位军官商定先运人,布置好了,我同两三个军官上了第一只船渡河。过了河,南行四五里,有两个不大的村子—高二港、木桥头,部队集中在这里休息、吃饭,等黄昏时再走。第一船渡过河后,我返回三岔渡口,检查该部渡河。后来,我随最后一船渡到南岸。这时候太阳已经很高,大约是上午七八点钟。下船不久,那几只木船便不见了。这时候从东面羊角沟方向来了一只日军的巡逻艇,船头上架着机枪,例行公事地向西开过去了。
在这两个村子里,满街上都是睡觉的士兵。因为村子小,人太多,许多人找不到有遮荫的地方,就睡在太阳下。我们严密封锁消息,不准出入。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部队又出发向南行。
这里离目的地丰城大约七十里。将要经过的是广饶、寿光边境一条由我们控制的若干村庄连成的路线。此线以西,广饶境内是国民党军保安第十六旅,早已投降了日本人的李青山、燕寿才部队的地盘;线以东,是国民党军保安第十五旅张景月的地盘。这一条线是我们从一九四○到一九四二年由南向北开辟出来的,原来还是一个狭长的地带,后来敌人“蚕食”,成了一条线。现在是青纱帐时期,三方面的部队都来活动。我在这条线上活动过一两年,不会走错。因为不敢肯定今夜会遇到哪一方的部队,所以我们商定,由一位军官带一个班作尖兵在前,我同另三个军官随后。遇到日本人或张景月、李青山的部队,由他们出面对话;遇到八路军及地方武装,由我出面对话。
部队到达郑家埝的时候,尖兵班遇到了哨兵,空气一时颇为紧张。但我很快判断出是我们军区直属团派出的接应部队。我赶到前面,同带队的同志取得联系。他说,已接到了军区的通知,知道我带王道部队通过这里,让他们不要发生误会,并给以警戒保护。
快天亮时,到达辛店一带。这里距丰城还有十里地,按照我领受的任务,到了这里就算完成了。王道的部队继续向前走,我站在路旁向一直跟着我走的军官们握手告别。
我返回了部队,但我们在王道部队的工作,以后却日益深入。一九四四年八月,这支部队起义了,被编为八路军山东军区独立一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