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县城,有政府,有武装,信息传得快,行动跟得紧。卢沟桥“7.7”事变时,我们就都知道日本鬼子要侵占中国了,在民间激起了愤怒。我那时7岁,也在我心里埋上了“鬼子坏,打鬼子”的种子。街上,大人们尤其妇女们天天传唱着:“早上起来扫天井,日本鬼子死干净”、“早上起来去推磨,日本鬼子死成垛”、“早上起来去做饭,日本鬼子死成串”……的口谣。小孩齐声喊得更响:“日本鬼,喝凉水,坐飞机,跌断腿;坐轮船,掉了底儿;走旱路,碰枪子儿……”这时,也真的有日本飞机从我们上空掠过,所以全城设立了防空警报,到处挖了一些防空洞和壕沟。
这年我刚上小学,学校里也搞得非常紧张。院子中间挖有一个窄而深的弯曲壕沟,下课后每天好几次进行演习。老师一吹长音哨子,我们就快速跳进防空壕去,距离远的,或就地趴在墙角,或钻在桌子底下,不准有一个人在外面暴露目标,老师各处检查。再吹断断续续的哨音,就是解除警报,一切恢复正常。有时听到了真正的警报声,行动更要快、更认真,一点都马虎不得,谁都知道这关系着生死存亡。我们上的课有“中国国大,日本国小,中国人多,日本人少”的课文,学唱的歌是《松花江上》。每天下午放学排队时,老师就讲今天鬼子又侵占了哪里,或者我们的队伍在哪里消灭了多少日本鬼子,并叫我们回家向家里人讲。大人们都叹着气或骂几声鬼子,我们不懂其厉害程度,照样到处玩耍。
但一天天地,我们明显感到空气越来越紧张了,警报声响的次数多了。我们一起上学的小学生,都要一面走一面搜寻着路边能藏身的地方,以便警报一响就快躲藏,这都是老师和家长嘱咐的。轰炸的一天真的来了。那是1937年年底,快到腊月过年了,天气很冷。连续几天,有飞机无数次的在县城上空盘旋,学校停课了,街上出摊儿的也不大见了,到处传送着附近的一些消息。说是90里路以外的山东省政府(旧时的)驻地东里店已被日本飞机轰炸,房屋炸成一片废墟,并燃起了大火,炸死、炸伤不少人;说有一个丢下来没爆炸的炸弹一人多高,听了都打寒颤,人们都战惊惊地蹲在防空洞口等着,一有动静就往里钻。
这一天很特殊,太阳还没出来,一架飞机就在县城上空盘旋,转了几圈飞走了。可接着就是一批批地连续不断的飞机,天上几乎没有一点空隙了。飞机的吼声和警报的尖声混在一起,既难听又让人感到恐惧。我们一家人趴在父亲准备好的上面摞了很多棉被的床底下,饭也没做、没吃。到了太阳偏西的时候,有好几架飞机投炸弹,声音很响,震得屋笆也“啪啦啦”地响,并向下掉灰尘。谁也不知道是炸的哪里,也有连发的机关枪声。我大气不敢喘地闭着眼睛,一会双手捂着耳朵,一会抱着父亲的腿,直到日落黄昏,飞机才飞走。我们都从床底下爬出来,听到外边很多人的呼喊声,父亲和哥哥们到街上打听消息,我们几个孩子聚在一起,诉说着各自听到了什么和如何受惊吓的情状,一天没吃饭,也没觉得饿。听说城里炸了好几处地方,县政府院里炸得最厉害。
天很快就黑了,却不见哪里有一丝灯光,黑暗中到处乱糟糟的,不时有呼喊声。往常该睡觉的时候,住在乡下的我舅舅和姑家的表哥,推着小木车来了。他们那里距县城15里,在沂河西部,是听到和听说城里被轰炸来接我们的。都说鬼子头里轰炸后边就打进来,父亲和他们合算了一阵后,决定把我们一群孩子,带上一卷棉被和棉衣,先送到乡下去,大人们紧急时再跑。父亲还说了一句:“唉,您娘才病死了一年多,咱就逃荒,是命不济。”舅舅也说:“她是小脚的,这慌乱世道还不更遭罪啊!”我们就更加难过。但这时城里的人都是这样安排的。可是到乡下就能保险吗?谁也不知道。我只记得,到了沂河桥上,借着稀稀点点的寒星,看到桥上、桥下都是人,推车的,挑担的,牵驴的,背老人的,抱孩子的,拖拖拉拉,叽叽喳喳,黑压压地人群像海浪般一齐向河西涌去,河里的冰,被踩得嘎嘣嘎嘣响,好像沂水城就要崩溃了!
来到姑家时,已是下半夜。我冻得浑身哆嗦,两脚发麻。姑母和表嫂把我们几个孩子抱到屋里,每人喝了一碗地瓜稀饭,才觉得暖和些,又在火盆里点上柴火,围着烤了一阵火,才安排睡觉的。我们四五个小孩挤在一个床上,被子上面又压上了几条麻袋,就这样在姑家睡了第一个晚上。
轰炸不几天,鬼子就到县城来了。父亲和哥哥他们也跑到乡下来了。由于逃跑时紧急,只带了很少的衣物。接着鬼子在县城修碉堡,挖工事,把我家的房屋全都拆了。从此,我们全家就在乡下流浪。因为人口多,这一带虽有几家亲戚,也都容纳不下,生活也更加困难。记得最艰难的时候,父亲逼得用了这么个办法,即9口人分到了4家亲戚家,实际是让他们养活着我们。不光一家人不能见面,时间长了,亲戚再亲也难忍耐,总是多了几口人,何况他们各家也都贫困。为了能待下去,父亲多说好话,并尽量帮着给办一些事情,也要我们这些孩子跟着下地干活,我和弟弟年龄小,只能割草、拾柴火。就这样,有时鬼子下来扫荡,还得往深山里跑。
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即鬼子占据县城后的第二年,尽管都说这里离县城这么近,鬼子也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不会来这里扫荡,即使来也不要怕。但有一次鬼子来了,年轻人还是不放心,跑到山里去了,跑不掉的也藏了起来,只剩下老头、老嫲嫲和孩子们。那次,我们大约20几个男女孩子,都挤在一间“耳屋”(即过道的屋)里,大人们给关上门,门外竖上了一卷秫秸箔,把门档得很严实,觉得还是不让鬼子发现的好。但孩子们在屋里叽叽喳喳、乱喊乱唱,还是被鬼子发现了,推倒秫秸箔,踢开门,把我们吓得有的哭叫,有的互相搂在一起,两个鬼子端着枪,其中一个看到了我的四姐——她13岁,在孩子们中稍高一点,就伸手去拉,可是她挤在了中间,够不着,又挤不进去,便用枪管子打她的头,随着我四姐一声哭喊,我看见鲜血从她头上哗哗地流了下来,我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其他孩子也都吓坏了,哭的哭,叫的叫,鬼子这才走了。以后我才知道,我五姐那年10岁,是在一个夹道的破烂农具堆里藏着,未被发现;我大哥没来得及逃跑,钻到了一个柴火垛里,鬼子用刺刀叉过,侥幸没叉着,他那年18岁。后来说起来,都还后怕。
鬼子占据沂水城,一占就是五六年。我们在乡下,靠着亲戚朋友帮忙接济,受尽煎熬,勉强活了下来。天天像盼星星盼月亮那样,盼着打败日本鬼子,能过上太平日子,更能去上学。结果还没到日本投降,1944年夏季,山东的八路军就解放了沂水城,我也成了一名儿童团员。我们拿着小彩旗,去参加庆祝大会。我的小伙伴们还天真地商量说,若是鬼子的俘虏兵在那里才好呢,我们非用小旗杆去戳他的眼睛、解解恨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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