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太阳已经西斜,我们跨上了公路。这段公路盘旋在穷山野岭间,两旁净是绵延不断的山岭,除了汽车,很少有人行走。我们在公路上休息下来,两头放上警戒,打算试一试运气,如果军用车驶过,有可能捞到一票,再不然,总也能了解一下龙泉城里新到的五十二师的动静。等着,等着,果然从云和方向传来了嘟嘟的汽车声,由远而近。哨兵瞄准了车头,叭地打了一枪,就听见”咕——”的一声,汽车停住了。我亲自上去检查,但见车上一麻袋一麻袋的,都是香菇。司机看见我们,已吓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我们继续搜查,翻出了大包信件。原来,这辆车子是敌剿前卫指挥所派往龙泉二十二师师部送地图去的。这时,战士们也发现了车上的五六捆纸,统统是地图。这意外的收获,使我们特别兴奋,因为那时候,红军游击队的指挥员身边,是找不到一张像样的军用地图的,有的只是一张可以公开买到的分县图,上面根本看不到地形。但现在车上是整整五大捆地图,我们也用不了这许多呀,我说:“要一捆就行了,那四捆用火烧掉它!”战士们正要动手,幸亏刘队长跑了过来。他说:“慢一点,先打开来看看,也许是不一样的。”听他话,摊开来一看,果真不一样,要不是他提醒,我们扛回一大捆,实际上每张都相同,那岂不成了笑话。经过挑选,凑成了三整份五万分之一的,又凑了几份十万分之一的,叠成一大捆,还从车上拿了一包香菇。我们所需要的就是这些,但我们心里却比缴获到旁的什么都要高兴得多。多余下来的地图、香菇,连同汽车,就当场给以火葬。唯有汽车司机,我们不但没有难为他,还送了他一笔钱,劝他回家去,别再替国民党卖命了。到了宿营地,我们用香菇烧猪肉,饱吃了一顿“年夜饭”。
过了阴历年,我奉命给挺进师的首长送地图。当时挺进师是分散在浙南各个地区坚持斗争的。一小股一小,股的游击队,出没在崇山峻岭中,不要说敌人不易找到,就连我们自己,也不容易联络到。师长粟裕同志化名为金米,政委刘英同志化名为可夫,他们的行踪,我们更是无法知道。我先到浙闽交界一带去找粟裕同志,没找到,重又折回来。到了平阳、瑞安一带的山区,打算先找着刘英同志再说,可是昼伏夜行,又整整走了半个月,问遍了我们党的地下关系,仍然没有找到。
一天,我到了瑞安界内,隐伏在一个小山村里。这村的甲长同红军有关系,他忽然大清早跑来找我,我见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倒吃了一惊,忙从床上爬起来,他结结巴巴地告诉我说:“可……夫……同志……来啦!”我不禁由吃惊转为兴奋,忙拉住他问:“在哪里?”“你听我说哪,他是天亮时才到的……我已经告诉他了,我说,我们村里有你的人哩!……”我越急,他越是兜着圈子说。我打断了他的话,对他说:“先告诉我,他人在哪里?”甲长这才说出地名,那是距这个村子三四里路的另一个小村子。我匆匆忙忙吃了些早饭,就赶了过去。
在一间小屋门口,刘英同志老远就扬着双手,兴奋地朝我喊:“噢,是你啊!”接着把我拉进了屋。我立刻向他说明了来意,并取出地图。刘英同志接过去,摊开来看了看,十分高兴。随即,又让我谈了谈情况,还叫我暂时同他住在一起,跟他一起行动。那时候,刘英同志身边只带着十多个同志。他正在设法同驻温州的国民党师长李觉进行谈判,要求停止内战,一致抗El,但李觉根本不理,并且扬言:“非整垮共军不可!”调集了大批军队,开进山区来,浙南形势更加恶化了。
当时老百姓还不知道可夫同志就是刘英,有时候,就当着他的面,讲起关于刘英同志的故事来。老百姓说:“刘英是个女共产党员,长得又年轻,又漂亮。蒋介石看中了她,想讨她做小老婆,刘英当然不会答应,所以蒋介石派出军队到处在捉她。”老百姓又说:“刘英虽然是个女人,却比蒋介石聪明得多,所以蒋介石捉到现在,还没有把她捉住。”我跟随刘英同志没几天,山区里的情况也紧张起来,敌人出动了三个营兵力,深入搜山,所到之处,搞起了联环保和联防哨,闹得群众白天黑夜都不得安宁,我们的活动也更加困难了。
一天早晨,刘英同志把我叫去,对我说:“情况越来越严重了,你在这个地区活动过,群众关系也搞得不错。我这里的几位同志,一并交给你带领,你可以设法转出去,找粟师长,暂时不必来找我。”说完后,又给了我二百元钱,作为我们的生活费用。和刘英同志分手之后,本来打算向南到福鼎地区去找粟师长的,但行到中途,正碰上国民党的正规军和保安团大举向闽浙边境进行“清剿”,沿途搜查很严。于是,我们重又转了回来。
这时已是四月了,驻温州的敌人,也同时发动了向瑞安、平阳一带的进攻,到处在搜山。从此开始,一直到九月问,整整的半年时间,敌人没有离开过山区,连荒山野岭也都叫敌人搜遍了。而我们十几个人,却始终坚持在这里。我们没有遇到过别的红军游击队,也再没有见到过刘英同志,只是整天同搜山的敌人周旋。在最紧张的期间,敌人曾专门为了我们十几个人,派出一个营兵力,还胁迫着一万多个壮丁,不分日夜地连续搜山十多天。但是,同样没有搜去我们一根汗毛,连敌人的军官,也不得不承认红军真有神出鬼没的本领。其实,我们只有一件本领,就是依靠群众。群众经常留恋地同我们讲起大革命那年,共产党领着山民们去攻打温州城的故事,因此,他们总是想尽办法掩护我们。
在白天,根本没有我们活动的余地,群众分别把我们藏在山沟里,或是家里的阁楼上。有时,我们藏在楼上,而房主人就在楼底下应付敌人密探的盘查。有时候,敌人从前门进,我们得到主人的暗示,立刻从后门溜走;待敌人搜遍屋子,走出后门,我们却又从前门进了屋。在瑞安三溪口活动时,也正遇着敌人天天搜山。我们同大刀会头子搞好了关系,他们每天清早带我们上山隐藏好,然后去帮敌人搜另外一座山,晚上回来,又把我们接进佛堂里住,并将敌人的情况告诉我们。
有一次,敌人突然来搜查我们隐藏着的山。我正躲在大山沟一边的草丛里,看见有一股敌人从对面陡坡上一路搜寻下来。只听见一个班长模样的敌人嘴里咒着:“妈的皮,你怕死!”一手推开故意装作胆小的壮丁,自己想带头下来。挨骂的壮丁明知我们躲在下边,情急生智,就顺着敌人班长的一推,故意失脚滑了一跤,把班长砸了个嘴啃泥,气得班长爬起来只顾着骂壮丁出气,却忘了再往下搜寻了。待排长过来,班长报告说:。“报告排长,这里全搜遍了,没有!”到了夜里,这个挨骂的壮丁,特地跑来看我,他说:“这一下把你吓坏了吧?”我盯着他满脸兴奋的神情,激动地拍拍他的肩膀说:“有你们,我们还怕什么!”从一个地区转移到另一个地区,我们常常要利用暗夜或是下倾盆大雨的夜里,因为白天无法活动,月明如昼的夜晚,也跟白天一样,很难避开敌人的步哨和联防哨的耳目。即便是暗星夜,我们也决不走大路和小道,而是专拣没有路的地方走。天黑,路又难走,因此每人手里都需拉一根手杖,手杖头上包紧了一团棉絮,使它不发出一丝响声。我们的行动,不得不小心谨慎到如此程度。
一天,我们转到三门街附近的山上。听群众说,最近敌人杀了一个曾在家中藏过红军的保长,还说捉到了一个因负伤而来不及逃走的红小鬼,如今,敌人正逼迫着红小鬼带路,到处在搜寻红军和跟红军有关系的人。我根据群众所描述的情形分析,很可能是当过刘英同志警卫员的“小号兵”(这是他的绰号,我忘记了他的姓名)。但尽管如此,我们一到,群众还是把我们掩藏起来。他们说:“你们不能死,我们要让你们活下去,讨饭也要养活你们!”“小号兵”果真带着敌人来搜山了。
群众跑来告诉我:敌人一个连到了三门街,并向山上各村发出通知,限令各家都到街上去集合,说是有一个腿上负伤的俘虏,将指认隐藏和接待过红军的人。群众着急了,对我说:“同志,我要是把你抓去,至少能拿到一百元钱,这是不假的;可我们不能这样做,还是请你们替我想个办法,怎样应付那些白狗子呢?”我仔细考虑,知道不让群众去是办不到的,因此,要他们注意随机应变……
这天,我们跟齐天大圣孙行者似的,隐藏在水帘洞一一道瀑布的里面,心里却惦念着三门街上的事,提心吊胆地直等到天黑,才见群众回到山上来。从他们的脸色,可以看出,这天幸而没有发生意外的乱子。听群众说:今天不但国民党的连长出马,还有一位引人注目的妖里怪气的连长太太来督阵。先是连长要“小号兵”指认哪一家住过红军,其实这个叛徒也记不很清楚,当他指认到某一人时,这人立即反问他:“你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庄?第几家?家里有什么人?你全给我说清楚,要不说清楚可不行,这可不是开玩笑。”叛徒“小号兵”哪能说得这样清楚,于是群众就依照我教他们的办法,抓住没说对的话,一起起哄:“你胡说!”“不要乱咬好人!”就这样闹了一阵,连长还不肯歇,可那连长太太却看得不耐烦起来,扭着屁股走到叛徒“小号兵”跟前,“啪啪”打了他两个耳光,一边骂着,一边要连长下命令将他捆起来。这位连长太太是害怕天黑,急着要回去,连长也闹不过她,结果只好草草收场。
一个月,又一个月,我们时时刻刻都处在危险的环境里,一直坚持到九月,我才接到刘英同志转给我们的一封信,得知和谈已成功,命令我们十几个人下山,到三门街去集中。记得下山时,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头长发,穿的衣服也是补丁加补丁,破上加破,身上满是虱子。山区里的群众,听说和平了,也替我们高兴;听说我们要下山去集中,就牵着我们的手,依依不合地说:“同志!不要忘了我们山里人!”
忘不了,永远也忘不了,这一段艰苦生活的经历,告诉我一条极其深刻和宝贵的经验:要时时刻刻地依靠群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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