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当年的四月间吧!我到他养伤的太东村去,找他请示工作。我们正在合计开辟游击区的事。鬼子进村了,村里人吓得乱吵乱嚷地都跑了。我和章书记躲在屋角的一个柴火堆里。鬼子进村一看,哪儿也没有个人影,气极了就放火烧房子,没头没脑地向屋里乱放枪。
趁鬼子到村那头去放火时,我去背章书记,发现他肩头还中了一枪,已经被烟熏得昏过去了,地下流了一大摊血。鬼子都撤退走了,他才慢慢地苏醒过来。因为我们在这村子里没什么工作基础,我要背他赶紧离开,他却非叫我给老乡道歉不可。他说:“因为我们在村子里,才把鬼子给招来了,老百姓受了损失,要是他们连我们的面都见不着,连句话也听不着,像什么话!”我怕回去再出事,就推说不要讲了。
他听了,叫我把他背回去,自己向老乡说。村子里火都扑灭了,烟还在一个劲儿地冒。老乡们有的在火堆中往外捡还没完全烧坏的东西,有的呆呆地坐在火场旁边望着火堆出神。章书记把大家请来,就讲开了,讲了很多反日救国的道理,又讲了共产党。他讲道:“……鬼子要一口把我们三千万民众都吞下去。我们要一心和他们干……”讲到这里他哭了,很多老乡看他伤成那样还挺着精神讲,也跟着哭了。
他肩头上的血和眼泪一起落在大布衫的前襟上。他没力气了,就靠着我站着讲,血浸得我肩头上湿湿的,我也禁不住眼泪一串一串地流下来。我心里默想:共产党员,就该是这样的!和章书记在一起工作时,无论怎么困难我也信心十足,总感到浑身是劲。他常常对我说:“共产党人要时时刻刻想着百姓,想着工人、农民、士兵、学生和商人。
想他们住的、穿的,想他们娶妻生子,连他们吃咸盐的事也要想到,然后才能想到我们自己……想着百姓,不只白天想,晚上也要想,没睡之前想,醒了之后马上就要想……”他还说:“对我们来说,不死,革命工作就算没完;死了之后,也应当给后代留下一条往前走的血迹。”
不是一九三二年秋就是转年初,日子我记不清了,鬼子来“讨伐”,章书记叫我带游击队一部分人到山口外面去打埋伏。我去那之后,选好地形,把队伍布置开,正好敌人来的不多,一声号令狠打了一顿,把敌人打退了。我们一人背了条空枪回来,还挺高兴,以为完成任务了。等到家报告了情况,听章书记一算账才傻了眼。因为当时我们装备很差,尤其是子弹真可说是“奇缺”,打仗一定得够本、得起到作用,可我们这回纯粹是空放了一顿枪。
我知道错了,可当时不服气,就说:“你不是叫我们把敌人堵回去吗?”章书记看我那劲头,就指着脑袋训我一顿:“……我告诉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那还叫什么领导人,你的脑袋怎么不开窍呢?做革命工作的领导人,不能像店里的小伙计一样,看一小堆货物,告诉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不丢就行。
做领导人得像店里的掌柜一样,要管卖、管买,不但不能丢,还要赚钱,还要考虑小伙计是不是都可靠。脑袋是用的,不要合不得。”还有一回,我在外面打小宿受了凉,浑身痛得不成,眼睛看天也转,看地也转,起不了炕。
听说我有病,章书记从很远的地方跑来看我。他摸摸我的脑袋,又把手伸到被窝里摸我的手,一会儿又去采了一把松树枝子回来,架火熬了两大碗汤端过来叫我喝。我一看绿乎乎的,就摇头不喝。他就用手把我扶起来,像哄孩子似的把我靠在他怀里,用另一只手端着喂我。我也真的觉得靠在一位老妈妈的怀里了,像听话的孩子似的顺从地一口一口喝了,又苦又涩,喝了少半碗,汗就流下来了。他逼着我喝光了,才把我放下,又整了整被,用大布衫衣襟给我擦了擦汗。
他一直守了我一整夜,天快亮时我醒了,才看到他坐在炕沿边上睡着了。我心里知道,没他那么照顾,病不定得啥时候好。后来见面,他却说:“怎么样?我这共产党看病先生不错吧?药到病除。”章书记就是这么个风趣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是那么乐观。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一日,敌人的“讨伐”队撞进了山沟,把人民政府的房子烧了。我们被赶得没办法,带着三十多名伤病同志和家属躲在大清河后岭一个地窖子里。地窖里人多地方小,挤得没一点空。章书记的伤恶化了,又流脓又流血,肩膀子黑了多半边;肺病也犯了,瘦得皮包着骨头,自己连动都不能动,可他还是那样笑呵呵地有精神头。
人们好几天没吃什么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但也都像他一样,精神头都挺好。他就讲故事,把大家逗得一会儿哈哈笑了,一会儿又都瞪着眼睛呆呆地听。半晌午时,通信员跑过来伏在我耳朵上说:“敌人跟过来了。”我转告章书记,他叫我出去看看,把警卫的二十多人布置一下。我回来组织大家转移时,外面枪已经响了。
大家还稳当,都瞅着章书记的脸色。就在这个时候,在地窖子那头,县委宋一同志的爱人景春同志一胎生了两个胖小子。章书记听见了,就叫人搀他起来,自己把大衫脱下来,一撕两半,叫给送过去,并说就用这两个半布衫,迎接后代吧!他还说:“你们爸爸的外号叫宋大布衫子,你们俩就叫宋小布衫吧!大小布衫、二小布衫。”
外面枪声响得激烈了,地窖里的人却笑着。大家正在转移时,他又告诉我,给他们母子仨留点粮食,并留人帮助景春同志。我和益哲、益淑(两个负责照看他的朝鲜族女同志)连搀带抬,扶他出来的时候,敌人已经快上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不幸发生了。一颗流弹射中了章书记的心窝,万恶的敌人把他那宝贵的生命夺去了。
他在临倒下的时候,把小手枪掏给我,还喃喃地嘱咐:“快走,要保住自己……要带好同志们……别忘了给景舂同志留人……”章书记的一言一行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我总觉得他没有死去,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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