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贵讲述负伤后的日子里

Admin 发表于2015-11-26 21:25:40
一九三七年初夏,我们二十八军特务营在林维先率领下,经常出没在湖北黄冈至麻城一带打游击。一个晴朗的早晨,火热的太阳刚从山坳里升起,国民党匪军又来攻山了。
当时我是六连的排长,带领一个班扼守在大祁山。敌人潮水似的向山上涌来,到只离我们百余公尺时,我们一排手榴弹打过去,炸得敌人连滚带爬地溃退了。战士们立刻端着枪,跳出山涧,像猛虎似的扑下山去。我刚跳过一块山石,左侧飞来一颗子弹,擦过颧骨,击中了右眼,顿时火星缭乱,脑袋像要崩裂开来,一阵绞心地疼痛,便昏倒在乱石上。
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却发觉自己是躺在一张木床上,眼前一片漆黑。我伸手摸了摸,双眼用布包扎着,军装被血和汗水浸透了,紧贴着胸膛。“这是什么地方?”我忍住痛,惊讶地问。“红军同志,安心在这里养伤吧!这就是你的家。”一个老大爷的声音亲切地安慰着我。听了老大爷的话,我知道我已离开了部队,离开了战友,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孩子,红军早走了。你在这里,我们不会亏待你,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们老两口在,就有你在,安心养伤吧……”老大娘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情,抚摸着我的额头,耐心地说。就这样,我在老两口的家里住了下来。夜晚,又闷又热,眼睛还阵阵作痛,我索性把包扎着的布解开,用模糊的左眼打量着这生疏的环境,心里烦躁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后,进来两个人:一个约摸四十多岁的高个子,有点驼背,另一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瘦瘦的脸,额上布着几条皱纹,一看就知道是个饱受艰苦的小伙子。经过自我介绍,才知道他俩都是地方干部,高个子大杨,青年叫徐安,他们是受党的委托,特地来和我联系照顾我的。
大杨结结巴巴地告诉我:国民党明天要“清山”,还要挨家挨户搜查伤员。根据这个情况,我们决定立刻转移。深夜,他俩一前一后地引着我,走到一座长满毛竹的山头上,然后把我安置在一个不大却很深的山洞里,便离开了。天亮了,从石缝中看出去,只见敌人有的在砸老百姓的门,有的往山上跑来,一面跑一面还在“捉活的!”“看见你了’不出来就开枪啦!”地吆喝。我知道这是敌人在虚张声势,但心里也有些紧张,于是便找了几块锋利的石片放在身边,以防万一。
约摸过了三个小时,敌人才走了。我感到非常疲倦,四肢也麻木了…..黄昏时分,大杨和小徐才悄悄给我送来了晚饭。他们告诉我:敌人在山上筑了两个对称的碉堡,架起了重机枪,还装了一门炮;又把山脚下分散的居民都集中在大村庄里,不准随便出来。我想:“情况越来越紧张了,老待在这里,如果大杨和小徐有些差错,不打死,也得饿死。”我把这想法告诉了他俩。他俩研究了一下,决定带我一块走。
我们翻过了一道山,越过了两个岭,天快亮时,来到一块坟地,有个古老的坟墓,是用砖石砌的,东端有一个脸盆大的}同,洞口乱七八糟的长着一些小竹子、荆棘和野草。大杨看我实在走不动了,便说:“赵同志,我看你就隐蔽在这里吧。白天我和小徐就找到了这个地方,扒去了里面的脏东西……”“里面还扒出五块银圆昵!”小徐连忙插嘴,显得有点孩子气。“在这里会很安全,我们俩按时给你送饭吃。”大杨鼓励我。真不愿意和死人躲在一块,可是天快亮了,天一亮敌人就又要搜山了。“不能为我一个人连累两位同志。”我下了决心,答应了。我弯腰向洞里张望,洞里墨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伸手去掏,也掏不着什么,心里想:战场上不怕枪林弹雨,也踏过血肉模糊的尸体,今天难道怕坟墓了?想到这里,咬了咬牙,便把头伸进洞里。洞小,进不去,大杨帮我推着屁股,大杨一用力,我便“扑通”一声跌进墓穴里。里面又黑又闷人。
陡的,一股令人恶心的奇臭迎面扑来。我一阵晕眩,便昏过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好像被针猛刺一下,我惊醒了,只觉得头上发着高烧,两眼痛得要命,浑身尽出冷汗,说不出的难过。这时,天已大亮。借着从外面射进来的一线亮光,我看了看四周,立刻大吃一惊:满地是白石灰、白骨和烂木屑;西角有只山鼠在“吱吱” 地乱窜乱叫;上面一条灰黑色的长蛇正在蠕动。再看身上,有几只寸把长的大蚂蚁正在爬行。不一会儿,火热的太阳光射进来,墓壁被晒得滚烫,在墓穴里,就像蹲在蒸笼里,浑身淌汗,不断地喘气,嘴里干得难受,真想喝水。但这里除了混浊的空气外,哪有别的东西呢?我实在不能再待下去,拼命挣扎着往外爬。墓洞上的砖头不断被挤下来,打在背上。我也顾不得这些,用尽平生的力气,终于钻出来了。刚钻出墓洞,一阵昏迷,“哗啦”一声,便随着倒塌的墓门一块从峭壁上滚下去,又失去了知觉。
不知什么时候,我勉强睁开眼睛,看见几个打鸟、捕鱼的对我直发愣,一个十二三岁光着脚的小孩见我动了,竟嚎叫起来:“鬼!鬼!”拔腿便跑。“我是红军!我是红军!”我小声地告诉他们,一面吃力地站起来。我还未站定,人早溜走了。“他们为什么见我就逃?莫非人心变了,不理睬红军了?”我一面向河边爬去,一面纳闷地想。当我爬到河边,看到水里的倒影时,我立刻明白了.我的头发像一堆乱麻,脸上凝结着血污和灰尘,两个眼睛更怕人:左眼红肿,右眼已烂掉了眼珠,只留下一个充满脓血的窟窿;加上几天不吃饭,不喝水,整个身体憔悴得不像个人样了,怎么不吓人呢?我饱喝了一顿水,脑子更清醒了。我忽然想到,要是刚才的人传出去消息叫敌人知道了’那不是自投罗网吗?于是,我顾不得饿,顾不得渴,也顾不得身体的疲倦,没头没脑往山上跑去。
失去了安息之地,也失去了和地方干部的联络,我只得白天躲起来睡觉;饿了,就采些山果野桃塞饱肚子,夜晚就到处找寻大杨和小徐。但在这漫无边际的荒山野岭,怎能找得到呢?五天以后的一个夜晚,天蒙蒙地下着黄梅雨。我浑身全淋湿了,雨雾弥漫着山道,周围黑洞洞的,辨不清方向,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正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看到远远地有一点飘动着的火光,我高兴得像发现了什么奇迹似的,慢慢走近一看,是个破烂的茅草棚,我蹲在门外无力地叫了声:“老乡,老乡,开门,开开门!”接着便迷迷糊糊地不省人事了。醒来一看,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奶奶正用手擦去我脸上的泥水。她轻声叫道:“同志,你…-•醒醒!”说着,又用自己的衣角替我擦着湿淋淋的头发。“同志,你……怎么了?”“我饿……饿……”我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老妈妈从里面端出了半碗粥、一块高梁煎糕,还有一杯水,摆在我的面前,对我说:“孩子,这点东西都是我向人家要来的。那块糕好几天了,我一直合不得吃,还没坏,吃吧……”说着,把糕塞在我的手里。我捧着这块香喷喷的煎糕,看看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心里感动极了。“老妈妈,煎糕留着你自己吃,稀饭我喝了,等红军回来,我一定……一定……”我说不出话来了。我大口大口地喝着稀饭,觉得无比可口。老妈妈不住地打量着我,当她瞧见我那双紫一块红一块血迹斑斑的光脚时,说:“不行啊,赤脚走山路可不行呵……”话未说完,便从屋檐下取下一双陈旧的草鞋,“我不用它,你穿上吧!”鸡已报晓了,穿上老妈妈给我的草鞋,我得赶紧离开这里,便立起身要走。老妈妈一把拖住了我:“同志,你不能出去啊。敌人到处搜山,可千万别走呀!留在这里,我就是讨饭也要养活你……”我感动得眼泪滚滚掉下来。
这天中午,老妈妈从外面领来了一个青年。可真巧,原来正是小徐,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自此以后,大杨和小徐白天出去活动,为我弄饭,晚上和我住在一起。我们住在靠江的一条不惹人注目的大山涧里,用芦苇和树枝、杂草搭了个小棚棚,可以避风雨,也可遮烈日。夏去秋来,我的伤慢慢收口了,身体也渐渐复原了。
一天,我正依着一棵大树和大杨闲谈,只见小徐连蹦带跳地跑来,因为他每次吃饭总是这样跑来的,所以我取笑他说:“怎么?肚子饿了吗?”小徐喘着粗气,脸色显得十分紧张,说:“有情况!我在大树上看到四周密密麻麻全是敌人,正向江边搜,怎么办?”
大杨听小徐这么一说,急忙跑出去又跑回来,惊慌失措地说:“我们被包围了!”小徐要我伏在山涧里,把我全身上下全用杂草乱柴遮盖起来,然后嘱咐说:“记住,就是敌人踩到你身上,不掀草你也不要动。”说完便和大杨一起走了。过了片刻,又传来了脚步声,而且越来越响,不用说,敌人到了。果然,到处响起了翻动山石的声音。只听到有一个敌人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喊叫着:“喂!红军兄弟们,伤员兄弟们,只要你们缴枪投降,一律发给路费,让你们回去,保险……”“保险?保你娘的险!”我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心里想:要是现在有挺机枪在手里,非跳出去狠狠地揍他个痛快。敌人喊叫了一阵,没有结果,又放起火来,浓烈的烟火呛得我几乎要咳嗽起来。我正不知道怎么办好,有几个家伙走到我的身边,朝草堆上就啪啪打了几枪,一颗子弹从我颈旁擦过,一颗子弹打在袖筒上,打得直冒黑烟。我一动不动地紧伏着,屏住呼吸,紧握拳头,等待着……
敌人走后,小徐回来告诉我,那个栖身的棚子也被敌人烧了。敌人_连搜了几次山,都落空了,眼看着硬办法行不通,又采取了更阴险、更毒辣的手段。他们到处张贴“告民书”,上面写着:“窝藏红军不报同罪;捕捉红军有赏,搜到有奖。”同时,到处逮捕我们的地方干部和他们的家属,并威胁他们说:“要是你们不把红军伤员交出来,就叫你们_刀两断!”一天傍晚,小徐告诉我:他的母亲和大杨的亲属都给敌人捉去了。
“总有一天,我要全宰了这些狗娘养的!”小徐说完,把一块山石砸得粉碎。我心里燃烧着仇恨的火,但却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他。不久,大杨也回来了。他一屁股坐在一个树桩上,头发蓬松,双手托住下巴,一句话也不说。“怎么样?大杨!”我问。“怎么样?”他停了片刻说,“完了!”“什么完了?”我感到惊奇。“主力红军在黄冈全被打垮了,司令也投降了,便衣队也被消灭了。我们……我们还是各奔前程Ⅱ巴!”这使我很出乎意料:“谁告诉你的?”
小徐也霍地跳起来,“谁说的?”他没有回答,半天才慢吞吞地说:“老婆说的,她刚才被放出来。”我恍然大悟,忍不住大骂起来:“狗娘养的,又耍起花招来了!”这一骂却把大杨骂醒了。他眨眨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小徐,懊恼地说:“噢,原来如此!听了老婆话,却上了敌人的当。”但他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说,“总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钱用完了,粮食也吃完了,老婆又……我们该想个办法。”我劝告大杨:青黄不接的时期已经过去,只要老百姓有吃的,我们也一定饿不死;至于家属可以耐心教育,问题不大。“生活再艰苦也能坚持,可是老婆问题叫我头痛;敌人三天两头到家去,我放不下心。”“那不好叫她跟你一块儿来这里?”小徐从旁插嘴说。“不,我要下江南,帮工去!”大杨坚决地说,“下江南!”略停了一会,又问我:“你打算怎么办?”“我死也要坚持,只要有一口气,就要等红军回来!”我斩钉截铁地回答。“那……再见了'赵同志,我不能照顾你了。”他的手颤抖着伸向我,我没有接他的手,转回头去。
小徐也扭过身子,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大杨走了。我躺在石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大杨那软弱的样子一幕一幕出现在我眼前。“是啊,在革命最艰难的时刻,也是考验我们的时刻。软骨头动摇了,逃跑了,这不是真正的革命者。”我想着,自语着,感到并没因为大杨的离开而空虚,相反的,更增加了力量。这天,我正低头捆着杂草,等小徐回来,准备转移,远远听见有人叫我,我觉得奇怪:是不是又有新的情况?我机警地离开山涧,隐蔽在一块岩石后面。这时,忽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嘹亮的歌声。我好奇地仰起头来,隔江望去,只见对面山顶上有一面红旗在迎风招展。“难道是我们的部队回来了?”
正在这疑惑不解的时候,小徐连蹦带跳地跑来,一把搂住我说:“红军回来了!”我紧紧地握住小徐的手,心脏像要跳出胸腔来似的。小徐兴奋地告诉我:蒋介石接受联合抗日的要求了,他母亲也放回来了。他又说愿和我一块儿到部队去。我也兴奋地对他说:我一只眼睛瞎了,还可以用另一只眼睛瞄准,我们一起并肩作战,消灭日本鬼子。江那边又传来了熟悉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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