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我上小学五年级,从春天起先后有黄仲华、刘子陵、刘立三和马振川等人找我谈话聊天,一般是晚上在街头一同玩耍的时候。话题先从贫富不公、社会不平谈起,又谈到穷苦人不是生来就得吃苦,不能再这样苦下去,得想法子改变这个状况,要改变就得有个团体、有个组织才行。在询问我的看法时,我说的都是称赞的话,没有表示什么疑问。进而问我愿不愿意参加组织?我说,你们干我就跟着干!这样越说越深,连续谈了几个月的时间,越谈越觉得有理、有劲!一心想跟着他们干革命。但对于什么是革命?怎么干?则全然不知。在一个明月当空的晚上,刘仲莹找我谈话,问我,黄仲华等人和你谈的事情你都明白吗?你真愿意参加个团体跟着干吗?我表示真心愿意干。他很高兴地说,参加的团体就叫“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后统称共青团,简称“少共”)。他说,在南边(指江西苏区)是公开的,咱们这里现在是秘密的,不能对外人说,也不能对你父亲说。他还说,咱们这个组织是革命的,咱们唱的“国际歌”上那句“英特纳雄纳尔”意思就是全世界都要革命,世界上很多国家都有共产党。我第一次听到这些情况,很兴奋。刘仲莹又说,你以后怎么办会有人找你的。
1933年夏历闰五月十九日当晚的这次谈话令我终生难忘,从此我已是个“小共产党”了。参加“少共”后的斗争形势一直很紧张, 1933年国民党加紧对红军围剿、加紧搜捕镇压共产党员及进步人士,形势险恶,随时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件。首先发生的是鹁鸽楼庄国民党特工抓捕共产党员窦子顺未遂事件,此时我刚参加“少共”组织,事件发生后,形势表面缓和,实际上国民党不断派出特务刺探情况、制造谣言。二是1935年周茂森、刘伯戈叛变革命,国民党迅速出动特工,妄图“按图拘捕”,幸亏在冶和子村任教师的共产党员潘德和身高体壮,打倒了前来抓捕的特务,在进步人士的帮助下,快速跑掉,迅速通知党组织和文成书局,争取到有关人员隐蔽的时间,避免了一次大破坏。但是党的组织已经被暴露,文成书局被查封,有些党员不宜再公开活动。为保存力量,党组织决定暂时分散隐蔽,有一些人分别去青岛、大连、博山和山西等地打工。“少共”成员年龄小,敌人不一定有“黑名单”,故仍可在家不动,这样也便于观察动静。直到1936年春,国民党的追捕活动有所缓和,党员同志才陆续回到本村,党组织立即恢复活动。回顾几年来的情况,党员及“少共”不单保存了力量,还有所发展。
鹁鸽楼创立了第一个“少共”组织,这是莱芜共产党领导的高明远见之举。但这是新事物,应当怎样活动需要摸索着干。由于成员年龄小,又在秘密状态下,为此党组织对“少共”的活动给予了具体的指导和帮助。基本上是按党的一套活动方法,建立起规章制度,定期召开组织生活会,从“少共”第一次会议起先后有刘立三、张永海等同志现场指导,开始时小组会议内容繁杂,形式主义很严重。会议先要推选主席,作形势报告,汇报工作并自我批评、相互批评,还有研究布置工作、临时动议(须有附议)、散会等等程序。经过几次会议后也就自动简化了不少。第一次参加会议的有周茂先、刘子裕、张正芳,我被指定为小组召集联络人,实为组长。会议十天(两集)开一次。如有急事随时召集。为保守秘密,开会时间都在晚上,地点在村北刘家小坟茔或东山坡下避风又可及时逃脱的地方。“少共”成员必须按月交纳“组费”,一般为二十文(一个大铜元),我没有钱,就把每年春节姥娘给的磕头钱按月拿来用。
“少共”还开展了符合小孩子年龄段的工作,例如有目的地和同学交谈,通过小孩再传到大人耳边,起到宣传作用。还为党组织观察集市上警察的行动,监视坏人的言谈及活动,随时向党员汇报。
为党内通信跑腿是“少共”成员的优势所在,记得曾向牛王泉的鹿省三、西上庄的刘莱夫、祥沟庄的马子成、秦云川等送信若干次。从1933年到35年“少共”组织一直努力吸取新的成员,我在和同学们普遍接触的同时,有意识地找一些同学深谈,先后发展了窦兆让(现在浙江)和吕其富。吕其富为人忠厚正直,可胆子较小,我和他谈话时特别叮嘱要保守秘密,绝不能对外人说。但他回家后,他的奶奶觉察到孙子神色有些不对,追问之下,吕其富说了被王传斌介绍将要参加“少共”的实情。老太太听了大为吃惊,她从年轻即寡居无子,把吕其富过继到她名下,指望养老送终。老太太粗识文字,知道一些“造反不成,诛灭九族”的典故,并且抓捕窦子顺老师的事件就发生在眼前,她急忙说,孩子,这可不行,这是造反呵,是要砍头、扒坟的,千万不能干,也要和传斌说不能干呵!吕其富很快和我说了,我也没有为难他,只说了注意保密。1948年我回乡探家时,吕其富还和我说起这段往事,他早在抗战时就入了党,当时正担任掌管财粮的村干部。还有两个人已谈好,只因1935年国民党捕人,党组织没有来得及审批,一是刘圣信,他随父母去黑龙江一面坡,在深山老林里开荒种地,母亲死在异乡,他和父兄回来,和我说了东北深山里“黑瞎子”的许多故事,还讲了“红胡子”(即抗日联军)的动人事迹。他的积极性很高,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参加了八路军,在莱芜城北部和日寇作战时壮烈牺牲。另一个是黄诗弟,他随父母到大连,全家被传染了肺病,母亲死去,父亲只得带子女回家,父亲不久也去世,抗战后黄诗弟也病死了。应该说明的是,从“少共”第一个小组到我们发展的成员都是男性,这不是说女性觉悟低。在那个年代,受封建观念的影响,十几岁的少年男女不便直接接触,特别是活动多在晚上,这就大大限制了优秀女性参加革命活动。在党组织的发展上,主要负责人是黄仲华,具体人数只有他知道。在90年代,我曾数次因公到杭州,特到医院看望久病住院的黄仲华同志和刘子正同志。和仲华谈到鹁鸽楼的党员人数时,他逐个回忆名字,算起来到1935年时,村里有党员四十余人,在当时不足千人的落后农村里,这个数字是相当可观的。其中男党员三十多人,女党员六、七人,除两位年轻姑娘外均为中年妇女。党组织还争取团结了一些有一定影响和地位的人士,如刘永隆、刘圣周老人、王瑞枫、王传诰、吕玉堂、王元泽等人,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同情支持党和“少共”组织的活动。事隔50年以后,王元泽对我说:“从当初我就觉着刘仲莹领着你们干的对,所以我就暗中助一臂之力。”
在1937年春党内传达并讨论了中央关于西安双十二事件问题的指示,讨论很热烈,听罢传达既兴奋又觉得便宜了蒋介石,没有杀了蒋介石太可惜了!最后大家都表示服从中央的决定,动员组织力量,随时准备武装抗日行动。根据“少共”组织几年来活动的情况,党组织的领导方法逐步改变,如参加“少共”的会议,由开始时派人主持变为协助,再到后来则完全由我主持,但是党组织必来人参加。到了晚上,一些党员自然地到刘仲莹家串门聊天,随意交谈,大家都喜欢听他讲革命道理、“南方”及城市见闻。有时他也讲一些历史典故中敢斗争、有志气的英雄人物故事鼓舞大家的斗志和信心,这样大家听得顺耳,容易记得住。记得有一次他激动地说,人生在世就要有志气,中国有几句传统古话:“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豹过留皮”。他说这些话的情景多少年来我一直牢记着。
党组织的活动是秘密的,很频繁,方式多样,我都随着参加。记得较深的有:参加听党课和印刷宣传品。一天晚上黄仲华领我到张永海家,已经坐有刘立三、鹿还山等七、八人,由黄仲华同志念党员课本第一课,内容为:共产党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由工人、农民和劳动者的先进分子中产生组织起来的。念后即请大家发言,由于都是农民,一开始还不大适应这种形式,为了不冷场,黄仲华就照课本说了一通,说咱们大伙不就是农民嘛。这样一说,全场就七嘴八舌的说起来。这个党课的课本是用复写纸写的,此前几天,我在刘仲莹的住处看到他手持铁尖笔,在毛边纸中间夹一页兰色带油的纸,用力写字后下面的纸上就显示出字迹。我第一次看到很新奇,刘仲莹说,这个不可告诉别人。原来党员课本是刘仲莹为培养教育党员费心抄写的。还是在刘仲莹的住处,我看到他把一张透明的带有方格子的腊纸铺在一块钢板上,拿着铁笔刻写,发出哧哧的响声,然后用油印机印刷,我帮着掀纸张,刘仲莹嘱咐我千万不要说出去。当时我也不知道印的是什么,也不能多问。隔了一段时间,在野外割草时,听刘立三和另一党员说起某夜到某大镇张贴布告,我才明白那天印的就是宣传品。晚上在街头集合唱国际歌,大都由刘仲莹带头。这个歌的内容一般老百姓并不懂得,村里有几个思想顽固的人知道这是共产党唱的歌,但是他们不敢向县政府告发,怕自己连累不起,国民党借此要钱,就更受不了,只好听之任之。
党组织不只注重开展党内的行动,同时还注意支持社会上的公益活动,以孤立制裁那些仗势欺人、蛮不讲理的份子,支持受欺负、受侮辱的弱者,这些取得了成功,党的活动便得到了更广泛的支持。在夏秋两个收获季节,我村党员参加了破坏地主富农收成的活动。在夜间大家集合,到选定的地富份子的地里,用镰刀割掉麦穗,在秋季则是用棍子击打已成熟的黄豆,第二天动员群众去拣麦穗或拾黄豆。这个行动只进行了一年就停止了,反应和效果如何,也没有总结。我认为当时党内某些同志可能把它作为阶级斗争的一种形式,当事的地主富农虽然减少了收入,但广大穷人的收获并不会有太多的增加,此行动尽管显示了共产党的力量,但由此激起了敌对阶级的对立和警觉。
1937年日寇发动“七•七”侵略战争,形势发展很快,国民党政府不抵抗,韩复榘的军队弃地逃跑,老百姓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在这危难之际,共产党内很快得到指示:准备武装抗战,脱下长衫到游击队去!那时,“少共”的成员已经由少年长成半大小子,跟随党员一起行动。记得在“七•七”事变后不久,天气还热,黄豆的叶子还是绿的,在村东山坡上朱尔贵家大柿子树下,“少共”组织开会,黄仲华、张永海还有任瑞先(王其人)参加了会议。在会议即将结束时黄仲华发言说:这几年王传斌同志的工作、表现都不错,根据上级指示精神,县委讨论决定批准王传斌同志由“少共”成员转为中共正式党员,并仍兼任“少共”组长。他发言后参加会议的同志们对此无异议。任瑞先同志也发言,讲了形势和任务,随即连夜朝西北鲁西镇方向而去。从此,我成为中共正式党员,是鹁鸽楼庄第一个由“少共”转为正式党员的人。在准备武装抗日的关头,党组织的决定把我推到新的斗争前线。
在我于1938年初参加和尚洞武装起义,离开家乡后,时常牵挂着其他“少共”成员的情况。抗战期间,在我父亲几次来沂蒙地区探望和遇到村里的乡亲们时,我都问及他们的情况。1948年我第一次返乡探亲,时任村党支部书记的张正芳告诉我说,你们走后,过了些日子“少共”就联合起来担负起村里的党政工作,干得很好。谁也没有再说“转党”的事,“少共”成员成了真正的共产党员。其他几人的情况则迥然不同,周茂光于1942年前后,带全家下了关东,到黑龙江误入鼠疫区,染鼠疫而死,老婆改嫁,周老太太带几个女儿悲惨地回到老家,1948年我回乡时曾看望这位周大娘。刘子裕在抗战初期随全家到了大连,在造船厂当工人,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