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传斌回忆录(四)和尚洞武装起义

w6526 发表于2019-10-05 12:40:59

   1937年“七•七”事变、日寇大规模侵略中国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鹁鸽楼这个偏僻的农村。原以为象过去一样,割几块地方、赔些钱财,日本人便可退兵了。可是这次却不同了,日本兵占了北平、保定府,一直向南打下来,很快又从青岛等地出了兵,到了山东!这一下子使得人们真的恐慌起来。日寇迅速侵入、国民党部队节节败退,韩复榘军队不战而逃,各种流言飞传,恐慌、失望、无出路、不知如何是好的阴影笼罩在老百姓的心上。村子里早就流传着当亡国奴受欺负的故事,比如日本人踩着高丽人当上马的凳子;元代侵略者随意到老百姓家侮辱妇女,才有“八月十五杀鞑子”的传说等等。想到这回真的要当亡国奴了,滋味可不好受呵!听我二奶奶说,末脚子年(末日之意)到了,这是朝廷无福民遭难呀!少数留着“半毛”(短发向后梳、准备很快能再扎起辫子来)的人说有了前清(朝)就有后清(朝),大乱起皇上出,这回可真应验了。就在这人心惶惶、兵荒马乱之时,村里党组织接到了上级的指示:“组织武装抗日,脱下长衫到游击队中去。”党员和“少共”立即讨论执行,还向老百姓作宣传工作,指出日本必败,中国必胜,树立人们的抗日信心。但限于当时的理论水平,实在讲不出多少道理,就拿岳飞抗金的故事鼓舞人心。可是人们听到的是日寇进展迅速、看到的是国民党军队不战而逃,这给宣传抗战造成了很大的困难。为此,党组织召开了多次会议,坚定信心、立志上山打游击。恰在此危急时刻,大约在中秋节之前,刘仲莹从外地回到了家乡。那时,他已经被上级调到鲁西北地区工作(当时是保密的),因为在本地太暴露了,随时有被国民党抓捕的危险,他这次回乡,对大家有很大鼓舞,他给大家讲解了抗战的形势和前线消息,对韩复榘的军队不战而逃的事,他说,打鬼子不能靠他们,要靠咱们自己!他鼓励人们要勇敢地上山打游击。他还写了一大张纸的抗战消息,贴在村南头小关帝庙的石灰墙上,内容有“德州前线到达主力军”的报道,还有人民的铁拳打倒日本鬼子的漫画。不久,刘仲莹同志即匆匆离去。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到家乡,非常可惜,第二年春天他就在外地去世了。此前我曾几次看见他喝中药,他说肚子疼痛、胀气等,可能早已因劳累而重病缠身了。

    传达了上级党的指示后,我们就紧张地为打游击做准备,大约在农历十一月间,上级派刘居英同志到我村视察帮助。有一天已是半夜,我被黄仲华从床上叫醒去他家开会,到会的有窦子芳、窦子江、张永海、刘立三、鹿丕山、刘子陵、马振川、朱尔顺等人。刘居英着重讲了抗战形势,说明中国必胜的道理,以山西抗日游击队对日作战取得胜利的经验说明日军是可以战胜的,不要怕它。还讲了要注意拣取国民党军队逃跑时丢弃的枪支弹药等。上级来人讲一次,就为我们的准备工作和宣传增添一些力量和本钱。为上山的准备已进入具体阶段,在一次会上,张永海、鹿丕山都说各已拣到了大刀片一把;周茂先说他从下洼的亲戚那里拣到十几粒带有弹夹的子弹。就在此时,韩复榘的十九路军谷良民所属的一支部队向南逃跑时路经我村,住宿一夜,向老百姓要猪肉、白面。第二天军队离开后各家打扫房子时,黄诗兴家存放粮食的“对口瓮”中钻出一个穿军装的青年,他说是青城县人,不是当兵的,被这伙军队抓来顶了“空名额”,现在藏起来就是为了能逃回家乡。说罢跪地磕头、泪流满面,恳求黄家给换一身便衣好逃回家去。当时黄诗兴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棉衣,看此人可怜,只好将自己身上穿的棉袄脱下给他换上,此人再次磕头感谢,然后出门向北而去。老百姓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国民党军队向南逃去,听他们说的都是日本人的武器如何厉害,难以抵挡,而没有听到他们说一句要抗日的话。
    此事不久,日本军队就真的来了。大概在农历十一月下旬的一个晚上,约有十几辆日本军车沿着村子西山脚下的公路开过去。这条路是不久前军方以抵抗日军侵略的名义,逼着老百姓把眼看就要成熟的谷子毁掉,临时修的一条土路,没想到却为日军前进提供了方便。日军夜间行车,车辆前后联络,喇叭齐鸣,开着大灯,照亮了山谷村庄。村里的狗吓得狂叫,人们都上山躲了起来,我在东山上一个小山洞里看得很清楚。第二天我就听到有人说,光看这个车队的架势,咱们还真的打不过人家,还有那会叫的电驴子(摩托车),够厉害的,跑得那么快。
    侵略者已在眼前,特务汉奸更加活跃,村里常有一些形迹可疑的人时出时进,行动诡秘。为防范坏人,各家几乎都把未成年的孩子关在家里不许出门。我家穷得连大门都没有,父亲把我藏在早挖好的地瓜窖里,在里面关了几天,我实在憋得受不了,便偷着跑出去找张正芳等人联系。没想到被父亲发现,找到我后生气地训斥了我一顿。
    紧急情况迫在眉睫,黄仲华亲自通知我:腊月初二晚上到和尚洞集合。我接到通知立即紧张准备起来,拿什么应用的物品呢?全家只有一床破棉被,我如拿走,不但暴露了秘密,父亲连被子也没得盖了,只好带上一双布单鞋。第二天即腊月初二,收拾停当后我忽然想到,大家都要参加抗日,现在只动员了党员、“少共”组员上山,现成的王连福,靠打工、要饭为生,支持党的活动,若动员他去准能成!但没有党组织的同意是不行的,时间紧急,我当即找到黄仲华说了王连福的事,他立表同意。我接着找到王连福,简要说明抗日等事,没等说完他即说:你说的我全明白,这些天来你们这些人干的什么事我都清楚,你如不找我,我还要找你呢。我随即告他晚上去和尚洞集合的事,他表示坚决干,并约定一起上山。晚饭后,我背着父亲,把鞋子压在大棉袄下出门,到了村南头河南崖树下雪石堆中,王连福早已等在那里。两人乘着天黑无人,踏着积雪,沿着弯曲的陡坡上山去,到达了和尚洞。此时洞内已到的有黄仲华、窦子芳、鹿丕山、窦子江、张永海、刘立三、刘子陵等人。黑暗中看不清每个人的面孔,只听得一人说,走了一整天没喝一口水,口干得要命。鹿丕山说:这是刘夏峰,刘家封邱的,他前几年来我村找刘仲莹,他是县委领导人之一。这时,降寇庄的秦云川(即秦化龙)来了,他和黄仲华耳语,意思是到的人数不理想,有的可能赶不上,有的可能受到家庭的阻拦,只能再耐心地等等。到了下半夜以后,还不见新的来者。鹿丕山提议:咱们得走!不能再等下去,天亮后被人发现不好解释。这样,我们就走出山洞,只见夜空中“三星”已西斜,时间大约在凌晨一两点钟。大家沿着山峰后面的斜坡向上爬,那年雪大,天气冷,山上积雪不化,这里少有人迹,黑夜里深浅不知,只能手脚并用,摸索着或走或爬。斜坡下面是几十米高的悬崖,由多年的雨水冲刷而成,万一滑倒跌下去则九死一生。我们在山区长大的人走惯了山路,可是这天夜里仍然感到很困难,对于在平原长大的刘夏峰等人来说,在黑夜里爬山就如登天那么难了。幸好大家相互搀扶、提醒,连拉带拽,一步步爬过了叫“马脖子”的陡峭斜坡,终于到了云台山山顶庙宇大殿前。稍事休息后,这支队伍整队向东,朝着吕家楼方向,沿着山坡下山,迅速地赶到田家林,在那里又等到了几位约定的起义者,然后立即赶到徂徕山起义总部报到,全部编入八路军山东第四支队第三中队,以后又改编为四支队一团三连。这次起义是鹁鸽楼、也是莱芜历史上的共产党领导的武装抗日的第一次英勇壮举,在山东抗日历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永远值得我们纪念。
    对我个人来说,到达云台山顶后,发生了一个出乎预料的转折。在山顶庙宇前小广场稍事休息、清点人数、准备出发时,黄仲华首先注意到我,问道:你怎么也来了?和你父亲说了没有?我答:接到通知按规定集合,没有告诉他。黄仲华说:你年龄还小,你不告知你父亲,找不到你,他着急怎么办?你得回家去。我说:不能回去,既然出来了,谁家的老人也着急呵。黄仍坚持叫我回去,我赖着不走。其他人见黄仲华如此动员我,也一齐劝我下山回家。我还是不走,黄和鹿丕山、刘立三、张永海等简短碰头,咬耳朵低语后,黄仲华走到我跟前,郑重地劝解说:不是不要你,叫你回去是组织决定的意见,回去后的任务是:继续联系上山的同志,组织联系留在家的同志进行活动;监视坏人,搜集反映等。以后看情况再归队。我听后还是不情愿离开,当时已经到了下半夜,队伍急于出发赶路,在大家连劝加说下,我只得离开队伍,自己一人独自下山。由山顶西南门出来,如果再返回和尚洞,路太远,也不好走。我就沿着山顶的西斜坡上一条多年的冲水道,踩着乱石跌跌撞撞向下滑行。我突然记起这下面是几十丈深的悬崖,摔下去性命难保,我急忙向东北方向寻找悬崖边上一条通向村中的小道,在黑夜里我终于看到了呈灰白色的这条道。那正是夜深人静、“鸡不叫、狗不咬”之时,我沿着村南的小路回家,望着漆黑的夜路,真有些害怕,怕有坏人“砸杠子”。待赶回家时,看到我三伯父屋里还亮着灯,感到很奇怪,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我趴着窗户往里一看,吓得惊叫起来,只见在昏暗的油灯摇曳中,三伯父吊在梁头上,十分恐怖。我的叫声惊醒了父亲,他赶过来先托住三伯父的身体、再砍断绳子,以尽量保留他口中的最后一口气。可是三伯父的身体已经僵冷,看来上吊时间可能在晚饭后,已过了好几个时辰,无法抢救过来了。三伯父年纪已近六十,一生贫穷,娶不起媳妇,有胃病,身体虚弱。他的死因据说是仅有的一床棉被不知被何人偷走,感到人生毫无留恋之处,无奈之下走了如此绝路。事已至此,只得挖坟、买棺材,简单埋葬。邻居亲朋唏嘘叹息不止,和三伯父最要好的刘盛爱来致丧时哭着说:老三呵,你怎么这么傻,走了这条路?日子再难咱们也要一起活下去呀。看到家里出了如此大难之事,我想到,如果我当夜没有回家,第二天发现家中死了人,孩子又出走,父亲会急成什么样子!我不禁有些后怕。第二天刘居英同志来我村找黄仲华,顺着吊丧的人群到了我家,看到我正在守灵,他不便多说。以后,他赶回徂徕山见到黄仲华时说了我家发生的事,黄仲华及我村出去的人都庆幸那天晚上强迫我回了家,这真是无意中的巧合。
    “上山”的事情第二天在全村传开了,赞成、支持的人们说:这些人有种!好样的。也有的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还不知怎样哩。上山起义者刘立三的父亲刘三老爷说,论穷富钱粮也数不着咱啊,谁知这孩子倒是先走了,没想到。
    “少共”小组会议暂时没有召开,只是个别联系。大家关心的是上山的人们现在怎样?一时摸不到部队活动的消息很令人着急。正月十五前后,鹿丕山曾回家一次,谈了徂徕山起义部队的一些情况,说有人扛起了枪,有男的还有女学生等等,很为新鲜,令人向往。大家都盼望着八路军的部队什么时候能游击到莱芜呢?
    大约在正月底、二月二前后,天气已比较暖和,村民们都忙着春耕前的准备,在父亲的指挥下,我卖力地干活,抬粪把肩膀压得又红又肿,而心里时刻想的是八路军的部队何时能来,一有时间,我就和刘子云私下议论、商量。有一天,我正在东山北头、靠近王家祖坟的地里搂石头,突然看到从东北方向的山岭上走下一支扛枪的队伍,等逐渐走近,我定睛一看,真是自己的队伍回来了!正在行军前进的窦子芳、张永海、刘立三、鹿丕山等都喊叫我的名字,我高兴极了!这正是加入队伍的好时机,决心一定,我放下手里的活,急忙赶到队伍里,正遇到李伯秋同志(东北人,曾任二团政委、五地委书记,以后曾任中共辽宁省委第一书记),我向他说,我要参加八路军!他说,欢迎呵。我急忙跑回家里,丢下工具就去追赶队伍。村子里路边有很多乡亲,在看自家的孩子回来了。
我急匆匆地往前走,有人还问我,这么着急干什么去?我回答说,当八路去!我赶到村西南破庄子附近,追上了这支队伍,加入到刘立三、张永海中间,当天驻扎在王家庄子。在部队里看到了奋发向上的热烈场面,歌声不断,周围各地、甚至远在口镇的人都有人跑来参军,有的人还带来步枪。可是不到一星期,我父亲赶到这里,以农活忙为理由,说先送完了粪再让我出来。无奈之下,我只好随父亲回到家里。
    不久,原驻在王家庄子的部队转移了,我和刘子云想各种办法打听,可是,一时搞不清楚到哪里去了。为此,我干活时心不在焉,常出差错,总挨父亲的训斥,说我不像个干庄稼活的样子。这还真不是冤假错案,是有事实根据的:剜谷子苗时,看到草长的旺盛,以为是谷子苗,留了草剜掉了苗。间高粱苗,一尺距离留下三棵苗,父亲只好重来一次。尽管在父亲眼里我不是干活的好材料,可是他仍然不愿意放我出走。
    大约在夏历二月中旬的一天,我们终于打听到了部队的行踪,已经转移到槲林前东北的红埠岭、对仙门一带,和我村相隔几十里路。好机会决不能再放过了!我和刘子云商定在次日早上村里人吃早饭的时候偷着走,这时街头人少,省得被人发现。第二天我按约定到东山北的路上,刘子云已等在那里。正要走,却看见我家的小黑狗拦在路上,这只小黑狗是我从小养大的,乖巧、聪明,下地干活总喜欢跟着我,抓捕地里的虫子吃。我和刘子云商量出走是绝对秘密的,它怎么知道跑到这条路上拦我呢?小黑狗哼哼着,用嘴和身子蹭我的腿,低着头,耷拉着尾巴,好象知道我要离开家似的,我轻轻对它说,回去吧,不许拦路。它不但不听,反而对我狂叫起来。我怕纠缠久了被人看见,便拿起石块吓唬它,如此再三,小黑狗才一边叫着,一边低着尾巴向村里跑去。小黑狗拦路之事,实在让我感到惊奇,也使我至今难以忘怀。
    我和刘子云匆匆上路,幸好在路上碰到孙鸿亮(字启明,中共党员,是八路军驻莱芜办事处负责人之一),他告诉我们三中队和支队司令部的确切地点,我们按此方向急忙赶路,于午前到达三中队驻地报到。从此,我终于实现了参加八路军的愿望!接续上在云台山顶临时被迫回家的那一段的经历。
    没有想到的是,这一走,整整十年之后即到了1948年,我才又回到了家乡探望。而且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到莱芜工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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