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春节后,我们七、八个伤病员被送到南岩麓,这里是南沂蒙县抗日民主政府第九区的所在地。
九区也叫岸堤区,原沂水县所辖10个区,九区的面积相当大,南至蒙山脚下,北临沂蒙公路,与蒙阴的朱位、坦埠镇接壤。这是去年在日寇大扫荡中建立起来的新政权,在我们之前就接收过部队治愈的伤病员,视具体情况分配的附近的兵工厂。
我们到达后,为减轻厨师的负担,其他人主动挑水、劈柴、洗菜,我帮助分发报纸、收发信件,显示出八路军良好的作风。当时区里学习风气很好,大家关心天下大事,对欧洲的战局议论很多。当然,谈论最多的还是山东、苏北战局。国民党顽固派秦启荣继去年制造了“太和惨案”后,今年又在鲁南制造“银厂事件”,活埋我鲁南区党委书记赵鎛(河北人)等人,其他地区也有此类的报道。国民党处处制造摩擦,这些引起同志们的担心和忧虑。不久,和我一齐来的其他伤病员陆续被分配到后勤工厂等单位。
有一天,我见到区委书记王介福同志(山东潍县人,抗战开始后去延安学习,1939年回山东,后任县委书记、地委部长、核工业部副部长等职),我问他,我什么时候到兵工厂去呀?光这么闲着呆不住啊。他看着我,稍有些迟疑,说,你不到兵工厂,还是去搞群众运动吧。就这样我被留在中共九分区委机关内。区委机关人数很少,工作很忙,王介福同志紧紧抓住重点,一是推行民主政治,实行乡区级选举,选出了参议员,可以议论政府大事。议员们多是贫苦出身,也有开明的民主人士。还选出公正能干的人任乡长、副乡长。这年的三月,还选出了放牛出身的徐敏山同志为九区区长,韩大娘为副区长,这是南沂蒙的首创,和王介福同志认真贯彻党的政策、大胆放手信任、提拔工农干部的思想分不开的。在民主形式的推动下,提拔起一些妇女干部,这些过去被人瞧不起的妇女,现在也能和男人平起平坐,开创沂蒙的新篇章。
二是减租减息。动员群众,由实行合理负担到减租减息。开始时群众还不敢大胆地和地主当面斗争,王介福同志亲自发动组织了北岩麓的一场斗争,取得了胜利,鼓舞了贫苦农民的勇气。
通过这两件根本大事,群众逐步活跃起来,农民抗日救国会、妇救会、儿童团等群众团体也陆续建立。还有一个耆老会,由德高望重的长者组成,利用其威望,动员群众支持抗战,负责人是九区高湖村的刘心莆老人,这位老人从早年出事民主事业,抗战后送三个儿子参加抗战。
徐敏山出身贫苦,在创建沂南根据地、坚持对敌斗争特别是沂南西部对敌斗争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主动组织起民兵,对盘踞在当时蒙阴二区的汉奸王立庆及其他土顽进行斗争,打击敌伪的骚扰、破坏,把敌人抢走的粮食、财物夺回来,发还给群众,成为了群众的依靠和希望。老百姓听到敌伪军来了,便急忙打听老徐上去了没有?说是上去了,妇女便安心做饭、生产。不管在顺利或困难条件下,他始终坚持斗争。徐敏山在被选为区长的当天,我在南岩麓见到他抗着大枪,我开玩笑地说,当了区长,还抗大枪啊?他说,不论当什么长,这枪不能放下。果然以后他当了县大队长、县长,也是始终大枪不离身,坚持到底、始终如一。他被鲁中军区奖励并授予战斗英雄的光荣称号。有关他的英雄事迹已有专门著作出版,在此不作详述。
在斗争中涌现出来的第一批积极份子中,王子平是数得上的一个。他是沂南刘家城子刘姓地主的佃户,曾经组织群众不止一次地和地主斗争。创建根据地一开始,他真诚拥护共产党、八路军,在沂南县委他曾和我说,他把大儿子王守海、小儿子王守江都送到咱们的队伍里,还想把唯一的女儿也送出来工作,受到老伴的反对说,你已经把两个儿子都弄出去了,你就把闺女留在家里吧,都走了,我多么冷清呀!王子平任区、县农会会长后,从没有当官的思想,他一心为农民,深入农村,了解真情,维护农民的利益。他生活极为俭朴,从1940年和他见面在一起工作,他始终穿着老式的粗布衣服,从家中拿鞋穿。我在县委负责发放衣物,从未见他领取过,他从不多花公家一文钱,痛恨贪污腐化,终生保持着纯朴的农民本色,在农民出身的干部中是非常突出的一个人物。他的小儿子王守江由“小八路”转做青年工作,后来志愿参加抗美援朝,回国后任修建青藏输油管线工程的总指挥之一。
当时抗战形势的困难已经显露出来,九区周边也不安定,区政府的人员每到晚饭后就分散就宿,我和几个家在外地的同志相约到靠南边一个叫柳行岔的村子住宿,以防敌人夜袭,大家戏称是“早出晚归”战术。形势虽然严峻,但群众的抗日热情很高,四、五月份有一次动员参军的任务,很快就完成了预定的数额。在即将把新战士送往连队时,一个放牛娃非要参军不可。因为马上找不到接替他的人,我们劝他等待下一次,但是他坚决参军,最后只好同意他“弃牛参军”。此事写在给沂南县委的书面报告中。
在沂蒙区有不少道观和寺庙,里面有些学徒的道士和小和尚,这些孩子中很多人要求参加八路军。最初因尊重宗教信仰为由,劝说他们安心寺院的生活。后来,根据人人有抗战自由的原则,大家认为应当支持他们的参军要求。恰好一位年长的道士志愿带领他的徒儿们参军,即以此为基础编了一个“道士学兵连”,并派去了指导员。该连人数发展很快,其他寺院的小道士、小和尚也跑来当八路军。这些孩子们大都家境贫困,被父母抛弃在道观、寺院中,所谓出家无家,其实家中的亲人多已失散亡故了。这些孩子在道观、寺院里地位低下,生活条件很差。寺院的高墙深院也挡不住抗日的潮流,他们被根据地抗日形势所鼓舞,坚决要求参军。他们一旦当了八路军,生活在革命队伍里,才真正感受到做人的滋味,感受到革命家庭般的温暖,因此这个连队很好管理,很少发生逃跑事件。此事在王介福同志大力参与、支持下办的很成功,也是我走上新的战斗工作中所经历的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在沂蒙抗战中写下了富有传奇色彩的一页。
当时,区委在处理动员群众、组织群众支援前线等日常工作中,还直接处理一些与群众利益有关的事情,如倡导各村举办娱乐晚会,在刘家岩麓和村支部共同举办过一次,在明亮的月光下,大家一齐唱歌、讲笑话,很是热闹。再就是调解夫妻离婚等纠纷,宣传男女平等,也处理过一些欺凌妇女的案子,在社会上产生很大的影响。一次,有位青年妇女来区委状告其夫不平等、打她,要求离婚。稍后,其丈夫赶来,年龄稍大几岁,对这位妇女说,你太任性了,打你几下,你就来告状,这个婚你离、我不离。经再三劝说,女方仍不回心转意。眼看天色已晚,介福同志腾出一间房子,拿出自己的被子,说,你们两人休息一晚再说。到了第二天清晨,女方笑眯眯地来送还被子。介福同志问她,你还离不离婚呀?女方笑着说,那是昨天的事了,我还要回家忙着干活呢,他答应不打我了。男方也一再感谢介福同志。从此事的处理中,介福同志说,不要只听一面之词,不要在一些小纠纷上火上浇油,弄得非要决裂不可。男女平等不能看作是随意离婚,这可不能头脑发热。
在1940年的春夏之间,抗战生活日渐艰难,日寇封锁,市场上买不到牙膏,有时能买到牙粉,是用磨碎的乌贼壳加上香料做的。有时连这种牙粉也买不到,大家就学着介福同志用咸盐刷牙。我和几个小青年一起议论,将来有朝一日到了最困难的时候,被困在山上,连熟饭也吃不上怎么办?因此从现在起就练习着生吃东西。我自告奋勇,拿出一个月的残废补助金托人到集市上买来一些生猪肉,切碎,不放盐,大家一齐吃。几个人围在桌旁,大眼瞪小眼,看着半盆猪肉,闻着生肉发出的腥味,不用筷子,只能用手抓着吃,我先拿了几块,放进嘴里,又粘又腥,嚼不动,又不能当着大家的面再吐出来,只能一使劲生吞了下去。我强笑着说,好吃,快吃吧!刘乃森(区长刘希伊的儿子)说,实在吃不了,不能再吃了。最后只好将猪肉送到厨房炒菜。现在回想此事,好象是年轻人的恶作剧,是盲目的空想,可是在那时,大家都是认真、严肃地考虑怎样面对艰苦的生活,谁也没有埋怨和嘲笑。
同年七、八月间,原九区分成了两个区,以芦山、孟良崮为界,芦山南是垛庄区,芦山北为岸堤区,各辖五、六个乡,我被任命为中共横河乡党支部书记,下设有组织、宣传、保卫、武装等委员,政务委员任乡长,年龄近三十岁,其他都是年仅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热情极高、干劲十足,整天和村里的党员、干部、民兵打交道,跑了这村跑那村。为动员准备反扫荡,我们商定召开一次全乡几百个党员的夜间集会。当时党员还是不直接公开面目的,其实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心里明白。横河乡的女党员占相当比例,中年妇女和年轻姑娘都有。党员在各村发展不平衡,有些村道会门很活跃,发展不进党员,可是抗战的任务都能完成。在此期间,迎来了日寇的一次秋季扫荡,敌人在崔家庄住了一夜,武装委员杨禄山带着马牧池的民兵去打枪骚扰,自己没有受到损失。在夏秋之时,还在全乡进行了一次巩固审查党员的活动,这是中央的决定,全党都要进行。审查结果没有发现大的过失。几个委员关起门来对党员一个个评定,难免走形式、过场。面对抗战的困难,乡政府讨论如何做准备,大家认为将来财政是个大困难,没有钱花。为此决定由财务助理向富有人家分别借钱几百元,开具收据,钱票统一由乡政府管理。不久,县、区政府就此事查询,原来是有人向上级反映了借钱的事情,我们对此实话实说,钱票和收据相符,没有一元钱流入个人的腰包。一经查明,上级指示把钱如数退还,以后此类事情要慎重处理。
10月下旬,接到调我任垛庄区抗日动员委员会主任的通知,我随即抓紧交接工作,迅速赶往垛庄区报到。由此地到芦山前的垛庄,必须经过著名的孟良崮否则绕道太远。当地人对孟良崮编有许多故事,说当年宋朝杨六郎领兵和北国交战,孟良在此如何取得神功,由此而扬名等等,仅仅是传说而已。听到过此地的人说,崮顶很陡。当日我早早地出发,由孟良崮山后坡上山,原以为爬过这个山坡就到了,可是等我上到顶才知道前面还有山峰相连,整整一个上午,才真正到达顶峰。群山之间有稍平的坡地,溪水流过,在山崖处形成小的瀑布,树木茂盛、杂草丛生,还有挺拔的绿竹,山峰背后有一些散居的人家。翻过山顶后,开始下山,这边的居民住的比较集中,农田也多,山坡上有人干活,村落处有狗叫声,但没有过来阻拦。这一次走得很顺利,只是有些累。随后在十一、十二月份又走过两次,是从山前垛庄出发,两次都遇到麻烦,被山村里的狗群追赶、撕咬,七、八只狗扑过来,把包袱皮都咬破了,要不是惊动了村民出来帮助驱赶,还真要出危险。几次经历,方知民间所说“小地方的狗凶”,确实如此。
当天下午到达垛庄区委报到后,我被分配做区动委会的工作,该组织全称为:抗日救国动员民众委员会,简称“动委会”,原是以此和国民党讲统一战线的半官方组织,民主政府成立后,即直接负责各抗日群众团体。垛庄区下设六个乡,每个乡都有乡级的动委会组织。有些乡干部在土顽、敌伪势力猖獗时动摇逃跑,我曾召开各乡动委会主任会议,第一次到会6人,时隔几天再开会时,只到了5人,那个人已经跑到土顽方面去了。还有一位区中队刘指导员,人很聪明,能刻图章,我托他为我刻了一个木质的图章,至今仍在使用。但这个人却在1940年底弃队逃向土顽,还留下条子说,对共产党无成见,只因生活太苦等等。在此期间,我和其他人到东、西长命村和蒙山下的石屋山检查工作,见到小学教师马子明(回族,任长山区区长,解放后在宁夏回族自治区任职,已去世)教孩子唱“反对下关东”的歌,据说敌伪鼓动人们下关东以减少我八路军的兵源。此事引起上级的重视,曾为此发过通知。连年的收成不好,山区生活更加贫困,青壮年娶不上媳妇,因此就去闯关东。道会门乘机而起,在偏僻山村流行起“黄纱会”,扬言入会者可避枪炮,不参加八路军,这显然是敌伪所鼓动的。现在所流行的“人人都说沂蒙山好”的小调,原是八路军山东抗日军政分校宣传队为反对“黄纱会”而写的,记得原词有“自从起了黄纱会呀,大家小户遭了殃”几句。形势困难确实影响着我们的工作,八路军的弹药、供应也非常困难。这年秋天,沂南各地动员捐献子弹,很多人把拾到的子弹拿出来,收效不错。冬季即将来临,需要棉花,无钱购买,便动员群众捐献。这一次效果不理想,富有人家不愿拿出好棉花,穷苦人愿意捐,手里又没有棉花。捐献来的棉花质量差,大都是又硬又碎的棉花块,用土弓很难弹得开。政府、军队后勤部收购了一些羊毛,用来代替棉花做棉衣、棉被。我领到用羊毛做的被子和棉衣,心里还挺高兴,到了夜里,从粗线被子里渗漏出细碎的羊粪,膻臭味扑鼻。棉衣和棉裤里的羊毛没有几天就滑落下来,成了夹衣。这年冬天,许多战士就是穿着这种夹衣、吃着高粱煎饼和敌伪英勇战斗的。使我不能忘怀的是横河乡的李开武同志(被误杀,已平反)、刘树法同志(现在湖南省体委)等人知道我困难,分别向家里要了布和棉花,帮助我度过这个难关。
当年三月,孙祖战斗胜利后,组织过一次募捐活动,我参加了清点钱币的工作,亲眼看到各种“银行”印制的五花八门的所谓“纸币”,这些纸币都是石印的,很粗糙,纸也很不好,多已磨损,面额为几吊、几元、廿元不等。当地富有人家不仅自己经营酒店、油坊,还趁机开办所谓“银行”,私印“钞票”掠夺财物、坑害农民。据说抗战开始后这种票子很快就流行起来。我注意到每张票子上都印有“灯下不付”的字样,其实,不要说“灯下”,就是在阳光下也休想凭此票兑换现金。这些邪恶的黑手伸向农民,严重摧残着本已脆弱不堪的农村经济。
困难的环境没有影响我们的工作,我曾到泉子崖村组织动员拆桥破路,有位地主绅士针对此事说,成物不可破也。我很生气,大讲了一通抗战形势、新的民主等等。其实,这些地主是不会听你这一套的,特别是在抗战最困难的情况下,他们不相信共产党最终会取得胜利。经过一个多月的工作,动委会的工作稍有头绪,还顾不上对各个群众团体较细致地安排检查,此时,县动委会召开会议,我将工作如实汇报。将近年底时,我接到调任中共南沂蒙县委秘书的通知,即前去报到。县委正举办第一次党员干部训练班,暂缺负责人,就临时派我兼任该党训班的支部书记、指导员。这个党训班男女都有,当时,妇女同志能出来“受训”,是非常勇敢的行动。这几位女学员是沂南县最早入党的一部分,她们中间有穷苦家庭出身的邵英、赵芝亭,也有较富有家庭的高心甫,她后来在沂东县、泰安等地工作。年龄最小的是刘贞矩,她曾在沂南、沂水县工作,后调上海,她们都成为党的县、区级妇女干部。训练班沿袭地下党秘密工作时的一套做法,如一律改用假名,邻村甚至同村都必须改名字。没有专职教员,由县委书记、各部门头头来讲课。我主讲党史、政策,好不容易找到李富春同志在延安一次有关党史的讲话、杨尚昆同志在华北局所讲“巩固华北抗日根据地及基本政策”的讲课提纲,成为我讲课的重要依据。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党训班时而听讲课,时而进行讨论,大树下、山坡上都是课堂,形式活泼。经过学习训练,这一期的学员绝大部分都被分配到各个区、乡,成为脱离生产的干部,勇敢地投入到沂蒙根据地的建设中。十几年后这批人里有的成为地委专员级的领导干部。县委党训班以后连续办了几期,地委、区委都分级举办各种训练班,以适应建设根据地的需要。
1940年底,沂南周边的形势更加紧张,根据地经济困难更加严重。在这一年里,我从军队转入了地方,从一名伤残者成为党的专职干部,由乡到区再到县,投身于抗日潮流中,自己的未来和国家、民族的前途、和党的事业紧紧相连,许多事情是我想不到的,却成为了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