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年底我奉调到中共沂蒙地委(二地委)任秘书,临行和一些同志话别,自然谈起许多往事,特别是那些已经去世的男女战友们,但来不及深谈,就匆匆赶路。从沂中到蒙阴汶南镇,途中正走过一段从坦埠镇到旧寨的沂蒙公路,回想起1938年在部队奉调进沂蒙,就是走的这条路,那是从旧寨向坦埠镇行军。当时我们部队刚刚建立,一切都要从头创新立业。我先在部队两年,后来在沂南和沂中五年多,几乎成了沂蒙人。抗战八年来,经过了多少艰难困苦、流血牺牲,到今天终于战胜了日寇。现在要去新的工作岗位,考虑到自己的理论知识、实际工作能力,是否能适应新的战斗环境?实无把握,只有边干边学吧。
二地委是老建制,但又是刚刚经过合并。原泰南地委(三地委)领导干部在日寇投降后被调走支援东北,为集中统一,上级将两个地委合并为二地委。合并后所辖地区东临滨海区,南与鲁南区相接,北与泰山地委相接,西跨津浦路与平原省交界。沂蒙区是八年抗战中的老根据地、老解放区,日寇投降后,各县开辟出大小不等的新解放区。继续巩固老区、尽快开辟新区,成为抗战胜利后的重要任务。
1946年初到6月底曾有过短暂的和平时期,这是自日寇侵华以来首次的和平时期,周围没有枪声、老百姓不用再四处躲藏,可以坐下来吃个安稳饭了。经过了战争动乱的人们从心里感到和平、宁静的可贵!
1946年元旦后,地委机关和军分区司令部从蒙阴的汶南镇移驻到新泰县的新汶煤矿,这里交通便利,西临津浦铁路较近,便于侦察蒋军兵力和武器运输情况。日寇撤退时炸毁了新汶煤矿的矿井,但小型发电厂和房屋没有来得及炸。我们住的是原日本职员的宿舍,较宽敞,在这里过了一个热闹的春节。这里的白酒质量高、味道好,喜欢喝酒的人过了瘾,王介福同志酒性大发,甩掉了小酒杯干脆用喝水的茶缸连干几杯,显示了他的酒量。恰好我父亲来看望我,这个八年抗战后首次春节宴会当然欢迎家属老人参加,时在军分区某单位任职的我村老党员、和尚洞武装起义者鹿丕山、马振川也来参加。三位老人看到如此热闹的场面、丰盛的饭菜,很有感慨地说,这八年能过来真不容易啊!有些同志很可惜过早地去世了,咱村的刘仲莹、窦子芳、张永泉等人没有看到这一天。说着,他们不约而同地拿起杯中酒倒在地上,“浇奠”故人,表达了对这些同志的悼念之情。王介福同志特地过来向三位老人敬酒,当场又灌下一大茶缸子酒,三位老人夸奖他酒量大、有大志。晚宴上大家尽兴而饮,尽情而谈,主要关心的还是国家的前途,和平来之不易,但是还能维持多久?
虽处于和平的环境里,但地委没有被表面的平静所迷惑,而是冷静地分析形势,密切注意动向,利用和平时机,抓紧为可能到来的战争做好准备。当时的情况是,蒋介石确实在为发动内战做准备,抓紧向东北运兵及向各战场增加兵力。同时,不断发出威胁,要求我军撤出这个或那个地区,妄图使我就范;华东江苏地区战事不断,蒋军步步进逼;津浦路在不停地运兵;潜伏的特务、地主恶霸分子活跃,不时发生迫害杀死积极分子事件;胶济铁路沿线也不平静。上述种种现象都说明蒋介石确实在准备战争,何时动手,只是时间问题。地委决定除在干部群众中进行宣传,认清形势、坚持斗争外,还要抓紧具体工作:加强军队练兵和民兵建设,严密监视津浦路运兵情况,加强侦察,力求摸清敌人的动向,请军分区研究详加部署;地方各县继续加强减租、生产,开展反奸诉苦;新地区,特别是津浦路沿线加快发动群众,以适应未来战争的需要。这些决定均为地委一致认识。如何达到目的是个问题,如按照常规调配现有干部开展工作,人力显然不够。经再三考虑,决定从沂临边、沂南、沂中、沂东、蒙阴、沂源等县抽调3000名基层积极分子,要求党性好,有工作能力,作风正派、身体健康,经过短期集训,进行政策教育,然后分别派到太宁及新泰县的新解放区,协助当地积极分子发动群众,先搞试点,调查研究,很快就在面上铺开来。在这里遇到的情况和老区相比,有不同的地方。“天下乌鸦一般黑”,各地的地主都是对农民进行剥削、压迫,但是在铁路沿线地区有些地主则挂着“牌位”,而且都有一顶政治帽子,一类是过去军阀时期的中小军官发财后置地买房,还经营商业,成为当地有名气的地主。另一类是“土财主”,在动荡的时局中变得聪明起来,分别戴上国民党、三青团等等帽子,日本人来了,又挂上什么会长的头衔,和日本人合作干坏事,他们的子女中有不少人在汉奸队伍和伪政府机关中任职。日寇战败,这些人摇身一变由过去“曲线救国”、“地下工作者”又成了“有功之臣”,成为蒋介石的重要社会基础。这类地主除了对农民进行剥削以外,还借日本人和蒋介石政权的势力对农民进行更残酷的压迫,他们自认为有蒋介石的靠山,共产党在这里呆不长,因此拒不低头认帐、不愿意放弃其多年统治的“宝座”,这就激起了广大农民的愤怒。具体的工作是有一定过程的,从初步启发觉悟,再提高认识,到坚决斗争,群众一旦发动起来,几个村子互相串联,斗争的劲头就更加上升。那些地主恶霸、汉奸如果态度蛮横、拒不低头,斗争会场就发生了打人或其他人身侮辱的现象,由此产生了斗争扩大化、分不清主次、侵犯地主工商业、侵犯中农利益等违反政策的情况。在没收地主浮财进行分配时也产生不公平,有些流氓分子混水摸鱼,甚至出现极少数工作队员和干部装入自己腰包的事情。这些都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地委在了解此情况后很快召开会议进行检查。在4月份,华东局也召开了有关群众运动问题的会议,地委根据会议精神对减租、反奸斗争肯定了成绩,检查了出现的问题。指出“宁‘左’勿右”的思想是错误的,必须认真纠正。减租、反奸诉苦中出现的问题出在下面,但其责任在上面,主要是没有把政策交代清楚。中间检查、指导不力以致未能及时纠正处理,切不要简单责怪下面。会议决定继续放手大胆发动群众,加强学习,提高政策观念,防止各种偏向的发生,凡侵吞斗争果实者一律退回。至此,开发西部的群众运动暂时告一段落。
地委很注意在这个历史时期的思想反映,组织干部进行时事学习,认清形势、统一思想和行动。综合各个学习组的讨论情况,占绝对多数的都认为蒋介石肯定会打内战,并列出历史和现实的种种罪行来证明。地委负责人在政治报告中强调了和平的可能性,并说为了和平就要减裁现有的军队。当时报纸也登载过晋察冀地区为和平而裁军的消息。但是干部多持不同意见,他们不相信和平能够长期维持下去。地委负责人在以后的几次报告中仍再次强调和平的可能,说“蒋政权内部可能有什么突然事件发生”,甚至说“不相信和平就是不相信中央”。这类说法报告者本人是不敢随意分析估计的,可是历史的实践已经推翻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分析判断。关于军队究竟怎样为和平而减裁?他说:一些老弱、残疾,自然要减裁,这可计算人数嘛,其他的我们可实行“寓兵于工”或“寓兵于农”,即把现有的军人分散到工厂、农村,以工人、农民面目出现。一旦战争到来,发出号召即可归队,恢复原来的身份。对此,同志们的讨论尤为热烈,甚至激昂慷慨,说这种做法大有问题,我们军队的人数本来就不多,应该增加而不是什么减裁,千万不能自动解除了武装,使中国人民遭殃、蒋介石高兴。蒙阴县委书记吕子仪(解放后任浙江省余杭地委组织部长等职,已病故)恰好到地委办事,他很认真地说,什么减裁军队,那是胡说八道!咱们还是动员参军、壮大军队、为战争做实际准备是正经!他的话可以说是代表了县区干部的意愿。
在我们进行战争与和平的讨论时,蒋介石、国民党正紧张地为内战做实际的准备,在各地对我进行挑衅,从江苏逼近山东,气势汹汹。就在此时,接上级通知,当时的军调处执行小组最近还要来沂蒙进行视察,这更引起了同志们的警觉。华东局于三月间召开高干会议,地委书记王涛同志前往临沂参加会议。会上,陈毅同志传达了中央的指示,强调“认清形势,克服麻痹思想,决不丢掉一支枪”,这一明确、坚定的指导方针很快统一了思想认识,把精力集中到当前的各项实际准备中去。
当时中央的“五四”指示即实行土地改革的任务已经下达,各地正在讨论贯彻执行,均按照原定的减租、反奸、生产等各项工作正常进行。但不论在老区还是新区,都有一些不正常的事情发生,如在蒙山脚下的桃墟、南大庄等地就有国民党特务和匪徒组织,名为“蒙山义勇队”,三百人的武装,打家劫舍,攻打新政权,很快就被蒙山、蒙阴、沂南县的地方武装和民兵联合作战将其扑灭。其他地方也发生过一些小型的暴乱,在新区,特别是铁路沿线发生过好几起无端攻击群众运动积极分子、新政令执行不畅、受阻碍的事件。综合看来,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预示着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
六月以来,蒋军的飞机不断到沂蒙各地上空侦察,任意投弹射击。六月底的某天,有两架蒋机在照例侦察后还在新汶煤矿大院西门投下两枚小炸弹。所谓和平,只是口头的。为备战、减少损失,地委、军分区机关于七月移驻到蒙阴汶南镇,等待着战争的到来。其实这里与原驻地距离不到二十公里,所以有人说,汶南镇也不是和平的乐园,也是在大炮的射程之内。随后全国、山东的形势一天天紧张起来,上级领导机关不断发来内部军情通报。地委确定:一切服从战争的需要,保证战争的胜利,所有机构、措施都要适应战争的要求,不失时机地进行减租、反奸、生产、民兵等各项工作。军分区部队按上级军事机关的命令行事,地方予以积极支持。
具体决定有以下几项:
首先,考虑到地委书记王涛同志是军分区政委,一旦战争打响,即随军行动,履行其政委职责,因此预先确定届时由一位地委部长主持日常事务。
地委成立支前机构,直接办理有关支前的各项事宜,下设宣传、民工、兵站、粮食、政治部等部门,由程鹏专员任主任,王涛同志任政委,刘夏峰、董林汉同志任副主任,各部部长均由专署、地委各部任职的领导干部担任。这个机构的负责人以后随着形势的变化而有变动。各县委也成立同样的支前机构,并立即开始工作。
各县组织长期随军的担架队,这是一项新工作,过去都是临时抽调民工。现在我军大兵团到外线连续作战,再靠老办法临时组织就不能适应要求。原以为这项任务要用较大的力气,没想到一经动员,进行得很顺利,没有发生“顶牛”现象,有些地方还超额完成了任务。群众已经看清楚,解放区内已打完,再打就要到蒋管区打了。在组织长期随军担架队前后,曾接到上级军事机关关于破坏胶济铁路的通知,要求按照计划在预定时间内完成。各县对此很积极,铁路沿线的群众眼看着蒋匪军利用铁路运输兵力、武器攻打解放区,因此积极参加破坏铁路的行动。但是少数为铁路服务、靠铁路为生的人,对他们来说,破坏了铁路就是砸了他们的饭碗,今后的生活怎么办?此前,在准备破坏太宁的华台煤矿电厂时即因工人的反对而作罢。正当准备动手大破胶济铁路时,接到鲁中区党委、华东局转来中央的急电,指示不许破坏胶济铁路,强调铁路和其他先进设施虽暂时为敌占用,但很快将转为人民所有,即可马上应用。如若被破坏,再修复不是容易解决的,因此不得破坏,望即停止,并向群众解释。传达中央命令后,原来计划的破坏行动全部立即停止,胶济铁路得以完好保存。此事报纸从未透露过。
为便于行军作战、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地委机关决定精简机关人员,将一些年老体弱、有病、残疾者和一些女同志转移到黄河以北的渤海地区。四月,由地委组织、宣传两位科长魏鉴清(后任浙江省县委书记、省委统战部长,已去世)、徐健同志(时任地委宣传部科长,后任县委书记、长江航运学院院长等职,已去世)带领这批人员出发。有的同志开玩笑说,这是“妻离子散”。我虽是三等战伤,足关节僵直、行动不便,但我愿意留下参加即将到来的战斗,没有提出北撤要求。
与此同时,华东局也特意组织了一部分人,男女老弱都有,在白天沿大路向北行进。此乃我军迷惑敌人的计策。当时蒋介石强令我华东野战军迅速撤到黄河以北,以实现其“肃清山东共军”的大业。我军的这一计果然奏效,蒋匪通讯社和一些西方通讯社都报道了“山东共军急撤黄河北”的消息,并以飞机侦察照片为依据。其实,我华东野战军各主力部队都按预定计划行进在山东的高山峻岭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撤到黄河以北之说,可笑蒋匪中了陈老总的计。
清理和收藏文件,是必须处理的大问题。二、三地委合并后,文件、资料仍按原系统保存,几年来虽然对文件随时清理,但数量仍是不少。地委经讨论确定:对中央、华东局、山东省委、鲁中区党委下发的文件同类者只留一套,特殊单项者单独保存;其他省、区来往信函、材料多为办案性质,公事已毕,可予销毁;本地委上报、下发之公文、电报,留其底稿一份或三份,一般性工作报告、月度或季度报告重要者可留,一般不留;地委负责人个人名义的信件、指示,多为办案或针对某一问题,只留其重要或尚有争议未决的,一般不留;各县、各有关单位向上的月报、季报或特殊的专报,有重要意义者可留,其余大多无法全部保留;对群众来信,由有关部门认真办理,不能草率了之。此次清理很费时日,对这些血和汗的历史材料总是舍不得丢,最后综合看来留得太多,掩藏起来也困难,只得下决心将大多数丢掉,留下精华,就是如此,最后还是包扎了几个大包袱。当时没有防潮的油布,牛皮纸也很少,只能多包上几层厚纸,分别登记入册,便于日后查找。这些重要材料应藏在何处?经和在组织部工作的王少才同志(曾任上海特殊钢管厂厂长兼党委书记)联系,决定藏在他的家乡,是蒙阴的一个小山村,该村有和敌伪斗争的光荣经历,王少才的哥哥是该村的党支部书记,放在那里,应该是靠得住的。由于白天敌机横行,只能在天黑后运走材料,用一匹骡子驮着材料,还有少量的白布,由王少才、乔新民(后任县长、县委副书记等职)和刘涛三人护送,来回要走一百多里地,到达该村头后,即把所掩藏的物品运到该村西山,放入一个偏僻、不为人知的小山洞里,放置妥当后将洞口垒好,用杂草伪装。只要没有叛徒告密,一般是不会被发现的。三人赶回来后立即向地委书记报告,认为一切皆处置妥当。谁知那年从七月份起,近一个月的连续阴雨,湿透了地面,小山洞内部坍塌,积满了雨水。但是村支书并不知情,只是远处看看洞口处没有改变的痕迹就放心了。其实,即使知道文件受潮也不敢取出晾晒。一直到十月份,天气比较凉,蒋军已撤出沂蒙区,地委才派人去清理文件、布匹,待扒开洞口看时,所有文件已成了一堆烂泥,根本没有恢复的可能了,只好放弃。几块白布霉烂了一大块,经不起手扯,做不了衣服。这就是1947年以前的地委档案材料全部损坏的实际情况,是无可挽回的损失,但历史并未因此而中断,沂蒙区的人民正书写着更加辉煌的一页。
正当地委各部门都在清理文件、掩藏重要物品的时候,财政、金融部门却遇到了难题,工商行政管理局对一般物资可以想办法掩埋、隐藏,唯有对手中现存的黄金(具体数字不清楚,不便多问)不敢轻易随便埋到地下,怕一旦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当时的詹道吉局长(老红军,江西人,全国解放后任上海天马烟草公司总经理)找到我商讨处理办法。他年龄已四十多岁,脾气很好,我常以“战斗机”的谐音称呼他,我们的交往比较和谐、随便。我的意见是以掩埋为上策,为避免暴露黄金,可夹带掩埋其他物品做掩护。可他还是不放心,他说,敌人、叛徒是很狡猾的,不容易骗过他们,另外敌人还有现代仪器。他坚持由地委、军分区领导人分别都携带一些,这样最保险。我认为即使这样最保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想让我向地委报告,我说,此等大事你亲自报告为好,领导会支持你的。后来,地委的领导同意了此事,但个人携带的数量、如何携带,我并不清楚。詹局长又让我携带一些,我说,我的腿脚不好,又背着文件和书籍,还有行李,你就饶了我吧。可是他坚持让我带,我开玩笑说,你不怕我背上黄金跑掉了吗?他哈哈大笑,冲我做个鬼脸,没有再谈这件事。那年雨水多,行军中背包、书包经常被淋湿,增加不少分量,幸好我年轻力壮,没有感到有多大的负担,几个月不断行军走路,也得到了锻炼。到了11月份,地委住在蒙阴的尖洼村,詹局长来向我取黄金,我惊奇地问在哪里?他指着我的书包说,就在书包里。我打开书包取出一看,只见用白色高级绵纸(桑皮纸)精心包着体积不大长方形的东西。他看到包着的东西原封未动,说,这样一块是十两,你一共背了五十两黄金,现在我要收回原物,多多谢谢你了。秘书处的同志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黄金,而且我背了两个月,却没有发现情况,都感到很惊奇。我开玩笑地说,詹局长,你害人不浅,拿巨额黄金引诱我逃跑未成,真乃居心不良。我追问是怎样放到我的书包里的,他笑而不答。只是说,和你公开谈,你怎么也不愿意,我只好偷偷干了。回想起行军途中,经常随意挂放书包,并不特别在意,没想到里面竟然有巨额黄金,现在还真感到有些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