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从团部领受任务回来,战斗前,我排要化装先进人下洋,配合主力进攻。各种念头撞击着我:怎样提前进入下洋呢?怎样使用配属我们的力量呢?……我知道在敌后开辟根据地的意义有多么重大,而组织上又一再让我们打先锋,党的嘱托,同志们的祝愿,人民群众的企盼,给了我们多大的鼓舞!虽然我们执行这个任务还有很多困难,比方说,进入下洋只有一条道路,而且要受到敌人的检查,我们都是闽西和闽北人,不会说本地话,一开口就要露马脚,我们的化装技术还不巧妙等等,但有天大的困难也要克服,否则就无法取得胜利。回到排里,我刚把任务一传达,大家就像汽油着了火一样哄起来了,又是欢迎,又是鼓掌,有的简直高兴得跳起来,陈东坑的枪声方才平息,同志们的求战热情又重新充斥了整个陈东坑。
根据首长的指示和大家的意见,我们请了当地群众教当地话,又练习化装,经过了一夜和半天的突击,一切准备总算达到了要求。这是打下陈东坑的第三天,全排一早就起来了,我扮一个普通的农民,匣子枪放在篮子里,一营侦察班长刘维理挑着一挑广货担子,担子的最底层也放着枪,司号长小吴扮一个女人,把枪别在裤腰上……四个班的人全部化装,这种规模还是我们进入敌后以来的第一次。
装扮好了,检查了又检查,把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都研究分析之后,就按预定方案分三路向下洋出发了。正是腊月天气,微风扫开了云层,太阳晒得浑身痒酥酥的,从陈东坑到下洋的大道上,老百姓络绎不绝,有的挑着米,有的担着柴,有的拿着甘蔗;有男人,也有妇女,大都忙着办年事,我们的心里暗想,下洋的老百姓就要过快乐年了!我们过了桥,敌人的哨兵懒洋洋地走来盘查我们,我们每个战士都很沉着,被查问来历时就回答:“瓦系本地郎(我是本地人)!”敌哨兵嘴里乱七八糟地骂了一些什么就把我们这些“庄稼汉子”放过去了。
走不多远,突然听到一道短促的命令:“站住,放下来看看!”我回头一看,不好!敌哨兵横枪挡住了刘维理,想起刚才在路上听老乡们议论时说的话:红军打陈东坑是化装成卖货郎进去的,大概这一着敌人也知道了,被识破了,心里一悸!再看老刘,他还是若无其事的老总长、老总短地帮助翻捡,可是哨兵并没有因为他的态度好而住手,还是斜抱着枪,勾着腰,一层层地往下检查,再向下翻一层就能看到枪了。
大家看到势头不对,眼角死死地挂着我,好像在催促我:“排长,怎么办?”有的同志已放下担子,假作休息,其实是准备摸枪战斗,尖厉的眼光乱扫。我转过眼来,敌人已检查到第五层,我的心顿时像被绳子倒吊起来,只要敌人一揭底,我们的计划就有全盘失败的可能!我赶忙叫了一声:“瓦去买点密(我去买点东西)!”几大步向担子蹿了过去,我们的人也围了过来。敌人看到我们喊着要去买东西,便立起身来,退了两步,站在后面监视着我们。
这时,我忽一转头,旁边过来一个青年少妇,圆圆的脸,绯红的颊,鬓间挂着几颗汗珠,头上梳了个髻,包一块蓝布,冒嘟嘟的胸脯,顶着崭新的阴丹士林布短衫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下身是条黑洋布裤子,虽然脚大一点,和青布绣红花的鞋子不大相称,但走起来倒也秀气,她呀,正是我们的司号长。
我暗中碰了她一下,她转过脸来,我用嘴向哨兵一努,然后用一块毛巾在她的脸上一遮,她会意地点了点头,眼光中好像说:“我一定执行你的指示!”于是便拿起一块毛巾向哨兵挨过去,双手拎着毛巾的两只角对着哨兵的脸说:“你看这条洗脸面巾值多少洋?”敌哨兵一看到这个年轻的女人和他说话,满脸乌云顿时消散了,“嘿嘿,嘿嘿!”地答着话。我乘机抓起刘维理担子里包着枪的毛巾对他说:“格帝洗脸面巾卖奔瓦(这条毛巾卖给我)!”他顺口回答道:“好,三角洋拿去吧!”我一下把他的枪放进我篮子里,脱离了他们。一会儿,买东西的纷纷散了,敌哨兵重新翻刘维理的广货担子,看到担子都被翻遍了,也没有什么,便不耐烦地吆喝了一声:“快走,快走开!” 然后像只饿老鹳一样伸着脖子望着远去了的人们。这时,刘维理擦了檫额上的汗,摸出钱来,眼却偷偷地清点着我们往里进的人,嘴里数着:“一角,两角……”最后把钱往怀里一揣,伸了个懒腰,才挑起担子往前走。街上的敌人毫无准备,有的在打麻将,有的在推牌九,有的抱着女人玩,菜馆里传出来猜拳的喊声,真是乌烟瘴气。进到街里的老百姓,一个个愁眉苦脸,问或也给那些家伙一阵白眼,但又怕惹出横祸来,只好悄悄地跑到一边去办自己的事情。
我们都憋着一肚子的气,巴不得马上一声枪响,把这群王八蛋一网打尽!刘维理的广货担子穿过街心走到了街的尽头,这个暗号表示便衣排的人全部进来了,我才松了一口气,迅速把一切布置好。忽然,敌人发觉我们的主力部队已经接近了,中队长一个满贯还没有下来,抓起桌上的钱,一掀麻将桌,跳出来就准备吹集合哨,哨子刚送到嘴边,fj边忽地闪出来一个女人,迎头就是一枪,中队长的脑盖应声飞掉了半边。中队长倒下了,铜圆、角子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接着就是一声:“不准动!”震得厅堂嗡嗡作响,盯在中队长屁股上要钱的赌棍们吓得面无人色,像筛糠一样举起双手,乖乖地缴了械。“司号长打响了!”分散在各个位置上的人一听到这个预定的信号,马上放下担子,扔掉篮子,一排的匣子枪,纷纷顶住了早已监视好的敌人,迫使他们投降缴械。
但也有几个家伙跳出窗口,踢翻了小摊子就往据点方向逃窜,前面几声枪响,又抱头转向中坑方面逃去,但刚跑到街头,刘维理那面的枪也响了,连续倒下了四个敌人,其余的几个没有了主张,一膝头跪在街上,被踢翻了摊子的小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喊:“打死他,打死他,打死这些白狗子!……”跪在地上的敌人直点头,请求饶命。前后不到二十分钟,街上的二十多个敌人全部被解决了,据点里的敌人,由主力部队围歼。
这一带距中央苏区不远,也曾是我们打游击活动过的地方,穷苦的老百姓知道是红军回来了,没有关门闭户的,都高高兴兴地跑到街上来欢迎。有些农民开始不了解情况,一听到枪响就往家里奔,但刚到街口,听说是我们的主力来了,便和下洋居民一起欢迎我们的主力。白发苍苍的老人们站起来,咧着扁扁的嘴啧啧称赞,妇女们从后屋里追出来,挤在门框上议论纷纷,小孩们被挡住了看不见,叽叽呱呱地扒开大人的腿,从大人的胯下钻出来……
不一会儿,街上便挤得水泄不通。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下洋,长期被压迫的人们被解放出来了,他们放出了爽朗的笑声,五彩的标语沿街贴了起来:“打倒土豪劣绅!”“建立苏维埃政权!”下洋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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