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张鼎丞同志带着我们一行人,夜行昼宿,穿山林,抄小路,向杭永边境挺进。到了杭永交界的双髻山上,张鼎丞同志派我先下山去找廖海涛,与他取得联系。当时还约定了暗号,有情况,我鸣枪报警,不鸣枪,张鼎丞同志自己下山。
我摸到了海涛同志的家乡——大岭下,在一间造纸棚里,一位工人悄悄地告诉我,廖主席就在附近。
海涛同志一九二九年参加暴动,曾被选为代英县苏维埃主席,一九三五年担任杭代县苏维埃政府主席。这样我在造纸棚隔壁的屋子里,第一次见到了海涛同志。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头戴一顶蓝色洗得发了白的八角帽,身穿一件带着补丁的夹袄,扎根腰带,挎支驳壳枪,打绑腿、穿草鞋,个子不高,胖墩墩的,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如果不穿军装,就是一个朴实的农民。他自我介绍说:“我是代英县苏维埃主席。”
当他一听说张主席回来了,欢喜得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孩子找到娘了!”“孩子找到娘了!”他说着就急得要奔上山去接张主席。他还叫人赶快通知所属游击队:“张主席回来了,我们有领导了。”鼎丞同志想把廖海涛的部队带到永定地区去训练,帮助他们学习毛泽东的游击战争的战术,明确今后的任务,同时给部队一些物质上的补充,但又担心他们不愿离开家乡,工作不好做。廖海涛和他的部队都是本地人,加上敌人正在清剿,部队一走,老乡和部队的亲属不免要遭受更残酷的迫害。鼎丞同志便用商量的口气,征求海涛同志的意见。结果出乎意料之外,海涛同志斩钉截铁地说:“听张主席的,我个人没有什么,坚决拥护,我再和陈毕衡大队长商量一下,估计他会同意的。”陈大队长确实同意了。这样我们从长汀回来的队伍,加上上杭、代英县的游击队,一共一百七十多人,全部集中到了永定县地区的调吴。
到了调吴,就是到了新的天地。那里的苏维埃还存在,群众敲锣打鼓地热烈欢迎海涛他们。鼎丞同志告诉群众,我们要在这儿训练,希望你们支持。永定县苏维埃主席范钦洪同志,把做给他们独立营的衣服,先给了海涛的部队和上杭的游击队;妇救会的同志送来了鞋,自从红军主力长征后,她们做好的鞋就没有地方送了,一直留着等红军回来,今天都送来了;群众连夜赶打草鞋,还送来毛巾、被单;老房东烧好了水给同志们洗澡、理发、刮胡子,就连替同志们捉虱子也想到了;乡亲们杀猪宰羊,挖出了坚壁清野时埋下的米酒,为同志们洗尘,鼎丞同志看到了乡亲们这样的热情慷慨,幽默地说,“别让他们吃坏了肚子!”
晚上,群众召开了联欢大会,欢迎张主席和海涛的部队,海涛和他的战士们,洗得千干净净的、穿得整整齐齐的,吃得饱饱的,喜气洋洋,像回到了娘的温暖怀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调吴训练期间,鼎丞同志讲形势、讲政策,讲如何开展游击战争。指出不能消极地藏山,应该积极地做群众工作,既要保存力量,又要消灭敌人。在战术上,要采取游击战争的方针,声东击西,神出鬼没地打击敌人。不要局限在一个狭小的地区,要多走几个地方,使敌人首尾不能相顾,疲于奔命。他还指出,现在所说的胜利,不光是看消灭了多少敌人,砍断电线杆、切断电话线、破坏交通也是胜利,动员起群众也是胜利。鼎丞同志还特别提到,廖海涛那儿条件好,有双髻山,是打游击战的好地方。调吴的训练,及时地为廖海涛指明了斗争的方向,回家乡前,他向张主席表示,一定做好群众工作,积极开展游击战争。回到大岭下,他把部队分成三人或五人若干小组,深入到群众中去,向群众宣传:“我们的红军没有完,我们的党没有完,党没有忘记我们苏区人民,派张主席回来了,我们有领导了。”他们重新鼓起了群众的斗志,建立了许多红色基点村,灵活机动地打击了敌人。对于瓦解敌人的政策,海涛同志也是在党的教育下,由不懂到懂,由不会到会的。一九三五年是“清剿”最残酷的一年,也是我们闽西游击战争最艰苦的一年。敌人灭绝人性地搞“三光”政策,企图用杀一儆百的办法,砍断群众和我红军游击队的血肉联系。
上杭县的莲塘村,是个老革命基点村,总共几十户人家,被敌人烧成一片废墟,八九十口人,全部被杀害,连一百天的婴儿也没有放过。莲塘惨案,激起了海涛同志及其部队的无比愤怒。一天夜里,他带着部队突然袭击了上杭的坑口圩,杀了好些个伪乡长、伪保长和民团团长。这次行动,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替群众和部队出了气,但是,把个别曾为我们做过事、可以争取的动摇派也杀了。其他地区,也发生了“带路搜山杀全家,打一枪烧一座房子”的过火做法。在这些地区,原来中立的人,现在反对我们了;原来同情我们的,现在疏远了;原来反对我们的,现在更加顽固了,鼎丞同志批评了这种做法是过河拆桥,孤立自己,并派我到各个游击队去,传达闽西南军政委员会的有关指示。
廖海涛同志结合自己部队的情况,向组织作了自我批评,认识到了“左”倾做法的危害性,后来,他的统一战线工作做得很出色。敌人实行“计口购粮”、“计口购盐”、“济匪者杀”的政策后,保长、地主一旦发现有人卖粮给红军游击队,就会去报告。于是,廖海涛他们就想了一个很妙的计策,强迫地主、保长卖粮给红军,或者代购。这些人背着红军是狼,当着红军是羊,乖乖地把粮食卖给了红军。群众借此大做文章,到处造舆论,“保长卖粮食给红军了”。这样,保长们自己也就犯了“济匪”之罪,嘴给堵上了,群众便可以无忧无虑地把粮食卖给游击队。
有时,群众到城里去卖东西,就预先通知我们游击队中途等候,把东西转卖给我们。回到家再向保甲长报告,说东西被“匪”抢了,既解决了山上部队的给养,又不让群众担风险,做了“白皮红心”。极个别不杀不能平愤的坏分子,群众坚决要求杀的,廖海涛他们就果断地去除掉。干完了以后,再叫群众去报告联保主任,说“红军杀的人!”避免连累群众。
对待保甲长,廖海涛曾经采取过“当保长者杀”的办法。后来,他注意团结中间的,争取进步的,打击反动的。他和保甲长约法三章:不准和红军游击队作对,不准迫害群众,有了情报及时报告。大部分保甲长都一一照办。国民党反动派命令带路搜山了,他们有时事先通知,有时打枪向游击队报告;红军进村,他们不阻止,红军走远了,再朝天放枪。有的地方甚至选了我们红军家属当保甲长,把敌人的保甲变成了我们的赤色联防。为了不多树敌人,廖海涛在谭震林同志的帮助下,还做了争取民团和保安团的工作。蛟洋地区的保安团司令傅伯翠,和廖海涛就有互不侵犯的默契。游击队不打他,他也不打游击队,国民党强迫傅柏翠参加清剿,他的部队便朝天放几枪,应付一下,就回去睡大觉。群众到他的防区去买火柴、咸盐、电池之类的东西,都可以买到。他也明明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接济红军的,但是睁只眼,闭只眼。
一九三五年五月以后,廖海涛一直是在谭震林同志的直接领导下进行工作,斗争艺术和指挥才能不断地得到提高,游击战争开展得有声有色。
一九三五年冬,廖海涛的爱人临产了,那恰恰是敌人发动第二次“清剿”、红军最艰难困苦的时期。敌人以几十倍于我的优势,在飞机大炮的配合下,“搜剿”红军游击队,一旦发现,便紧追不合。上下左右都有敌人,廖海涛生怕小孩子的哭声暴露部队的目标,便把他爱人送到了几里外的密林深处。搭个竹棚,支张竹床,其他就一无所有了。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芦丰区委书记兰荣喜和接头户的同志们,都被敌人抓去杀害了,刚刚建立起来的关系又中断了,海涛同志心如火焚。芦丰区是上杭的中心,是我们游击队活动的主要地区,尤其是张鼎丞、谭震林同志,常常路过这里,若不尽快地恢复那里的地下组织,其后果不堪设想。廖海涛决定亲自去那里,把关系重新接上。可是,敌人到处张贴布告,以重金悬赏,下令缉拿廖海涛,道口关卡,也盘查得非常严格。号称抓到活的,赏金大洋千余,死的也给五百。同志们提议换一个人去,廖海涛不同意,有的同志愿意陪他一同去,也被他谢绝了。他说:“现在要保存实力,有危险,只我一个人,你们都留下。我熟悉路,熟悉情况。如果我回不来,由兰荣玉同志(副主席)代理我的工作。”他的爱人哭着对他说:“你不能走,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我害怕,你即使命大回得来,也见不着我了,我不冻死饿死,也得被老虎吃了,你一走,生下的孩子怎么办?”海涛开导他爱人说,为了保全部队,为了革命的胜利,我们要舍得牺牲自己的一切。临上路的时候,还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革命重要啊!”
廖海涛只身来到白色恐怖的芦丰区,群众又惊又喜,围住他问:“你怎么来了?”“他们正在到处搜捕你呢!”他掏出一张敌人通缉他的布告说:“我相信你们不会去邀功领赏的,别说一千块,就是一万块,你们也不会要的。有你们,我才不怕他们呢!”经过短时间的紧张工作,芦丰区的地下组织恢复了。
经过研究,派兰荣玉同志兼任区委书记,罗兰周夫妇在那里建立了地下交通站。从此,过往的闽西南军政委员会的领导同志,有了新的落脚点,安全也有了保障。廖海涛就是这样,把革命时刻放在心尖上,哪里最危险,哪里就有他。
群众几个月没有见到自己的部队了,就在群众为游击队的生死揪心的时候,一个坏消息一阵风似的传开了:说是廖海涛被民团打死了。有人亲眼看见他血淋淋地躺在门板上,由民团抬着到坑口去的。消息传开,乡亲们悲痛欲绝。其实,海涛没有死,他死里逃生了。
关于他的“死讯”,只是敌人的诈传。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廖海涛带着他的警卫员华古子,到茶坝里召集两名当地干部开会,正在布置工作时,民团突然包围了他们的房子。房子坐落在山坡上,前面溪水挡路,后面高山耸立。他们只有五个人(另一个也是警卫员),武器只有四支短枪。廖海涛估计,这次一定是谁走漏了消息,敌人有备而来,一定加强了后门的防守,切断上山的道路,而万万不会想到我们敢冲前门。他把四支短枪集中起来,冷不防拉开前门,四支短枪一齐开火,分散突围,冲过小溪,猛虎归山了。可是敌人死伤了好几个,偷鸡不成蚀了把米,又气叉陋,便在回家的路上,指着自己同伙血肉模糊的尸体说:“游击队被我们消灭了。廖海涛被打死了。谁通匪,就是这个下场。”就在敌人白欺欺人,搅乱了乡亲们的心的时候,廖海涛的心情也不平静,他和他的战友们也苦苦挂念着乡亲们,急切地想知道移民并村后的一些情况。这时,巡逻的战士来报告,在一家老乡的饭桌上发现了一袋笋干,一袋地瓜干。
廖海涛心想:“这里的群众早就移走了,是不是有乡亲逃回来了?”廖海涛批示部队,东西千万不能动。国民党“清剿”,害苦了群众。我们不能拿群众的东西。但他叫大家都注意观察,有没有乡亲回村。说实话,从第二次“清剿”以来,由于敌人的经济封锁,我们游击队本来就很艰苦的生活,现在更艰苦了。有时十天半月没有饭吃,没有干衣服穿。以前,群众把粮和盐送到一个约定的地点,放在隐蔽好的坛子里,等我们联络员去取,实行了“移民并村”和“计口购物”以后,那些坛子里总是空空的。联络员常常是兴冲冲地去,两手空空地回。
缺粮还可以应付,福建山区得天独厚,野果子、野菜都可以充饥,缺盐就难办了,长期没有盐吃,走路爬山像是踩在棉花上,两条腿软绵绵的。有时我们也想办法刮点硝盐,尽管很苦,但总比没有强。如今见了咸的笋干,哪个不想吃?可三天过去了。桌上的笋干和地瓜干,一块也没有少。傍晚时分,有一个乡亲躲在墙角的草丛里探望,被华古子发现了。这位乡亲也认出了华古子,当他们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流下滚烫的泪水,华古子带着老乡来见廖海涛。老乡把廖海涛的脸看了又看,望了又望,好像在辨别一件失去了多年的宝贝。他说:“廖主席,是你!你还活着!那些家伙说你被打死了,我们不相信,你是打不死的。”廖海涛笑着说:“大伯,打死的不是我,是他们自己。让乡亲们操心了!”
大伯告诉廖海涛,乡亲们想红军。想得实在受不了,笋干和地瓜干是乡亲们偷偷带出来的,放在那儿,一来给红军报个信,二来也是穷乡亲的一片心意。少数敌人是不敢到这儿来的,只要有人吃了,就可以肯定我们的红军还在。大伯把笋干地瓜干塞到海涛的怀里,抱怨地说:“你们受那么大罪,为什么不吃?”廖海涛说:“乡亲们也在受苦呢,我们红军不能帮助乡亲,怎么好意思再给乡亲们添负担呢?”大伯生气了:“这真是一家人说两家人的话,见外了。”他还贴着海涛的耳朵,告诉他:“在村外的一棵大树下,还埋了一袋粮和盐,是大家偷偷地攒的。”这真是雪中的炭,旱天的雨,是乡亲们金子般的一颗心哪!海涛平时说话不多,说一句就是一句。可是他身上洋溢着的革命乐观主义的豪情,像一团火,走到哪里,哪里就暖烘烘的,深受广大指战员的爱戴。
行军途中,一时找不到水,同志们渴得口干生火时,他就给大家讲望梅止渴的故事。有一次,部队在山里和敌人周旋了好几天,吃不上饭,饿得个个肚皮贴背脊。休息时,海涛同志又送来了精神食粮,他说:“有一天,在一个麻团店前,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是来看姑妈的。他家里很穷,吃了上顿没下顿。又香又甜的麻团,诱得他肚子里咕噜咕噜地直叫唤。他指着麻团说:‘你家的麻团太小了,做得不好。我根本不想吃,想吃的话,六十只麻团不在话下。’“老板不服气,少年不让步。他们打上了赌。少年若是吃下六十只麻团,可以分文不给,算是白吃;如果吃不下,哪怕剩下半只,也得赔老板双倍的钱。“少年饿得要命,恨不得把所有的麻团都吞下去,可是二十几只吃下去,他有点喘气了。他这才猛然想到,再大的肚子也休想装下六十只麻团。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这可怎么办昵?突然他说:‘老板,我回家拿壶茶,边吃边喝。’“老板心想,反正你是吃不下的,只要你不上天入地,不愁找不到你。“过了一会儿,少年拿着茶壶,一摇一摆地来了。他毫不费力,把剩下的麻团都吃了。还对老板说:‘我的肚子还空了一块呢,你再给几只,输了一块儿给钱。’老板凉得目瞪口呆。”
海涛同志讲到这里,不停地打饱嗝,把裤带子还松了一道,好像他也吃饱了麻团。他对大家说,吃得太饱,不但难受,而且危险,饿一点反而轻松安全。他的故事逗得大家捧腹大笑,忘却了饥饿,忘却了疲劳。海涛同志不但故事讲得好,山歌唱得更好。在“清剿”中,不少同志家的房子被敌人烧光了,亲人也被杀害了,海涛同志家的房子就被烧过两次。敌人还采取分化瓦解的手段,逼红军家属上山劝降,或者派人当说客,引诱红军游击队下山,如不投降,便杀人放火。在那大树当房,石板当床、野菜野果是口粮的艰苦日子里,海涛经常唱起激动人心的山歌:同志哥哥你莫慌,不怕今日住山冈,只要大家同心干,革命成功住洋房。同志哥哥你莫愁,太阳出来乌云收,只要大家齐心干,革命胜利在后头。红军长征以后,闽西的红军游击队一时和党中央、和红军主力失去了联系,加上敌人大兵压境,留下的同志们如同离开了娘的孩子,感到孤独和失望。廖海涛的部队中也有这种情绪,他就唱起这样的山歌:同志哥哥想一想,哪有娘亲忘儿郎;红军长征心不离,朱毛会把我们想。红旗飘飘千万里,南北革命在一起,有朝一日重相聚,共庆革命大胜利。
海涛同志的歌声像山中的清泉,流人人们的心田,一到休息的时候,只要环境许可,同志们都要欢迎他唱歌。不唱歌,也得讲个故事。有时候,海涛也讲讲条件:不是想听故事吗?你们每人写几个字我看看。你不是想入党吗?那你先学会写“中国共产党”。在廖海涛同志的领导下,杭代县游击队胜利地坚持了艰苦卓绝的三年游击战争,坚持到踏上了北上抗日的伟大征途。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日伪军三千多人马袭击了溧阳县塘马村的新四军十六旅旅部,为了掩护同志们撤退,时任十六旅政委的海涛奋勇当先,壮烈牺牲,年仅三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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