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发到手,大家都摆弄起来。郑天寿发觉枪的机柄打不开,就嘟嘟哝哝地说:“这些枪怎么能打仗呢?”区委书记站在旁边说:“同志,不要嫌它不好,这些枪都是同志们用血从敌人手里换来的。”我们也不管它好使不好使,用石头敲开机炳,磨呀,擦呀,花去了几个钟头才把枪擦得像个样子。
下午吃过午饭后,四个人坐在石上闲扯。罗万昌把憋了好久的话说出来了,他说:“有种我们就缴枪去。”我和郑天寿都同声响应。连木盛同志批准了这个要求,他要大家一定要打好这一仗,把龙岩游击队的牌子挂出去。正在讨论的时候,县里的两个侦察员和区里的通信员都来了,连木盛同志把他们留下,他们也很愿意在游击队里打仗。讨论的结果,决定去缴南阳坝东边的牛路头、下曹两个碉堡的枪,这两个碉堡相距不到一华里,他们白天只留下个把人看守,早出晚归,人数也很少,容易对付。
下午三时左右,我们七个人装束停当下山了。我们七个人分成两组,我和罗万昌,还有县里的一个侦察员打牛路头,其余四个人由连木盛同志率领打下曹。我们摸近碉堡时天陕黑了,在暮色苍茫里,我动手开碉堡外围的竹篱笆门。碉堡上有人问道:“哪一个?”我答道:“睡觉的。”这里的地主富农和坏蛋们,每晚都要睡到碉堡里来的,我这一回答,碉堡里的敌人以为是地主们来了,便不响了。我们大摇大摆地走过吊桥,我站在碉堡下守门,罗万昌和侦察员就爬上碉堡去,立即把一个敌军捆绑起来,还让他吃“棉花糖”,他俩又忙把挂墙上的三支长枪取下来。地主坏蛋们吃过晚饭一个个继续上碉堡来了,我们就来一个捆一个,连哼也没有让他们哼一声,有个家伙,还认为和他开玩笑,当我们把他往门里推的时候,他回头说:“喂,开什么玩笑。”“不许响!哪个同你开玩笑!”那家伙吓住了,乖乖地让我们摆布。
二三十个地主们都给捆起来后,我们对他们进行了宣传教育,警告他们不要跟着反动派作恶,否则龙岩游击队要同他们算账。话还未停,只见东边下曹碉堡内火起了,我们也立即放起火来,把一个地主放开了,叫他再去一个一个放其他二三十人。我们三人鸣了几枪,就在黑夜里撤出来了,遥望山上这一带的十来个碉堡,都向天空冲起了黑烟。我们在约定地点会合了,我们缴到三支枪,下曹缴到四支枪,这七支枪做了我们游击队开张的本钱。
龙岩游击支队的活动,一天天活跃,威名也一天天高扬,队伍更是在一天天扩大,支队已经扩大到十九个人了。主力游击队罗忠毅司令员那里派来了倪支队长、支队副和政治委员张赤胜同志来领导我们、我担任司务长工作。敌人驻剿搜捕也越发疯狂了,每个村子、要道口、山口,尤其是公路上都修满了密密的碉堡。我们的活动受到了阻碍,一切衣、食、用的来源也被切断了。
八月的一天,我们游击队宿营在白圩的坞头村,倪支队长叫我想法买点猪油,张政委也插嘴说:“有猪肉的话买些来吃,改善一下部队的生活。”天还未亮,我一个人就跑到一个村子里,找到一个宰猪的家里。真不巧,猪肉昨天卖光了,只剩下一小块猪油。我给了油钱,将猪油挂在手指上,把门一开,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刚踏到门外,就见离我三四米远的东边来了三个人,三支短枪已经对准我了:“站住!不要动!”我一面大摇大摆跑出去,一面大声骂着:“妈的,你吓唬什么人?”那时我穿着国民党中央独立三七旅地方壮丁干部训练班的蓝军装,只是帽子上才是红五角星。那三个人一下子摸不清我是什么人,站着直愣愣地动也不敢动,等我走了三十来步时,那三个人又同时喊着:“站住!不许动,动就打死你!”“他妈的,老子敢当红军,还能被你们黑毛巾吓倒吗?”我用龙岩话骂他。我又慢慢边走边回头,他们仍不敢追来,也不敢开枪,等我快走到小山坡上,大约看见我上山,才意识到我真的是红军,才又齐声喊:“不要动!动就开枪了!”
这时天已渐渐亮了好多,我最后扭头一看,原来是三个反动民团的短枪队员,拿着两支驳壳枪和一支手枪,左右两边又有五个民团追来了。这时别的地方是没处跑了,我就拼命地向宿营地跑去,敌人也拼命追来。我跑到宿营地,叫了声:“快起来!敌人来了!”等到同志们跳起来时,敌人已经将宿营地的东门和南门堵住了,只有一个向北的小门。我在前头领着刚出门,敌人就“啪啪啪”地打枪,我手里举起一把黑布雨伞,喊声:“冲呀!”后面同志也异口同声地喊:“冲呀!”敌人慌了,不知我们有多少人,八个敌人连忙向后退,我领着班长连水德和他的兄弟,三个人向敌人冲去,追了不到半里地,打伤了敌人的班长。就在这时候,敌人广东军一个连来挽救了这八条狗命。
这时,我们宿营地的部队早由队长、政委带到山顶上去了,我们三个人也安全地回到部队里,两毛钱猪油仍然挂在我的指上。在吃饭时大家都说:“要好好地吃生命油。”政委说:“今天司务长从死里逃生了。”的确,事后我才想刚才真是万分危险哩!敌人疯狂的搜剿,我们游击队的流动性也更加大了,常常在这里打一仗,消灭敌人一部分,缴获几支枪,又立即跳出敌人包围圈去。这天也是为了跳开敌人的圈子而行动,我们在山上整整跑了七八十里,从白土跑到紫金山的一片大竹山里。
海碗粗的毛竹,密密丛丛,竹叶簌簌,荫影蔽天,我们进到竹林中,就像到了另一个安乐世界。这里敌人从来没有来过,就是来也找不到我们,同志们都十分疲劳了,找到了我们原来盖的草棚子。倪支队长说:“今晚不用放哨了。”张政委也说:“同志们今天辛苦了,赶快睡吧!”于是大家就在那垫一尺盖一尺的干草丛里,蒜瓣似的人靠人地睡在了竹林里。夜里微风吹动竹叶嗖嗖发响,远处野山羊不停地叫着,猫头鹰凄长讨厌地啼着,还有我们俗名叫它“包老头子”的也“呼一噜一呼一噜”地难听得像病牛喘气似的鸣着,我们谁都没有看见过这“包老头子”是什么样子。这些声音一开始搅得大家睡不着觉,但毕竟大家疲劳透了,同志们一会儿还在骂着这些声音,一会儿都呼呼入梦了。大家一个挤一个,挤得十分紧密,半夜时分,正是大家睡得甜蜜的时候,我翻了身,觉得有谁的一条大腿架在我的身上,就在这时候,连我有三个人被压着从梦中清醒了,我伸出手去,一摸像铁棍一样的冰冷,但是触到的是软的。仔细一摸,又粗又滑,有洋瓷碗那么粗,不像是谁的大腿,到底是什么东西?再用手一推,那冰冷的东西便蠕蠕地动起来。乖乖!我大吃一惊,不由得大叫:“大蛇,大蛇!”一喊同志们都惊醒了。这一来,这一条大蛇,便从我们十六个人的身上溜了过去,我擦了一支火柴一看,只见到一尺多长的蛇尾巴了。我们虽然南征北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但像这样的惊吓,真是平生第一次,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
尽管张政委叫大家再睡,也没有一个敢睡了,大家背靠背地坐到天明。没有东西吃,平时最常见的食物是毛笋干,可是毛笋干没有油盐,一点也吃不下,第一口还勉强可以下咽,吃第二口,喉咙又痒又麻,每个人都用手抓喉咙,打干呕,难受得眼睛里都流下泪来。在这深山丛林里面,常常看见不远处的蒿草在摇动,接着一匹嘴里生着凶猛獠牙的硕大的野猪,从草中探出头来,它看见我们,也不来侵犯我们,转过身去颠着屁股就走了;有时从附近的一个草丛或者石凹子里突然“扑扑扑”飞出一对肥美的山鸡来,飞不远就落到蒿草丛里或者树枝中间去;也常常碰到结实的像黄牛似的野马,高颈的梅花鹿,和两三个一群的野山羊,这些是平时都不容易得到的好肉食,我们却随时可以碰得到,但是我们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它们,因为我们只要一开枪,敌人马上就能找到目标来消灭我们。我们只能在草丛中去寻找吊在藤叶蔓绕在石头上的腊瓜,或在小灌木丛里采摘形似小红枣般的紫色的长耳来充饥。
一九三七年最艰苦危险的一二三月份,艰难地度过了,反动派的一切毒辣手段都用完了,想不出更厉害的办法来,反动派松劲了,情况便有了一些好转,不但可以常常搞到粮食,并且可以搞到盐了,加上暮春和夏天的山上,可吃的东西也多了,随处可以找到青草野果来充饥。天气也暖和了,同志们逐渐有了精神,原先浮肿的情况,逐渐在减退,有的同志脸上可以看到一些血色了。
当然肚子还是饿着的时候多,这样我们又度过了四五六月,而我们的游击支队这时已发展到一百三十一人了。国民党反动派在我们党中央的一再警告和全国舆论的谴责下,终于接受和我党一致抗日的谈判,党中央派来了王集成同志和敌人谈判,到六月底,敌人才把封锁在山底下村子里的匪军撤走。就这样,他们还不死心,想出各种鬼花样来企图消灭我们,他们派人来通知,要我们开进城去,我们接受了不久前闽南红三团也是这样被歼的教训,所以拒绝进城。
直等到七月里,我们的闽西政府来了命令,我们才将部队开到白沙西边的山里集中,编为三团。我编在支队司令部警卫连当警卫员,当时游击队里的排级干部,都编在警卫连。有一次我们警卫连挑出我和另外四个同志,去担任警卫邓子恢、谭震林、罗志毅三位首长进龙岩城的任务,上级指定我当组长,我们的任务是防止敌人对我们的首长下毒手,所以我们五个人,各个携带武器分为两组,守在城外南门和西门的路上。我带一个同志守西门外的西桥头,不久从桥的那头来了三个连长一级的白军,他见我身上还是穿着红军的军装就说:“同志!你怎么还穿这个衣裳,我们不是发了衣裳给你们么?”“是发来了,不过你们发来的衣裳,我们还没有把脓血洗干净和破洞补好,所以不能穿。”“我们发来的不是新的么?这一定是你们上级贪污了。”敌人想以此来诬蔑我们。我就答道:“不错,我们知道军部发下来时是新的,但从你们那里领出来却变成伤亡人员穿过的了。”那三个家伙一听,只得夹着尾巴,不声不响地走了。
一九三八年的旧历年,我们住在白土,老百姓挑着许多肉呀、鸡子呀、年糕呀来慰劳我们义勇军,足足挑了六担,那激动人心的情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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