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珊回忆带着粮食跳崖

Admin 发表于2015-11-26 21:50:24
一九三六年夏天,在夜袭洲湖、捣毁安福县政府以后,湘赣游击支队就转到邰山这一带来活动,段焕竞同志在这个支队当支队长(注:作者是段焕竞同志的妻子),那时我在萍(乡)宜(宜春)安(福)县委妇女部,负责这一带的群众工作,因此我们又暂时得以住在一起。段这次来,腿上负了伤,天天流脓淌血,于是我白天帮他护理伤口,晚上则下山到村子里去打听消息,发动和组织群众。十月里,忽然听说敌人要来邰山大肆“清剿”,形势很紧张,为了保存实力,领导决定要把部队转移到莲花一带的山里去,县委工作的同志也和部队一起走。可是那时我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整天头昏呕吐,实在不能参加大的行动,于是组织上决定把我送到“后方”。所谓“后方”,就是游击队在武功山里找的一个比较隐蔽的石洞,把一些年老体弱的和生病的同志组织起来住在那里,也收容了一些避难的老百姓。因为那里相对比较安全,所以游击队都管它叫“后方”。
在“后方”住了两个多月,已经是深冬,大雪封山,天气寒冷得怕人,忽然来了消息,说敌人又有大部队到宜春分宜一带,我们游击队可能要转移回到这边来,部队里很缺乏粮食,希望我们能先为他们筹备一些,我们部队战士饿着肚子和敌人战斗,整天都是嚼点草根、树叶,人饿得面黄肌瘦,颧骨突得高高的,眼睛也深陷下去了!……粮食……要是能有一粒粮食到手边就是仙丹了……想到这些,我们真恨不得立刻就背上一些粮食送到部队里去,就是能让部队马上喝些热的米汤也是好的呀!毫无疑问,我们应该立刻为部队准备大量的粮食。
经过热烈的讨论,决定立刻就派人下山,先把准备我们自己过冬的粮食从山下拿上来给部队准备着,再请下面村里的群众慢慢想办法为我们筹集更多的粮食,派哪些人去呢?大家都争着要去,我那时身体很不舒服,饭食不香,常闹呕吐,可我曾在这一带做过群众工作,情况熟悉,比较有把握能把粮食搞到手,于是,我坚决提出自己要去。大家都劝我:“你还是不要去吧,说不定在路上晕倒,那可不是好玩的; 再说路又滑,背粮食回来又是黑夜,对你这个孕妇都很不利。”有的同志甚至和我开玩笑说:“要是你在路上摔了一跤流产了,段支队长回来和我们算这笔账,我们可吃不起的。”我正经地对他们说:“这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接着我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大家又讨论了一番,结果同意让我下去,不过要我路上当心,又关照其他几个同志在路上好好照看我。
商议定了,吃了午饭我们就出发了,这次下山一共五个同志,两个男的三个女的,这三个女的就是肖大嫂、李云生和我。男同志都装成庄稼汉,我们都打扮成当地农村姑娘的样子,头上都包有一块黑布头巾,大家把那条很长的用粗针缝了好几层原布的米袋就当根腰带子系在腰里,脚上的布鞋都用草绳扣起,免得在路上滑丢了。
天是灰蒙蒙的,山上的积雪很厚,每一步都留下了深深的脚印,为了不让敌人发觉,我们行走的路线一忽儿翻上山顶,一忽儿又转到山腰,拐着弯弯的曲线,从一山到一山,慢慢地往山下走,周围很静,只有我们重重的喘气声和踩着积雪所发出的“嚓嚓”的清脆响声,这天的山风很厉,尖尖地直往人皮肉骨头里钻,刺得人面孔麻木,鼻孔发痛,我直感到头痛脑胀,心头发闷要呕吐,但我竭力忍住了,和大家一起走下山去。到了山下,人早已累得一身汗,给冷风一吹,感到汗毛竖竖的。
到达山口,天已黄昏,我们在隐蔽的地方藏了好久,直到天色完全看不清人影,人家都睡了,才各自分手向要去寻找的人家走去。
我到的是陈寿根家,陈寿根是个地下党员,靠砍卖竹子为生,他的父亲是个挺热心的人,我们都亲热地称他“陈伯伯”,陈寿根还有一个妻子和小孩。到了门口,看见里面还有灯火,我就敲敲台子上的木板,不见答应。知是里面有外人,就在阴暗处蹲着,直到他们把客人送走了,我才乘空闪进他家屋里,一进屋,一家人都围上来了,拉的拉,抱的抱,亲得不行。我先问他们刚才走的是什么人,他们说是陈寿根的表兄,是一个基本群众,这以后陈老头就拉住我的手对我说:“李同志,你真把人想坏啦!你再不来我可要怪你了。”说罢又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说我瘦了,脸上气色不好,又问是不是有病?我不便告诉他是怀孕,只好说是路上吹了些风,身上大概有些受冻了。他于是就怪起天气:“这鬼冷的天气就是跟我们穷人作对,你们身上穿得这么单,在冰天雪地里走,怎么不冻出病来。”接着就赶紧叫他的孙儿抱个破瓦钵子火盆来给我烤火,经他们这一阵忙碌,我身上的一阵寒气和一些不舒服的感觉都跑光了,我等自己的身子暖和了一下,就问他们最近的情况和粮食的事情。
“说起粮食的事呀!李同志!”陈老头似乎有些紧张地说,“你这次可是来得凑巧,要不然我们要到山上来找你们了。”“怎么!粮食没有能搞到吗?”我有些担扰地问他。“搞是搞到了,藏也藏起啦,可是前天反动派下来啦……”“反动派?反动派把粮食找到了吗?”一听说反动派来找过粮食,我心里真大吃一惊,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抢着问了,陈寿根看见我急了,连忙插上来说:“粮食哪会被反动派找去,李同志,你放心,要是粮食被反动派找去,我们还能这样平安地坐在这里?爹!看你没把话说清楚,把李同志吓的……”接着他就把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本来买粮食都是我们自己家里人—我爹,孩子的妈和我轮流着到就近几个镇上今天买一升,明天买半升的慢慢地背回来的。上次刚下了雪,我就带了个篮子到前面的镇上去买米了,刚量了二升米,付了钱,正要提着往回走,忽然来了两个背大枪的反动派拦住我,问我这粮食买去干啥?我说:‘这可怪啦!是为了度命呗!不为了喝点稀汤买这么多粮食干啥?’有一个家伙说:‘哼!为了度命?你买这么多粮食干吗?’‘怎么?这么点粮食就算多了吗?我们一家四五口人,买这么点粮食就算多了,真是我们穷人不要活的了!’他说:‘你少废话,你看过规定没有?’听他说‘规定’,我心里倒胆壮起来了,我说:‘按规定我们也没有超过呀!’‘没有超过?哼!你小子倒是会装蒜,早上你老婆来买了,以后你爹又来买了,你玩的好花招呀!’那家伙说到得意起来,一脸的横肉都在跳,他把眼一瞪,枪一横说:‘你说,你买这么多粮食是不是供给山上的共产党的?说实话,不然立刻就毙了你!’我心想这大概是哪个地主坏蛋说了坏话了,不过没有抓到实证,我不能认,我说:‘老总!你要打死我可以,平白的冤枉人可不行!我们买一点粮食自吃还不够,怎么能供给共产党?你们这样随便欺侮老百姓,天理不容!’那家伙见吓不倒我就动起火来了,说:‘你这个穷鬼不老实,还敢骂人!’说着就要拿枪拐子打我,另一个也一手抓住我,这时街上的人都过来了,帮我拉住了他们,那米店里的伙计也走出来帮我说话,说:‘他们买这点米,也确实只够他们自己吃的,那两个家伙见人多了不敢拿我怎样,就硬把我篮子里的米倒了,说:‘今天这米就是不准你买!今后要是被我们查出了你的米是给共产党的,看不把你碎尸万段,挂首示众!’”说完又狠狠地用枪拐子捣了我两下,才扬长去了。
“我回来把事情和爹他们说了,又把村里的几个党员秘密地找来商议一阵,他们都说这搞粮食的工作不能再光由你们负责了,现在暂且交给我们,这以后就由他们,再动员了几个基本群众,化整为零地把粮食买来,再悄悄地送来我家藏好。
“一天晚上他们刚刚把粮食送来,隔天下午就有一排人的反动派来搜查,一来就到我家,把我押在房子里,用两支长枪看着,然后就逼我父亲说:‘你儿子私通共产党,替共产党买大批粮食,他都招了,你快说这粮食在什么地方?’我爹说:‘你们这不是诬赖人?我们好好的怎么说我们私通共产党,还替他们买粮食?我儿子说了,你叫我儿子领你们去找去!’那个带头的家伙说:‘你这个老头不要狡猾,你说,粮食是不是给共匪派人来拿去了?’我爹说:‘我家根本没有粮食,也从来没有什么人来过。’那带头的家伙就问从村里带来的几个人:‘有没有看见什么人来过?’他们都说,除了一些附近的邻居以外,没有看见什么生人来过,那家伙找不到把柄,更怒火冲天:‘你这老家伙别他妈的装胡涂,没有人来过,一定是把粮食藏在哪里了!快说出来饶了你的老命!不然连你儿子都一起枪毙!’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又是拉大栓的声音,我听了心里真难过,就对着那两个家伙骂着说:‘你们这批强盗!你们这样欺压我们老百姓,总不得好死!’这两个家伙就用枪拐乱打我,说:‘你们这班土匪真顽固!看你还不赶快叫你老儿把粮食交出来,马上就枪毙你们!’我父亲在外面乱骂,外面的村子里被带来的人也都苦苦求情,带头的那家伙看着实在没有办法,就叫手下的人到处搜查,叫人把我带出房来,指着我和爹骂道:‘你们这一对坏蛋,你们不肯说,等搜查出来了,就把你们都杀了,把你们的房子烧了!’又转过身去吓唬那些村里人:‘连你们也不便宜。’
“他们在屋里乱翻腾了一阵,到处都搞得乱七八糟—你看这条凳子也是那天被摔坏刚修好的!还有些坛罐被摔破了,可是他们并没有找到粮食。正在这时候,两个家伙开了后门跑到菜园子里去了,一会儿又跑进来向那个带头的报告说:‘报告,有了!’那家伙正拧紧着眉头在那里发火,听了这样的报告,就把双眉一展,大声说:‘有了?找到粮食了吗?’满屋子的人听了这话都紧张起来,我心里更是有些吃惊:怎么,难道粮食被他们找到了吗?他们把我和我爹押着走出来,乡亲们也在后面跟着,走出后门,另一个家伙拿着枪在草堆旁边站着,对那带头的家伙说:‘你看草也动过了。’拿着枪站在一旁的家伙说:‘他们屋里有很多草,这草动过了,一定是他们把粮食藏在里面。’那带头的家伙又看了看草堆,恐吓我们说:‘他妈的,你们不老实,待我搜出来就要你们的好看!’他就命令:‘把草堆掀开!’
“草堆被推倒了,草把子被弄散了,满菜地都是乱草,并没有让他们找到一颗粮食。他们又在那堆草的地方用枪拐乱捣了一阵,试图证实那下面是不是有地窖,也是徒然,满菜园子都翻过了,敌人就是没有找到粮食。最后那个进去报告的家伙指着一口粪缸说:‘报告,是不是把它翻开找一找?’那带头的家伙看了一眼粪缸,大骂起来:‘你他妈的真是混蛋,你不看粪缸里外都冻结实啦?这下面会有粮食?就你他妈的聪明!’这一顿骂得那家伙死板着脸不敢吭气,看得我们心里真痛快!
“因为没有能找到粮食,敌人没奈何只得放了我们,恐吓了几句,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他把故事说完了,只觉得屋子里静得很,一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见陈老头凑过来对我说:“李同志,你知道粮食是藏在哪儿的吗?粮食就埋在那粪缸的下面呢!”“这真是好险哪!”我禁不住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又握了握陈寿根的手,只感到那两双手的手心都是极温热的,陈老头说:“所以你再不来我就准备把粮食刨出来朝山上送啦!”我沉默了一会儿,把这次来的任务和情况说了,又有些担心地问:“你们处境这样危险,那以后的粮食怎么办呢?”陈老头听了这话,马上站起身来,拍着胸膛对我说:“李同志,你放心,反动派再厉害,我们也要把粮食给你们,你说再要粮食在什么时候?到了日子我们准把粮食交给你们!”陈寿根说:“李同志,只要我们老百姓在,你们就有粮食吃!”
正说间,陈寿根的老婆端了一大碗热热的白米饭来要我吃,原来在我们谈话时,她已把饭煮好了,这顿饭是专为我烧的,很丰盛,除了这一大碗他们平时极难吃到的白米饭(他们平时多吃菜汤稀饭),还炒了青菜和腌肉片(腌肉片是藏在屋顶上什么地方,所以没有给反动派搜去)。饭吃到碗底,碗底下又压了两个油煎鸡蛋!我心里实在不过意,就用筷子拣给陈寿根的孩子吃,但马上就被陈寿根媳妇拦住了,她说:“李同志,你们在山上吃那么多苦,这点东西和孩子客气个什么?”陈老头简直是近于生气了,他说:“你是把我们当外人呐,快自己吃吧,等会儿你还要背着粮食上山呢!”我没有办法只好再把两个鸡蛋吃了,心里说不出的感动。
吃好饭,我背上装满粮食的米袋,走回山来。
到了会合的地点,一同下山的人都到齐了,并且他们已在那儿等了一会儿了。李云生说:“我们早来了,你再不来,大家都要先上山了。”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以后了,墨黑的天幕,缀着几颗寒星,微弱地闪动着,更增加了夜的寂静和寒冷。我们在冻得梆梆硬的雪地上往山上爬,眼前只能依稀地看出走在前面的人影,其余的就是一片模糊的刺眼的白色,至于哪里是突出的岩石,那里是深凹的陷坑,都无法认清。我跟着同志们艰难地往山上走着,越来越感到身上粮食的沉重,禁不住脑子发胀,汗直冒,气直喘,走不上几里路,脚就酸软得抬不起来了,只好倚着岩石坐在雪里休息。大家怕我会丢下,也就只得陪着我休息一会儿。就这么爬一会儿山,坐下来歇一会儿,眼看着爬山的速度慢下来了,大家心里急了,有个男同志就抱怨我:“叫你不要来,你偏要强!看今晚回不了‘后方’怎么办?”李云生护着我说:“你没看她是怀着孕吗?有本事你来帮她把粮食扛回去!”那个同志真的就要过来拿我的米袋,我连忙劝阻他们,这怎么能行呢?这每一个米袋差不多都有一百多斤粮食,一个人哪能背得两袋?我说:“这样吧!大家都跟着我拖,实在不妥当。不如你们先走,我慢慢地在后面跟着爬上来。”两个男同志都同意这样的意见,但李云生和肖大嫂不赞成,说:“她已经怀孕了,万一走到哪里跌一跤小产了,可就要出岔子。”她们坚决要和我一道走。我又说服了她们一阵,结果是肖大嫂有孩子在山上,就让她和两个男同志一起先走,李云生留下和我一起,陪我一同爬到“后方”。
他们三个在前面走了,我们两人慢慢地在后面跟着。开始还能听见他们走路时发出的声音,后来就只听见我们两人的了。走了一半路,我越发感到疲累,心口又闷又涨,稍微陡突的地方一个人就爬不过去,总要靠李云生回身来帮助我,但我一刻都没有想到要把粮袋甩下来,我知道在我的肩上是负有多少人的希望!好不容易爬到半山了,忽然觉得山风尖利,冷气逼人,满山谷回响着树木凄厉的呼啸声,不一会儿雪珠子又洒洒地落下来了,扑得满身都是。“真是鬼冷的天气!”李云生在后面咕噜地骂着,摸摸身上,胸前一大块因呼气而被弄湿的地方已经结了冰,鼻孔也冻破了,流出来的鼻水停在上唇上冻成了小冰粒,脸颊也被冷风刺痛得失去了知觉!我禁不住身上格格地打起一阵寒颤,心口里只觉得有东西往上涌,喉头发腥,忍不住就呕吐起来,忽地眼前发黑,天空好像要塌下来,脚底下在打转转……只听见李云生在耳边叫道:“李大姐!你怎么啦?”下面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从昏迷中醒来,觉得自己是躺在一个什么温暖的东西上面,我马上意识到是李云生在抱着我。我虽然感到脑袋像针刺一样发痛,但我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李云生看见我醒过来非常高兴,连忙把我扶到靠石壁的地方坐下来,告诉我:“你刚才真危险啊!要是摔倒了,可就是完蛋啦!”我让自己镇定了一会才睁开眼来,在暗中辨认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是坐在山腰的一条狭窄的小道上,路下面就是笔陡的悬崖。我连忙抓到李云生的手,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还没有来得及说声“谢”,感激的热泪已经流下来了。
过了片刻,我就挣扎着起来要走,不料头又一阵发晕,没奈何只好又闭上眼坐着,可心里却万分焦急,老这样坐着不能动身,这几百斤粮食怎么办呢?过了一刻我忽地睁开眼来,一看,禁不住心里叫道:“不好!”原来黑暗正在渐渐的隐退,白茫茫的雾气正在慢慢地升起—黎明要来了!我们都知道:白天就是我们的敌人!不要说我们还要背着粮食走,就是人拼着命走,到了山那边就有敌人的望岗哨,天一亮准要被发现,那不但我们两个人走不了,还要连带整个“后方”的人员和附近的老百姓,都会因我们的暴露而遭到不幸。要是丢下粮食呢?丢下粮食,那几百个饿着肚子的战士怎么办?那些拼着性命给我们筹办粮食的群众怎样交代呢?……不行,绝对不行,说什么也不能把粮食扔下来!……那怎么办呢?……越想心里越焦急,再看看天色,白色的雾气已渐扩展开来,山头、树木的轮廓渐渐显现。不能再等了!我就问李云生,想到什么主意没有。“哪里有什么主意呢?”她紧皱着眉头说,说着顺手就把从地上扒起来的一块冻上了冰的小石块向悬崖下丢去。只见那石块沿着崖壁呼溜呼溜地直往下滚,一直滚到下面那块空地上,我忽然明白了:那正是我们住的石洞前面的一块空地呀!心里不禁高兴起来,说道:“有了!我有了主意了!”李云生几乎被我吓了一跳,忙问我有了什么主意。我告诉她说:我们马上就可以赶到“后方”!我们坐汽车回去。“坐汽车回去?”她听了简直惊讶起来:“你是在发梦了!这地方哪有汽车?”我就把我的计划告诉她,我说:“你看,这崖壁下面不就是我们住的石洞前面的那块空地吗!要是我们坐在米袋上顺着崖壁滑下去,不是像坐汽车一样很快就可以到‘后方’了吗?”李云生看了看那壁陡的斜坡,害怕地摇摇头说:“不行!李大姐!你不记得你以前和我说的那个跳崖的故事了吗?这太危险了,弄不好就要摔死的!”
说起跳崖的故事,我心上也犹豫起来。往事又在我脑海里出现—那还是一九三四年的事:主力红军突围北上了,敌人的围攻加紧。那时萍宜安县委就驻在邰山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我们内务部的三个女同志—刘瑞英、郁玉华和我就住在村后的一个小山上。一天敌人来了,一部分人包围了村子,一部分就逼上山来。我们三个在山上东逃西躲,眼看没有路可走了,为了不做俘虏,忠于革命,就转过身来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当场刘瑞英就跌开了脑袋死在崖下,郁玉华把腰跌断了,满地乱滚,惨痛地叫着,我当时幸亏被山崖半中腰的树枝挂住后又跌下地来,把腿上跌了个大窟窿,算没有跌死。以后多亏沙树皮刘老太把我救了去藏在山里,每天给我一顿饭,用草药敷伤口,才算救活了这条性命。可是,现在……我又看了看这悬崖,笔陡的足有几十丈高,像屋顶一样伸向下面,底下的那块空地也就像滴水岩一样狭窄地接住悬崖的边缘,再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了,这也实在是太危险了呀!立刻刘瑞英在崖下惨死的景象又活生生地浮在眼前了……难道我今天也要这样血肉模糊地躺在那下边的空地上吗?那我们萍宜安县委就没有一个女同志能活着看到革命的胜利了!还有……还有这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呢?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呀,想到这里,禁不住就用两手掩住自己的眼睛不敢再想下去……
“李大姐!你怎么啦?”李云生在问我,语气里流露着一些惊慌和恐怖。我连忙压制住了心上的痛楚,坚决地对她说:“李云生同志,我不能再犹豫了!粮食我们绝不丢掉!我们无论如何都得把粮食弄到‘后方’去!时间是来不及了,我也走不动了,我只能从这里滑下去了!把你的粮食给我一起带着滑下去吧,这样你可以空身快跑回到后方。如果我活着,我就在那边等你;万一摔死了,你就来收我的尸骨吧!”说到这里,禁不住滴下了眼泪。李云生哭着说:“李大姐,我决不一人走,我们死也要死在一处!”我说:“你不要说傻话了,都是我不好,让你留下陪我走,现在让你一个人跑已经很危险了。你快走吧!再不走,天就亮了!”只见她哭得满脸眼泪鼻涕地说:“不!我决不一人走把你丢下!要从这里滑下去,我们就一起滑下去吧!今天就算革命到底了!”说完竟放声哭起来。我忍住眼泪又劝了劝她,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要哭了,说不定我们滑下去还会活着。”说完我就忍住头脑的胀痛和心上的难过,把粮袋在崖边放好,人就坐在米袋上,掉头看看李云生也这样做了,我又关照她两手要抓紧米袋,两脚要撑开一些,接着各自说了声“小心!”就把心一横,两眼一闭,用力一撑,就开始往下滑了。起初还觉得人在冰崖上的移动,后来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身子简直快要腾起来了,耳朵里只听见呼呼风响,这时候也来不及考虑什么了,只得用两手更紧地揪住胯下的米袋子,听凭着它往下直落……忽然听到“轰通”一声,人感到猛烈的一震!睁开眼一看:啊呀!真幸运!只见自己正坐在悬崖下空地的边沿上,米袋的一头已经掼到空地的外边了,再冲出一点,可就要连人连粮袋一起摔到深涧里去了!只听见身后又一声响,原来李云生也安全地滑了下来。我已经完全忘记自己身上的不舒服了,急忙跑过去把她扶起来,两个人互相看了看,都禁不住激动地喊起来:“我们胜利了!”我们两个人紧紧地抱起来。
这一响动把洞里的同志惊起了,走出洞来见是我们,就连忙跑过来抢着把米袋背进去,一边又忙着招呼我们进洞去,叫我们坐下歇歇,又端上刚煮开了的米汤给我们喝,等我们端起碗来喝了一两口米汤,他们才焦急地问起路上的情形,问起那三个同志在那里,这时我们才发觉他们三人还没有回来,正担心着他们的安全,忽然听见有人说:“来了!来了!”掉过头来一看,果见他们三人正气喘吁吁地背着粮食进来。他们看见我们,诧异极了,忙问我们是怎样回来的,我们这才把“坐汽车”的事情向大家说了,大家听了又吃惊又高兴,都说:“你们两个命真大啊!竟然没有掉到悬崖下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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