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的五伢子,几次要我睡到中间去,我不肯,他就把我的脚夹在他的胳肢窝里取暖。不知哪个人打着哆嗦。 “这时候弄碗热稀饭吃才好哩!”五伢子接过去说:“废话!”可不是废话,不要说热稀饭了,就连冷开水都已经一天没喝到了;连里原来做菜的笋干也在前天当饭吃了;要想挖冬笋,早叫冰雪盖没了,要说连里还有粮食,那就是每人身上保存的辣椒……
天快明时,轮到我上哨了,我冒着风雪从山凹里往上爬,肚子饿得难受,随手从饭包里摸出几只辣椒嚼着。嘴里辣得发热时,抓一把雪吃了,这样垫了垫饥,走起来还有劲些。走到哨位旁边,树上的哨兵陈秋元一下子就从树上滑了下来说:“班长,是你接哨。”我一摸他的手,就像摸在冰块上。我凑到他耳边说:“你快回帐篷里休息。”他把山下敌人的情况向我作了交代,等我爬上树后,他就回帐篷去了。
天大亮,我坐在树权里,透过半山腰的大片竹林顶,往山下的村庄嘹望。村庄上的烟囱里冒着烟,庄里常隐约传来敌兵的吵闹声。“这批可恨的家伙还没走!”我心里帻怒地骂道。
据近日侦察,山下一带驻着保安团一个大队,靠山脚的那个小庄上,驻了一个中队。今年秋天,敌人对武功山区的我军进行了烧山“搜剿”。在这雪飞冰封的严冬,又把萍乡、莲花、安福等县的保安团都开了来,进驻前山四周,团团围困我们。他们到处设哨兵,一发现山上冒烟、冒火光,或雪上有脚印,就出动部队搜山;他们不让一个老百姓上山砍柴,想把我们这支革命武装和人民群众的联系割断,把我们活活饿死。天逐渐晴了。
雪也不下了。我们一个班靠在帐篷边晒太阳。有一个人抓着痒,轻轻吐了一句:“革命虫(虱子)太多了!”我斜眼望了望陈秋元,这个十八九岁的人,瘦得只剩两只眼睛是胖鼓鼓的,头发从八角帽里挂下来,脸上一块黑一块黄——有好久没洗脸了,他正在用夹衣袖拭着枪面,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一言不发。别的同志,大多锁眉沉默。我们一向这样,在最艰难的时候,总是用沉默来表达我们坚定的意志的。连政委郭孟同志常说:“革命者不向困难低头,我们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
大家都想,这样待下去,待到哪天敌人才走呢?我们要是再不想办法,就真像敌人希望的那样——活活饿死在山上了。我虽不是连里的负责人,但我是支部书记,我也有责任积极想办法。可就是想不出。说去攻敌人吧,我们这个连只有两个班,加上连部,总共不过三十六人,子弹又少,而敌人一个据点起码百十人,我们怎么攻得动?说去打土豪吧,山脚下住着敌人,而且山脚下一带村庄的土豪都跑到城里去或是据点里去了……我正在发愁时,郭政委来找我了。刘东生连长有病去“打埋伏”后,郭政委有什么事总是先找我商量的。他把我领到连部帐篷旁边,谈话时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得见。他笑嘻嘻地问我:“你想过法子没有?”“想是想了,就是想不出好办法。”他拍拍我的肩头,说:“我想了一个:只有叫敌人听我们指挥,我们才能解决粮食问题。”“叫敌人听我们指挥?”我惊奇地问。他又笑笑说:“这样,你带三个人去山下摸敌人哨兵,然后向他们拼命打枪,把敌人打出火来,他们一定追你们,一追,你们就边打边退上山,等敌人离开庄子追你们时,我就带部队冲进庄去,搞他们的伙房!”“好!”我兴奋地叫着,心里佩服着郭政委的机智。接着,他交代说:“要严格保守秘密,这计划暂时只能你我知道。”
在这种严酷的斗争中,我们的每个行动都必须严格保密,否则只要稍有不慎,走漏消息,后果就不堪设想,这种血的教训一再发生。我回到班里,陈秋元盯着我问:“郭政委怎么说?”我说:“明天告诉你。”他见我不告诉他,就不愉快地坐在一旁。五伢子把喝剩下来的半碗凉水和几个辣椒给他,说:“聋子,喝点吧!”陈秋元耳朵不大行,绰号叫聋子。他推五伢子的手说:“不吃饿不死我!”当夜两三点钟光景,郭政委把一连人集合在帐篷外。在雪光反照下,郭政委挥着手说:“同志们,为了把革命斗争坚持下去,今夜我们出发去打一个不流血的仗。”大家一阵活跃。“我们的目标是搞粮食,同志们马上准备米袋,见米就扛,可不能怕累!”大家更是活跃,小声嘀咕起来:“就是压扁了,我也要扛它一百斤回来!”
“我用单裤做米袋。”郭政委说:“大家快回棚子准备。”进了帐篷,我对班里同志说:“陈秋元、五伢子跟我走,其余人都听副班长指挥。”副班长彭易生问我:“我单独执行任务,还是跟郭政委走?”“现在你不忙知道,”我说,“停一会儿郭政委会告诉你。”陈秋元在一旁怄气说:“副班长,你干脆别问!”过了一会儿,郭政委把全连集合起来,说:“现在就出发——一班长,你把挂表暂借给三班长彭寿生用。”我接过挂表。郭政委递一把军号给我(我会吹冲锋号),另外叫一个号兵跟着我,又从别的战士身上抽了二十几发子弹给我。大家好奇地看着郭政委,还不了解郭政委的用意。郭政委拉我进帐篷,划了支洋火,对了对表,整四点。对完表,郭政委嘱咐了我几句,他带着队伍顺山南走,绕到敌人侧翼去。我带着三个人暂时留在原地。我问陈秋元、五伢子:“一人打死敌人一个哨兵有把握吗?”陈秋元一听这话,解起绑腿布来,说:“我绑个活的回来!”我怕他肇事,警告说:“你别胡来!”接着,我交代具体任务:“我们一定要叫敌人听我们的指挥,把它引上山来,腾出地方,好叫郭政委带人去搞它的伙房。”陈秋元一听是这么回事,明白了,情绪也高涨起来。五点整。我们分路下山。我在右,陈秋元在中,五伢子和号兵在左。我们走得很快,也管不得用树枝扫脚印了,反正准备和敌人大干了,郭政委说准备让敌人烧我们山上的棚子。
下到山脚边,天刚蒙蒙亮。我们隐蔽起来,观察敌人位置。在我的正面,有个朝天工事,一个哨兵缩着头,枪搁在工事上头。我躲在树底下,瞄准好了,给了他一枪。哨兵倒下了。我跳上去,首先卸他的子弹袋(子弹是我们的宝),然后卸他的枪。我把尸体扔到工事外,跳进工事,向庄里射击。差不多和我打枪的同时,五伢子也打了枪。这时就听不见陈秋元打枪,我心里责备他:“这聋子搞什么鬼?”转眼,陈秋元也打了枪。我就从腰里拔出洋号,吹起冲锋号来。号兵也吹起来。我吹一句,打一枪,吹一句,打一枪。庄上的敌人骚动起来,叽哇乱叫:“快架机枪!”“端着打!”我们只管往庄里打枪。敌人知道我们人不会多,就边打枪边冲上来。我们边打边退,也毫不示弱。敌人以为我们是来摸哨的,便穷追上来。我们进树林,他们追进树林,我们到山腰,他们追到山腰,盯得可紧啦,狗日的真像行军一样不落一步!我心里直叫“好”。
抵抗到出太阳,我才想起来看表,因为头次用表,不大会看,看了半天,是八点多了。照郭政委的指示,我们任务完成了。我命令陈秋元等停止射击,拼命爬山,往山北边转移,一下子,敌人就远远掉在我们后边了,我们在山头上看到我们的三间帐篷在起火。翻过山顶已中午了,郭政委派人来联络,说全连已胜利完成任务。这时,我才喘了一口气,问陈秋元:“一开始你为什么迟迟不打枪?”他笑着说:“我上去的工夫,那哨兵在柿子树底下打瞌睡,我合不得子弹,就想用刀,我掏出绑腿布往他脖子上一套,勒紧扣在树上,他叫不出声音来,我怕他没死,捅了他几刺刀。没想到,这么一绑,他身上的子弹袋就解不下来了,我好容易掏出几排子弹来,又想在他身上找点东西吃,可是你打枪了,我只好也打起枪来。”
我听了,很是高兴。号兵怕陈秋元吹牛皮,特地拿过他的刺刀看了看,刺刀上确有血迹。联络的那位同志,带我们到预定地点去集合。一到那里,郭政委和同志们就迎上来,大家笑得嘴都歪了。我往树底下一望,嗬,横一袋竖一袋的粮食,有一只袋子是用裤子做的,装满米像个大元宝。副班长彭易生和别的战士拿来一饭包半生不熟的米饭,饭里还夹了些菜。陈秋元抓起一把饭,就往嘴里填,吃得又呛又噎。我不像他这样慌,慢慢吃着,听副班长谈:“你们几个人把敌人引上山,我们就呼一下冲进庄,扑到伙房里,先找米后找饭,菜锅里菜也叫我们倒了来。八九个伙夫,吓得躲在角落里,光磕头。“任务完成——搞到粮食,郭政委又叫我们三班五个战士伏在敌人的退路边,估计敌人会回来,给他们一个有力的杀伤,果真有敌人回来吃饭,我们几个排枪,打倒他十几个。“我们顺利撤回,没一人负伤,没掉一根汗毛。
郭政委把俘虏来的伙夫集合起来,上好小课,在路上就放他们回去了。”副班长在说这些时,陈秋元猛吃饭,加上耳朵听不清,他请副班长重说了一遍。陈秋元听完,拍着腿说:“操他奶奶,这回算痛快!”郭政委笑着问我们:“同志们,敌人听我们指挥了吧?”大家“哗”一声笑了。笑声里有着胜利的骄傲,有着坚定游击战争的信心,有着对郭政委的尊敬……“准备转移!”郭政委下了命令。我们争先扛起粮食,又向新地区转移。现在我们肩上有了这么多粮食,天塌下来也不怕!武功山的密林里,积雪已有融化的迹象。我们知道,严冬将要过去,春天离我们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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