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游击队里有好几个女同志,我至今还记得那三个福建女同志。那时候,我们同伴间很爱开玩笑,喜欢给别人取绰号,久而久之,我们把真姓名反而忘了,而绰号却深深地烙在记忆里。
这三个福建女同志中,一个我们叫她“慢嫂”,因为她的言谈举止都是慢吞吞的,端庄稳重,我们老嫌她动作太慢,所以给她取了这个诨名。慢嫂年龄最大,已有三十多岁,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她懂得哪些野菜可以吃,哪些野菜有毒,我们没有医务人员,她知道好些土方法给伤病员治疗;另一个叫“土勾子”,人长得粗手大脚,浓眉大眼,性子暴躁刚强;还有一个我们叫她“二百五”,是我们女同志中最年轻的一个,还只二十岁光景,她永远像波浪似的顽皮、不平静,不是跳就是笑,不是笑就是喳喳地乱扯淡,她有些憨里憨气,不管该说不该说的,不分轻重,到她嘴里是“一律平等”,所以大家给了她这个有些不尊敬又带些亲昵味道的绰号。
我们这些女同志主要做些民运工作,向老百姓宣传党的政策、红军的纪律,做饭、补衣服、照料伤病员。每当天擦黑,男同志们常常出去打游击,把我们留在荒山野林里,深夜的大山上,狼嚎虫鸣,森林呼啦呼啦地叫啸,峥嵘的岩石背后,看来总好像潜藏着什么怪物。有时从男同志们出发的方向传来了枪声,我们就提心吊胆地守候着他们出击归来,总担心他们不要出什么意外,这时刻的每一分钟都是火烧火燎,难挨难受的。我们头碰头地躺在厚厚的干草上,漫淡着各自的身世,各自的家乡,各自的理想,“二百五”有时低声唱起闽西山歌,来消磨漫漫长夜。
三五年的春天,我怀了孕,肚子慢慢大起来了,慢慢感觉到小生命的蠕动了。“二百五”陕乐得天天逗我:“好啊,游击队的大喜事呀,生出个小红军来打土豪!”说真的,我自己也感到欣喜,我,将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
这孩子生在艰难的时代,生在革命的烈火中,生在红色游击队里,他也将受到革命烈火的冶炼,在革命队伍中长大成人!可是,我又不能不怀着沉重的心事:不要说生孩子原本是“一只脚伸在棺材里”,何况在这荒山野林,既没有吃,没有住,更没有医生。肚子大了,笨重得走路都困难,我又是一双放大的半小脚,这十个月里怎么跟随游击队天天翻山越岭,不分黑天白夜地转移呢?孩子生下来之后又怎么办呢?同志们也一面为我喜,一面为我忧,领导上曾经考虑过把我放在老百姓家里打埋伏,可是,斗争这样尖锐,这样紧张,反动派搜查得这么严,领导上是为我好,但反而可能更不安全。我不愿意,表示就是死我也要跟着游击队。
度过了炎热的夏天,秋意日益浓了,树木落叶了,野草枯黄了,我的肚子愈来愈大,大得异乎寻常。慢嫂估计我是双胎,“二百五”笑我捧着个五十斤重的大南瓜。
到秋尽冬来,西北风一阵紧一阵的时候,我眼看离分娩不过一两个月了,而白军的搜山清剿却一天紧似一天。白军到处在放火烧山,浓烟烈火遮蔽了半片天空,好几次我们冒着毂繇全集大火冲出包围。那时候,不要说是大路,就是山上的羊肠小道我们也不走,怕留F痕迹被白军发现,我们只有爬上悬崖绝壁,劈开重重荆棘,深入最荒僻的山林,我们常常三天五天吃不到一口东西,有时就连一口水也难得到。在这样困难的日子里,如果没有党和同志们的革命友谊的温暖和鼓舞,没有他们的爱护帮助,像我这样一个即将分娩的人能够坚持下来是很难设想的。行军的一路上,同志们扶着我,搀着我,从自己嘴里省下一点食物给我吃;慢嫂她们时刻在安慰我,代替我的工作,教我一些生活常识,叫我不要害怕;“二百五”常常陪伴在我的身旁,她很爱孩子,计划着孩子生下来之后,在这大山上怎样养活他,行军的时候怎样携带他,取个什么好听的名字,她还天真烂漫地梦想着自己将来有孩子以后会怎么样。不,“二百五”并不傻,我们不应该这样称呼她!虽然环境这样艰难,这样险恶,她却乐观地向往着美好的明天,向往着自己的孩子!是的,我们有权利做母亲!我们的艰苦斗争也正是为我们的下一代创造幸福生活啊!可是,反动派却想连根消灭我们。就在我即将分娩的时刻,我们又被白军包围了。
那一夜天色漆黑,冷得牙齿格格响,突围路上,一个不小心,我猛地跌入山涧,肚子疼得使我昏厥过去。同志们把我拉上来后,我又咬紧牙关跟着部队快走。到天明,我们爬上了另一座高山,山上只有一所孤零零的草屋,旁边有一间堆柴草用的草棚。这时候,我不行了,心里知道那个时刻来临了,我肚子痛得寸步难移,胎衣破了,一见有这么一个可以藏身的破草棚,便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白军又像群恶狗似的围了上来,游击队不得不和他们接上了火。慢嫂她们望着我,急得直跺脚。枪声在四处乱响,半山腰里遍地是白军亮晃晃的刺刀。“走,你们快走!不要管我!”我再三央求她们,她们才噙着泪花离开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额上冒出冷汗,扛起一根粗木头,把倾塌了的门撑死。不一会儿,就听到白军在门外嚎叫着冲过。晌午,我的第一个女儿出了世。有什么法子呢?我已经五六天没有吃一口东西了,再怎么挤也挤不出一滴奶水来,天气这样冷,山顶的风刀一般地割人,我身上只有一件破夹袄,再没有一条布片可以遮盖她,这个不足月的婴孩赤裸裸地躺在冰凉的土地上,有气无力地哇哇哭着,一声声利刃似的刺进我的心——一个母亲的心!就这样在这灾难重重的土地上,她只活了半天就夭折了。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后,我的肚子还是很大很痛,血还是不断地流出来,同志们不知到哪里去了,山上山下只听见白军的吆喝声。到了晚上,冷风从破洞里刮进来,只有点点星光和我做伴。
迷迷糊糊地过完了一夜,第二天,草屋的主人、一个六十多岁的孤老太婆回来了,看见我这个样子,她先是很吃惊,很快她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住地摇头、叹气,她告诉我,她看见我们几个女同志被白军捉去了。听到这消息,我难过得想哭,慢嫂她们将遭到比我更残酷的折磨,难道我们就这样永别了吗?再不能在一起了吗?老婆婆是个叫化子,穷得什么也没有,老态龙钟的,怎么能够帮助我呢?又挨过了漫长的一天一夜,到第三天太阳升到山脊的时候,第二个女儿才生出来。她已经死了,大概是那天晚上我跌入山涧时她被跌死的。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不管怎样的艰难困苦,怎样的虚弱无力,我得找到我的丈夫、我的同志们,回到游击队,向反动派讨回这笔血债!第二个孩子一生下,我就挣扎着爬起来,揩净淤血,抱起两个被反动派剥夺了生命的女儿,跨出草棚,一步挨一步地往前走。搜山的白军已经缩回据点去了。
这一天风和日丽,四周静悄悄的,经过几天的惊险,此刻显得分外恬静。我好容易下了山,在山脚处挑了个干燥的地方,折根树干掘了个洞,埋葬了两个女儿。我的泪水拌和着泥土给她们堆了个小小的坟包。翻过了一个山冈,涉过一条河流,终于碰见了我的丈夫和同志们,他们也正在找寻我。一见面,我忍不住心头的酸痛,难过得哭了。同志们纷纷安慰我,很快,我们又踏进密林,开始迎接新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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