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帜讲述花鼓老儿的故事

Admin 发表于2015-11-27 15:07:48
每逢在城市或乡村看到玩花鼓把戏的时候,每逢阴天两足酸痛的时候,我心头一热,就会想起张志宏这个花鼓老儿来。
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在一九三四年初夏的战场上。那时,我在红二十八军八十二师特务营一连当连长。我们部队从安徽出发去和红二十五军会师,在河南省的老河口被敌人堵住了去路,敌人出动了四个团,想把我们消灭在这个山上。
枪打响了。我军阵地上一个二百米高的右翼山头,被敌人一个营占去了,这对我正面出击的部队,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师政委方永乐同志命令我连强攻这个山头。我带了全连猛扑了三次,伤亡了二十余个人,山头仍未得手。我火了,正要组织部队进行第四次冲锋时,在我后面有人喊道:“捉住一个敌探!”我回头一看,见一班战士小李押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快步向我走来。老头站在我的面前,气喘喘地向我解释,他是到城里去卖柴的,被敌人捉去了强迫带路,到了山上逃出来的。
毫无证明,又是在打仗的节骨眼儿上,谁相信呢?我愤怒地说:“把他枪毙!”他听了大叫:“我不是敌探!是打花鼓的,叫张志宏!”“卖柴?打花鼓?”话不对头,更增加了我的疑心。“一定不是好人。”我得出结论后,就叫小李把他押送到师部去。第四次冲击,我们把山头上的敌人打垮了。我到了山顶,见一个敌指挥官胸前挂着望远镜,手里拿着短枪,正在指手画脚地布置部队掩护他撤退。我箭步飞跃到离他五十步外的一个石堆旁,从石缝里射出了一枪,他倒下了,但没有死,反把身旁的一挺机枪,夹在右腿胯里,一蹲一步地企图逃跑,我扑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机枪筒,他随手掏出手枪向我射击,这时,恰巧我后面的一个战士上来,给他补了一枪,他不动了,我却被另一股掩护逃跑的敌人一夹子机枪弹扫来,两腿一麻,以后,战场上的事就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时,太阳已下山。四周静悄悄的,没有枪声,也没有冲锋的喊杀声,却睡在一个山谷里。“这是怎么回事?”我想坐起来看个清楚,两腿却不听指挥。我清楚了,我的两只脚踝子被敌人的机枪弹穿了洞,动不了了。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看护员张英向我快步走来。“连长,我们胜利了,四个团的敌人被消灭一半。”她满脸笑容地向我报告这次战果。“我们部队呢?”“已转移了。”
“这是什么地方?”“离战场五里路的包扎所。”“我怎么在这里呢?”她还没有回答我的话,一个老大爷跑来对我说:“在师部听小李说你是连长,我在挖土埋葬牺牲同志的时候,见你嘴唇微微在动,就把你从泥坑里抱出来,背到这里急救了。”“他还背来了其他好几个同志呢!”张英又补充道。“啊?是你!打花鼓的张志宏老大爷?”我说完了这句话,脸上感到热辣辣的烫。他点点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这里不是安全的地方,明天敌人要来搜山的。”他说着,就拿了带来的门板、绳索,和张英两人把我抬走了。
为了防止敌人搜山,这次战斗负伤的伤员,都分散着打埋伏去了,他们把我抬到离开战场东北十二里的一个山洼子里,这里看不到一个老乡,也不长一粒庄稼,只有一片丛生的树林和野草。我的“病房”,上面是以青藤和乱草盘牢在树枝上而形成的一个帐篷,下面全部铺的是腐草。这里十分隐蔽,尽管敌人天天搜山,我一个人却在这里安全地住了八十三天。住在这里多不习惯啊!在部队里,虽然天天行军打仗,但住的是大庄子。战士们和群众有说有笑,老百姓每到夜间,田里的活忙完了,开会啦,上夜校啦,锣鼓喧天,山歌不断,闹得可热火。可是,现在呢?晚上鸦雀无声,连个火亮儿也没有,黑沉沉的;更讨厌的是,夏天多雨,“病房”里有时几天没有一寸干地方,我的伤重,腿不能动。敌人搜山时,“病房”里有了水,我就整个身子睡在水里,甚至连伤口都浸着水。山里的苍蝇和蚊子又特别多,无医无药,是用树叶当纱布,肥皂水洗伤口,被苍蝇和蚊子叮过的伤口,红一块紫一块地溃烂了。
每当我厌恶这种生活和被伤痛折磨而感到烦恼时,张大爷总是伏在我的身旁安慰我。我每次大小便,他都抱着我,然后给我把屎尿倒掉;我每一顿吃的饭,都是他煮熟了送来。他的事也和我讲了许多:五年前,他住在平原地,儿子种田,他靠打花鼓生活。后来家乡闹起了农运,打土豪分田地,等红军走后,民团把他们的村庄烧掉,儿子和庄上的许多人被民团捉去后,以十二人为一捆,把身子埋在泥里,露在泥外的头,全被用耕地的犁头耕掉,他因在村外打花鼓而幸免一死。经这一吓,就把老伴带了逃到山里来住,转为砍柴度日。他为了照顾我的寂寞,有时晚上也睡在我的“病房”里,并教会了我许多打花鼓的调儿。
一天夜里,突然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大汉向我们病房扑来,我连忙从腰里拔出手枪,但一看却是我的父亲。他捧住了我的头,微笑地说:“家帜!我活着!”我正要抱住他,可是不见了,我出了一身冷汗,醒了。抬头一看,一轮明月吊在天空,月光从帐篷的空隙里照在张大爷的脸上,身上……是张大爷,他睡得正甜。是的,他累了,快天亮前的几小时,没有蚊子,是睡觉最安全的时刻。
我没有惊动他,但这一梦我却睡不着了,想到了过去,想到了父亲的死。:父亲是安徽金寨的一个苏维埃乡主席,一九二八年春天,被当地的土豪胡汉南勾结反动民团活活吊死了。死时,他被吊在一个祠堂的正梁上整整三天,敌人想从他的嘴里吐出更多的共产党员和全乡的组织情况,可是他从被捕的第一天起就成了哑巴,一句话都不说。敌人更毒的是要斩草除根,把先抓去的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杀了。我和母亲以及一个大妹妹幸得有亲邻凑了二十担大米,才被保出来脱了险。每当我想到爸爸被吊在梁上的情形,就心如刀割,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大喊起来:“爸爸!”
“蔡连长!你怎么啦?”张大爷吃惊似的忽地坐起来,向我问道。我懊恨自己,不该惊醒了他。在他再三的追问之下,我把梦见父亲和父亲死的往事讲了一遍。“你父亲没有死,他活在人们心里,永远活着。”在月光里,我看到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射出愤怒的火花。我侧身倒在他的怀里,哭着说:“我的爸爸,张大爷,你就是我的爸爸……”我的伤口终于好了。张大爷也轻松了许多。他有好几天没有到我这里来了,只叫他老伴来送饭,我想到他家去告别,准备找部队去,这天就起了个大早。
天仍是黑乌乌的,我就朝他家里走去。他的家是在我“病房”东面一里路的一个山腰上,我却从没有去过。走时,我想了很久,用什么东西给“爸爸”作为临别纪念呢?我撕了一块绑腿布,用嘴咬破指头,写下:“恩同海深,永记肺腑”八个字。我悄悄地走到他家门口时,屋里没有点灯,但有人轻轻地哼着小调儿,听声音是张大爷,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的,开始我没有听清,后来渐渐听清楚了:“咚咚咚,中央军真真凶,扫得红军无影踪……”还有他老伴的声音,“捉到一个红军干部,还赏二十元呢!……”
怎么?要出卖我啦?我心里先这样想,继而又转念想:“不会的,绝不可能。”可如今形势这么险恶,谁又能完全相信别人不会……于是我身子一转,向后?留了。由于慌忙,走到场心,我被一堆乱放的树枝绊了一跤。大概张大爷听到声音,就开门低声问:“谁呀!”我爬起来还是溜,他追来了。“哎呀!家帜,是你呀!快到屋子里坐。”“我见你们还没起床,所以回病房里去。”“今天你怎么起这样早?”“我想今天走,去找部队去。”“走?我也这样想。可昨天我卖柴从城里回来,听说一群白军,在山里拦到了南面五里路庄上的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她帮助伤员送饭,见到白军来了,就把饭分成两团,放在胸部假做奶子来掩饰。结果被他们发现了,把她捉去,奸污后枪杀了。所以这两天,敌人搜山一定会比以前更紧!”他一面说,一面把我拉进他的屋里。
这时,东方鲜红的太阳光,从窗口射到我的身上,觉得浑身温暖。他老伴见我进屋,就说:“今早五更里屋顶上有喜鹊叫,我对你张大爷说,今天我家里一定有喜,果然是你来了。”张大爷说:“我编了一个小调儿作纪念,送你的行。”说着,他就拿起花鼓,唱起了小调,并说:“你学着唱下来,过两天碰到白军,你这样唱,就能避过他们的盘问。”我在大爷家吃了早饭,拿出了我的纪念品,跟大爷学会了花鼓小调。
又过了几天,我按大爷教我的法子,背起了张大爷的花鼓,一连通过了敌人好几道封锁线,向东南跑了一百八十里,终于找回了部队,从此我又投身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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