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的当天晚上,天漆黑,我摸到一个村子时,伤口疼得我简直不能走,但我又不敢进村子里去,因为这是白区,我怕被人发觉,只好在村子外面躲起来,待天明之前再偷偷离开村子去找我们的便衣队。伤痛加上疲劳,我昏迷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待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一醒来,伤口就阵阵疼痛,令人难以忍受;但不走也不行,万一被敌人发觉了就有生命危险。于是,我硬撑起来,忍着疼痛向一条小路走去,边走边四处看是否有人发觉。可不幸得很,当我走到一个塘边时,还是让一个洗衣服的姑娘发觉了我。她一看到我全身上下被血糊得通红,吓呆了。我看她吓得那个样子,连忙给她解释我是人不是鬼,叫她不要怕。她定了定神,还是吓得背过脸跑了。我看她向菜园地跑去,一跑过去她就大声对她母亲讲:“妈,你看那边来了个什么人?全身是血,像鬼一样!”边说,边吓得打哆嗦。
这一来,我本来想跑,但想了一下,跑是来不及了,而且更容易引起她们的怀疑,我索性向她家走去。我刚走到她家门口,姑娘和她妈妈也出来了。姑娘仍然害怕我,走在她母亲后面。她母亲向我站的方向大步走来,可还没走到我面前,也吓得猛一怔,吃惊地问:“你,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老妈妈,你不要怕,我这一身血是负伤染红的!我是给国民党队伍抓去当挑夫负伤的!”我说后,老大娘上下左右地打量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摇头说:“你不是给国民党队伍抓去当挑夫的,一点也不像;你不像我们这本地人,说话,模样,一点也不像……”“我为什么不像?你可……”
我虽然这样说,但心里却害怕得很,因为国民党在这地方搞的十家联保,谁发现了共产党不报,十家人的性命都保不住!因此,这里的老百姓见了生人就害怕,就怀疑。这老大娘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人心隔着肚皮,谁猜得透?想到这里,我先担心起来,忙着解释说:“老妈妈,你老人家要存好心,你可不要弄错人了!”“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自己知道,我也能猜着!”“你能猜着?”我吃惊地抬起头来,反问她,“你大概弄错人了吧,老妈妈?”“我没弄错人,同志,”
老大娘用手指了我一下,小声说,“你这个同志一定是,共产党!”我心里猛一跳,赶忙上前一步,仍想替自己辩解,可还没有开口,她就讲了:“我说呀,同志,要是你这个同志是我们本地人抓去当挑夫的,你就不会这样称呼我,要说你是国民党队伍里的人,你对老百姓的态度就不会这样好,说话也不会这样客气,你说你,”老大娘低下声来,“难道你还不是共产党吗?”老大娘已经猜着我是共产党了,她要是坏人,我瞒也瞒不过去,她要是好人,我瞒着她干什么呢?于是,我又向老大娘身边靠近一步,祈求似的说:“老妈妈,要是你老人家不害我,不去报告你们的联保主任的话,我就对你老人家说实话!”“我告诉谁?”老大娘反问我,“国民党我们还没有恨透?”这两句话大娘虽然说得声极小,但带着气愤的声调。听老大娘这一说,我心里突然觉得完全放心了,于是我对老大娘小声说:“我是共产党,老妈妈!”老大娘一听我是共产党,顿时就眯着眼睛笑起来,马上把我向她家的堂屋拽。
我几下子就被她拽进堂屋。老大娘高兴得咧开嘴说:“哎!你看你这个同志,”老大娘指了指我的鼻子,狠狠瞪了我几眼,“你要早说了你是共产党,也免得你大娘费这半天嘴舌嘛!哎,你看你……”说着,大娘又赶忙跨步走出堂屋,警惕地望了望房子外面,望了好一会儿后,她转回来把我向她睡觉的寝室拽。我不进去,大娘气得指着我说:
“同志,我们这里离公路很近,来来往往的人特别多,要被人发觉了,那可不得了啊!快进去!”说着,老大娘就把我拽进她的寝室。进了她的寝室后,她指着她睡的床说:“你就坐在那里吧,同志!记住,一定不要出来!你不知道,我们这里十家联保,要发现了谁家窝藏共产党不报,全家人的性命都保不住。你看,”老大娘指着门背后一个东西,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个铜锣和锣槌。“那东西,就是国民党发给我们的,叫我们什么时候发现了共产党就敲,好让大家出来捉你们,呸!”
老大娘吐了一口唾沫,气愤地说,“让它放在那里发霉吧!”说完,老大娘叉问我:“吃过饭没有?”我摇摇头:“没有!”老大娘叫她的闺女进屋来,从抽屉里拿出两个鸡蛋递给她闺女说:“你快去给这位同志炒碗蛋饭吃!饭里面多放点油!”姑娘拿着鸡蛋,答应了一个“是”字就出门了。老大娘又回过头对我说:“我们这里不出产什么,空地方,家里没有什么好菜,只好就这两个鸡蛋给你炒碗蛋饭吃好了!”“随便什么都行,老妈妈!”我感激地说。我说完后,老大娘又看了看我的伤口和身上,关心地问:“你这身上也要洗洗才行!”“是的,老妈妈,弄点冷水来洗洗它就行了!”“冷水?冷水还行?”老大娘吃惊地说。“我现在就去给你烧点热水来洗洗!”说后,她就迈步走出房门,但刚走出房门,她又立刻探回头来对我说:“你千万不要出来呀!嗯?别人要是发现了你,那可不得了!”说完,她就把房门拉起来关住才走了。
老大娘的寝室里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矮小的立柜,两条凳子,床边还放了一个踏脚板。我坐在床边的踏脚板上等着,可是等了好一会儿,老大娘也不见回来。这一刻工夫显得那么长,我心里又七上八下地怀疑起来:这是白区啊!国民党搞十家联保,哪家不报,十家人的性命都保不住!这老大娘能经得住威吓吗?我东想西想,害怕得身子一时又颤抖起来。她真的是好人吗?她为什么不让我在堂屋里坐呢?她是不是先把我藏起来然后偷偷去报告我去了?不对,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后晦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对她说实话!我气得对自己骂道说:“我太麻痹了!”我为什么要对她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呢?这老大娘一定是口是心非的人!最后,我心里决定说:“我不能留在这里!这地方太危险!”想着我就站起来向房门走去,把门拉开就想跑,可当我刚一拉开门,就看见老大娘回来了,肩上挑了一挑热水。
她见我拉开门,就吃惊地皱起额头说:“你——”话还没有说完,她又挑着水桶走回堂屋,一进堂屋她就忙放下水桶气得说我:“你出来干啥?快进去!别人要一发觉,我和你的性命都没了啊!哎!你这个同志,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哩!”说着,她又把我推回寝室。听老大娘这一说,我心里咚地一下,像放下一块千斤重的石头那样轻松。心想:“她并不是去告发我啊!原来她真是为我烧洗伤口的开水去了!哎!老妈妈,你真是一位好妈妈!”我一边感动着,一边为自己刚才对她的怀疑而暗自羞愧。
一会儿,姑娘把蛋饭也炒好了,老大娘端着热气腾腾的蛋饭推开房门笑着说:“来,快起来吃吧!哎,没什么吃的,只有家里的鸡昨天下的两个蛋,把它给你炒饭吃!”我接过饭,眼泪像开了闸的水,猛地一下流出来。我感动地端着蛋饭说:“老妈妈,你老人家这样好,我今后怎样来报答你呢?”“哎!”老大娘把手一摆,说,“报答个什么啊?谁家没有个儿女?哪个人又不遇到个困难?你如今负伤流血,还不是为了我们穷人?”停了一会儿大娘又说:“你不要以为我们住在国民党管的地方,我告诉你,天下的穷人是一家,没有哪家穷人的心向着国民党。你大娘这一辈子也受了不少苦……”讲到这里,大娘的喉咙就哽住了,看得出来她也经历了很多心酸的事。我端着饭,本想再说一些感激她老人家的话,可一时又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才好!我用胳膊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拿着筷子就把饭放在矮立柜上大口大口地吃开了!老大娘看到我吃得那样快,高兴地笑了。
是啊,我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吃一点东西了!这老大娘又怎么会知道哩!我还没有吃完饭,大娘就把洗伤口的盆拿来了。接着她又躬身去开立柜门,从柜里取出一套褪了色的旧衣服说:“你一会儿洗了伤口和身子后,就把这一套衣服穿上吧!你看你赤着个上身,光穿个裤衩还像个话?”我刚吃完,姑娘把烧好的水用桶装着提进寝室里来后就出去了。老大娘把水倒进盆里,蹲下来用手摸了摸水温说:“可以,过来,我来给你洗吧!”“能洗,老妈妈,我自己洗好了!”“能洗个什么哩!”老大娘把眼睛一瞪,就像心疼自己的儿子似的说:“你看你的伤,又流了这么多血,一只手怎么能洗?来吧,别哕嗦啦,还是我给你洗!”说着,老大娘就替我解下缠伤口的绑腿,用一块干净布细心地给我洗着伤口附近的血。伤口洗了后,又帮我把脸上、脖子上和赤着的上身糊的血也洗了,接着她又叫我解开裤带,她要帮我洗流进下身的血!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我赶忙用手按住裤带说:“不,老妈妈,你帮我洗了上身,我心里就感激得不行了!下身我自己来洗!”老大娘微笑了一下,猜着我可能是怕羞,便说:“这有什么怕羞的,同志,你们负伤流血又为的是谁昵?你们为穷人血都能流,难道我帮你洗个血还不成吗?再说,你说你自己洗,我看你一只手怎么洗?”“我用~只手能洗!”老大娘见我坚持不让她帮我洗下身,便帮我把流到大腿上的血洗了后便出去了。
洗完,换好衣服,大娘又进来了,在大娘给我理衣袖时,我对老大娘说:“老妈妈,请你找个石头裹在这条血裤中间,把这条血裤沉在你们菜园对面的水塘底下;这一盆血水呢,也请你老人家把它倒在塘里。”我请大娘帮着做的这些,大娘都按照我的话做了,然后,我对大娘说,我得离开这儿,去找部队。
大娘考虑了一会儿,说:“你的伤这么重,照说我该留你在这住几天,可是不行啊!这地方太危险!我们房子背后就是公路,国民党的部队来来往往很多,要是他们发现后,你的性命就保不住啊!不过……”老大娘仍然咬着嘴唇考虑着。“那怎么办呢,老妈妈?”“这样,我给你一个提篮,再给你一双筷子一个碗,你装要饭的逃出去好了!别人碰见你,你就说是要饭的。”说后,大娘又马上皱了皱额头,改口说:“不行,你不能装要饭的。你的身体这样结实,模样也不像,你装要饭的容易被人怀疑;我们这附近的坏人很多,要是碰上坏人,你就容易被他们盘问住!”老大娘又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我看你还是装作是给国民党队伍抓去当挑夫负伤的!不过,你得注意说话和称呼啊!”“是,大妈,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做!”我是多么感谢大娘替我想的办法出的主意啊!她就像关心自己亲生儿子那样关心我,想了又想,叮嘱又叮嘱,大娘又说:“你逃出去后,别人要盘问你时,别管他装得多关心你,你也不要说你是共产党呀!你要一说,你的脑袋,”老大娘笑着指了一下我的头说,“可就保不住了!还有,你逃出去时,记住不要走大村子,要走小村子,小村子里穷人多,他们会同情你的,会给你饭吃!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是,老妈妈!”我感动地说,“我一定照你老人家的话去做!”
大娘说完后就向那张矮小的立柜走去。她弯腰蹲下去打开立柜门,接着她就伸手进去翻什么东西,翻了好久,最后翻出一个小布口袋。她拿着布口袋站起来,用手拉开袋上的细绳,然后用手一层一层地解开几层包布,里面原来是钱,大娘把包了几层布的几十个钢元递给我说:“拿住,这是你大娘攒的三十个钢元,全部都给你!带在身上,要是路上要不上饭,你就用它买东西吃好了!我家就这几十个钢元,没多的,都拿去吧!”我惊呆了!不用说我也明白,这三十个钢元肯定就是大娘全部的家产了,我怎么忍心拿呢?我坚决地推开大娘的手说:“我不能要!”大娘生气了,说:“嗯?你怎么又不听话了呢?出门不比在家!在家有个什么困难还可以向别人借借,出了门,你向谁借呀?谁又愿意借给你这个不认识的人呀!快拿去吧!”说着,老大娘就拉起我的手,把亮晃晃的三十个钢元全部放在我的手心里。
我接过大娘的钱,低下头来仔细看了看放在我手上的三十个亮晃晃的钢元,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哭了,并且哭出声来。霎时间,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我直愣愣地望着她,心想:“难道白区也有这样好的妈妈吗?”我的眼泪像河水一样,奔流个不停,猛地一下就上前倒在老大娘怀里,放声哭起来说:“大妈,我怎么报答你老人家啊!你老人家是我的、也是我们红军的母亲。我死了也忘不了你,大妈!”我的眼泪一滴一滴都掉在大娘的怀里,把大娘的衣服都打湿了!“孩子,别提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说着,大娘的眼眶也红起来,她擦了一下眼睛接着说:“孩子,你们今天为穷人流血,负了伤,穷人心里都知道!今后如果有机会路过这里,你要有心,就顺便来看看你大妈就行了!”说后,大娘就拉我走出寝室门。接着,她又说:“你路不熟,还是我带你走。我走在你前面,你离我远一点,免得别人怀疑。
到了公路后,我给你指一指走的方向。你朝大别山方向走,那里有你们的人!好了,不说啦,我们走吧!还有你离开我后,就不要再对我讲话,也不要回头来看我。记住我的话,孩子!”说完后,大娘就走出了堂屋门,我走在离她十多米远的后面。到了公路边时,她停了下来,指了指东北方向就不走了。
我顺着大娘指的方向走去。我怕被别人发觉,离开公路后就快步走着。走了一段路,停下来看了看前面,又看了看四周,没有人!这时,我还是忍不住回过身来看了看站在远处公路边上的大娘。老大娘还站在那里,看上去她好像在擦眼泪。
我真想大声对她老人家再讲几句感谢的话,可我又不能大声讲,我只好远远地望着她,望着这位救命的老妈妈,小声说:“好妈妈,我到死也忘不了你老人家!我一定坚决革命,不把压在穷人脖子上的反动派推翻,决不罢休!”说完,我转回身来继续向着大娘指的方向走去。
浏览:465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