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红军主力长征走后,国民党匪帮就提出“血洗苏区,换过人种,换过谷种,茅房也要过火烧,石头也要砍三刀”的口号,对江西各根据地展开极为残酷的清剿和屠杀。为了继续坚持斗争,保存革命种子,我们不得不暂时突围撤退。这支队伍由李乐天同志率领着.向粤赣边的油山地区艰苦行进。当时我在这支队伍里当参谋。
油山,坐落在信丰、大庾、南雄三县的边界上,横跨江西、广东两省,且邻近湖南,原来是苏区的游击根据地,陈毅同志曾在这一带活动过,中央红军二十二军就是他在这里组织起来的。二十二军走后,留下李乐天同志在这个地区坚持工作,革命基础强,地形和群众条件都非常好,这支队伍来到油山就落住了脚。在这前后,还有陈丕显、杨尚奎等同志,也都带了些人来到了油山。
由于中央根据地的丧失,整个形势也随之起了新的变化,新的变化就要求新的革命斗争形式,可是这时大多数同志掌握不好这一个大转变的规律,还是用过去的办法组成一个“粤赣边游击司令部,”李乐天同志为司令员,向湘林为参谋长,下设两个支队,支队下面还有大队。摆开队伍就绕着油山转,也没有通讯工具,和外界联系完全隔绝。战斗生活还是集合出发,吹号点名,抬着两挺重机关枪,准备战斗转移。我这时每天的工作,也是画行军路线,复写通知和命令……
这样活动了不到两个月,蒋介石的主力来了,广东军阀余汉谋、江西军阀熊式辉的军队也来了,从四面八方重重包围了山区,大肆清剿搜捕,革命群众成千成百地被屠杀,部队情况混乱:被打垮的也有,留下字条走了的也有,拖枪逃跑的也有,甚至有些相当负责的干部如游击司令部的参谋长向湘林,也无耻地投敌叛变了。
正在这个严重关头,有两位身穿便衣化装成商贩的人来到油山,他们一到就立即召开会议,研究形势,整编部队,迅速行动起来。这两个人就是项英同志(化名周松山)和陈毅同志(化名老刘)。陈毅同志当时给我们说:“红军退出江西根据地转移,一定会扩大抗日宣传,如抗日战争爆发,中国革命的形势就会大大发展,现在中国革命虽然暂时失败,但革命的前途是光明的。最好的指挥员,是善于在困难和失败情况下能够坚持的指挥员。在胜利的情况下做英雄是容易的,在失败退却的情况下做英雄就困难多了。同志们要沉住气,革命一定会胜利的!”他还要求我们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现实,换换脑筋”。
这样,在项英、陈毅同志指导下,我们很快地改变了斗争方法,明确了“保存有生力量,坚持斗争,牵制敌人,等待时机”的战斗方针。同时隐蔽了指挥机关,把队伍化整为零,编成好多个小游击队,分散到粤赣边各个地区去。
我这时被分配到南山游击队任政委,队长是黄成利同志,全队编来二十几个战斗员,接着又从卫生队抽来几个人,一共是三十七名。编好队,我们就越过信丰通南雄的公路,向南山挺进了。
南山区,包括江西省的龙南、虔南、定南三个县,所以这地方也叫“三南”,广东省的南雄县也包括在这个地区。这是一个景色秀丽的山岳地带,峰峦环抱,沟壑纵横,山道崎岖,树海茂密,竹林深处散住着很多独户人家,溪水两旁布满了一片片的水田……这些三不管的贫苦而荒凉的地区,正是我们的游击队活动的好地方。
我们前脚刚一踏进南山区,后脚国民党的军队就又跟着来了。我们的人虽不多,但很坚强精干,绝大部分是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且大多数都是有战斗经验的红军基层干部,同志们看见敌人就眼红,有些人是“三天不打仗手就发痒”的。但是这时绝不能随便投入战斗,更不能和敌人硬拼蛮干。我们掌握有“三不打”的方针,就是:“没有胜利的把握不打;消耗过大不打;胜利果实无法保持不打。”同志们把这种打法叫做:“亏本不干,赚钱就来。”
譬如我们到了南山不久,在南雄县石港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敌人一股保安队四十多人,在这里像土皇帝一样,征粮要税,为非作歹,并经常耀武扬威地出发清剿,使我们立足不稳,很难活动,他们还不断向群众造谣,说我们“几个毛毛土匪,成不了什么气候”。为了打击这股敌人,我们就选了一个逢集的日子,组织了十几个带短枪的突击队员,化装成赶集的,混进群众先摸进村去,把敌人监视起来。后面我带着十几个人,天亮前隐蔽在村旁山坡上的树林里,作为接应。正午,集上正热闹,保安队有的在寨门口检查,有的抢了东西回去分赃,还有的在屋里赌钱。
突击队是由侦察班长带去的,他的外号叫小狗子,很机智灵活。他们到街上先摸清敌人底细,然后分工,一面派队员去搞掉寨口检查哨,一面多数人冲入保安队的院子,吓得敌人手足无措,枪都在墙上挂着,谁也不敢动—下,都乖乖当了俘虏,一枪未发就解决了这些土皇帝。我一听街上人乱了,带着二梯队就往集上赶,群众这时还不明真相,乱闯乱跑。我们马上分头在大街小巷里向群众演讲,宣传党的政策,宣传红军游击队要长期在这里和敌人坚持斗争,过后听见群众纷纷议论说:“红军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把那些狗腿子土匪打得真痛快!”“共产党到处都有,时时都关心着穷人啊……”我们就用这种“神出鬼没,出敌不意,麻雀战法,老鹰抓鸡”的战术,不断打击着敌人。
三年中间,我们全是过着深山露营的生活,哪里山高林密,哪里就是最合适的住处,从夏到冬,从昼到夜,与野兽为邻,与山鸟为友。没有粮食吃,就靠竹笋、杨梅、野芹菜充饥,有时也捉山田鸡、烧黄马蜂、打野猪或者干脆抓蛇吃。
南方的冬天还比较好过,就是一开春的雨讨厌,天天下,人整天在雨里泡着,原先撑着雨伞睡觉的办法也不行了,后来每人发一块布,几张油纸,把布撑起来,把油纸搭上,便是很妙的住处。同志们还作了首诗赞美这块布:行军擦汗,顶上披上,当被当褥,四季有用,宿营搭篷遮雨挡风铺盖都行真是万能这样的生活,使我们经常把白天当成黑夜,把今天当成昨天,忘记了什么时日,只知月亮圆了是十五,太阳出来是天亮……
一九三六年的春节来到了,这个大年初一我们可没有忘记,估计敌人这一天也不会出来,所以在除夕晚上,趁黑夜把队伍从深山老林里带下山,到了一个叫老虎营的山庄。这山庄共三家人,老百姓看见我们也很高兴。新年的早晨,天空飞舞着稀稀的雪花,山地里已洒下一层白色,周围一切显得寂然无声。看样子这一天可以舒服地度过了,我们就派出警戒,准备和老乡们欢欢乐乐地过个大年。同志们的喜悦是可以想象的。
游击队长年累月处在战斗状态,不仅要和各式各样的武装敌人战斗,而且还要和荒山恶水战斗,和风霜雨雪战斗,和狼虫虎豹战斗……人们是多么渴望着安宁和平静呀,哪怕是一分一刻,都是非常宝贵的。大家这时有的逗着老乡的小孩玩,有的买了东西凑在一起吃,有的连说带笑地摆龙门阵,真像个千载难逢的节日一样。队部通信员小马,买来一只肥鸭子,我和队长亲自下手,很快杀掉炖起来。我也不知多少日子身上没洗澡了,趁这机会弄了一盆热水,一边擦着身上,一边闻着锅里透出的肉味,想着多少天总在山上啃冷东西和挨饿,而现在马上会有又香又热的鸭肉吃,这该多好啊!这时不知哪个队员在窗外唱起江西小调来,歌声是那么动听:
同志哥哥你莫慌,莫怕今天住山冈。
只要咱们齐心干,革命胜利有指望……
就在这种充满安乐愉快的气氛里,突然对面山上的隙望哨吆喝了一声:“呜一”!这声音我们听过多少次,但今天听了特别心惊,这是战斗的信号,敌人又来了!接着就是几声枪响,我们的良辰美景全给打碎了。我连衣裳也没顾上穿,就赤着膊,一手提着枪,一手抓起衣裳,赶紧往外跑。小马还坐在锅边上烧火炖鸭子,他气得撅着嘴巴狠狠地说:“他妈的,吃了再走,老子跟他拼了!”但是他看我把眼一瞪,就一边嘟哝着,一边拉着枪也很快地往外跑。战斗在山林里展开了。
一九三六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们正在山林里隐蔽休息,忽然有个老表跑得气喘吁吁地来报告说:“明天是八月十五,吴保长要回家过中秋节,快把这坏虫收拾掉……”这个吴保长,是个血债累累的大恶霸地主,他家住在离陂头镇不远的大刘庄,镇上的联保主任和他家是亲戚,他经常带领民团下乡,敲诈勒索,无所不为。他家就在大路旁边的土围子里,本人有好几支长短枪,还豢养着几个狗腿子保镖,防守很严,不易接近。这家伙非常狡猾,行踪不定,常到镇上去住。我们已经派人盯了他好些日子,总难找到机会,现在群众来报告,当然不能放过。
中秋节这一天,正遇陂头镇逢集,一早起,我们就先派两个人装成卖纸的混进镇去,监视着敌人军队的行动。太阳有两竿子高的时候,赶集的群众熙熙攘攘地多起来。在这三五成群的赶集人里面,就夹杂着十几个带短枪的游击队员。我们混在群众当中,顺大路走近土围子,看见保长门口有个守卫的背了一根长枪,懒洋洋地立在那里东张西望。小蔡扛着一根扁担,假装上前问路,这个看门狗还摆出带理不理的样子,小蔡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扁担,那人像一袋装满沙子的口袋,“咕咚”…一声就倒在¨旁边,接着把-一块布毛巾趁势塞在他嘴里,马上被拉进门里去。门外这时另换了守卫的,不过已经是我们的人了。与此同时,游击队其余的人早放下竹筐和柴担.像一群猛虎一样夺门而入,几个箭步就冲到保长家的堂屋里,这个坏虫做梦也没想到游击队这时会出现在他面前,他们全家人正围坐在一张八仙桌边.高兴地吃团圆饭昵。保长已喝得八成醉,我们进去大喝一声:“不许动”!吓得满桌的人目瞪口呆,筷子酒杯掉了一地,鸡鸭鱼汤溅了一身。那个保长还想转身向后院碉堡里逃,但旁边的人上去一把就把他揪住,他只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求饶。我们收缴了他家所有的枪支,把土围子警戒起来,面对群众当场宣布了这个保长的罪状,就地枪决。并且把事先写好的一张大布告,贴在土围子对:蕾大路的高墙上。原来从这里经过的群众,个个提心吊胆,诚惶诚恐,可是现在群众站在这里不走了,也不怕了,不一会儿就围起一大群人。人们的日艮睛,都盯着这一张“中国工农红军粤赣边游击队军法处”所出的大布告,这布告庄严地宣布着:“红军游击队是打不垮的!决不许国民党反动派逞凶霸道!”
从一九三六年起,敌人对我们的清剿便采用了长期军政夹攻的毒辣手段。一开始,先“移民并村”,把山里的人家都强迫搬到大川里去,割断我们和群众的联系,然后在所有村庄和道口上驻扎重兵,修起碉堡围墙,布置了严密的经济封锁,实行三光政策。整连整营的匪军,天天在山里作兜梳式的巡回搜山,晚上还组织了“看光队”、“听声队”、“跟踪队”等,来搜寻我们的行踪,把一条条山岭,围困得像箍在铁桶里一样,国民党自吹他们这办法是“抽干池塘来捉虾,张开大网好捕鱼”。
这时,我们一夜要转几个山头,一天要进行几次战斗。夏季以后,环境越来越险恶。我们白天分散隐蔽在深山密林中,夜晚悄悄会合一下。肚子饿得受不了,只得晚上摸到地主家的稻田里,拽回一一些没有成熟的谷粒,用手搓搓塞进肚子里去,加上连绵不断的淫雨,走路也是一步一滑,一步一跌,夜里转移时,同志们倒是爬的时候多,走的时候少。正在这时,交通员冒险送来一封信,我连忙拆开一看,是南雄县委书记罗世珍同志写来的,大意是:“敌人疯狂进剿,形势恶化,为了打击敌人,保护群众,特委指示你们务必迅速向外线出击,转到敌区积极活动,把敌人从山里牵出去。”
得到了党的指示,心里立刻有了底。说走就走,人们反正都知道“游击队的战场就在每人的两条腿上”。各人把鞋带子系紧,没有鞋的给脚上绑几片笋叶,这就是我们的行军准备,另外每人还砍了一根棍子,拄在手里。一
个风雨凄厉的夜晚,队伍出发了,周围满布着虎视眈眈的敌人,天又黑,路又滑,没有向导,更没有地图和指南针。大路小路都不敢走,只顺着大概的方向,像瞎子摸鱼似的摸,哪里山最陡在哪里爬,哪里沟最深从哪里过。为了怕失去联络,每人背上系着一块白手巾。炊事员老何,怕那个当锅用的瓷脸盆有声音,就把它包在夹袄里背在身上。为了怕敌人跟踪,我们要把踩下的脚印也得毁掉,把踏倒的青草也得扶起来。我的右脚不久前负过伤,也没有药治疗,就靠着山里找些草叶草根,放在嘴里嚼一嚼,敷在伤口上,这样伤口一下不容易好,又加上每天走动,再经过雨水一泡,又红又肿,每走一步,都像刀子扎心似的。脚下有时踩着石上的青苔,滑得站不住,有时走在腐烂的树叶堆里,粘得走不动,有时走在砍断的竹根和树权上,刺得我疼痛难忍,鲜血直流。我只得咬着牙,忍着痛,挣扎着往前走,跌倒了,悄悄爬起来继续走,衣服破烂了还是走,手脸刺破了还是走。很多同志都要来扶着我,不能!这时怎么还能再增加同志们的负担呢?我只感到同志们的心贴得更近,同志们的手拉得更紧了。我们就这样经过三昼夜的奋斗,终于甩脱了敌人的围剿,插到虔南与龙南两县之间,在敌人的老巢子里,主动而巧妙地不断打击着敌人。
一九三七年一月到七月,是三年游击战争中最黑暗的日子,国民党的军队骤然增加了好多倍,天天打,日日夜夜打,时时刻刻打,我们当时真奇怪敌人为什么突然这样发狠?以后才明白:原来是“双十二”事变后,蒋介石恩将仇报,一面假意在北方和我们党中央和平谈判,一面却调集大军在南方阴谋消灭我们红色游击队。蒋介石这个手段多么卑鄙而毒辣啊!不过我们当时根本不知道有个“双十二”,只知道不停地和敌人打仗,也知道打到底革命一定会胜利。可是打着打着,打到一九三七年七月中旬,敌人忽然不见了,环境忽然平静下来了,怎么回事呢?这时连老百姓中间也传说着:“共产党和国民党讲和啦!”“两家再也不用打仗啦!……”
有一天,我顺便拾起一片群众送盐时包来的国民党的旧报纸,忽然看见上面也有“国共两党实行合作,周恩来去南京与蒋介石谈判……”的消息,我不禁惊讶地喊:“哎呀!可有了大事啦!”同志们一听都围过来看,并且纷纷议论起来。当时我们估计:形势肯定是有了大变化。可是真相究竟怎么样?我们究竟应该如何活动?是需要上级党来指示的。但我们和上级隔断快半年了,怎么能迅速和上级联系上呢?上级怎么会知道我们还存在呢?我们想了个办法,就是抓住目前有利时机,更多地和阶级敌人斗争,更多地展开宣传活动,使我们的目标越闹越大,上级就一定会派人来寻找我们。
果然,在一个闷热的中午,我们的马司务长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山下跑来,大家还以为发生了紧急情况,他一边大口喝水,一边呼哧呼哧地说:“我到山下去买菜,碰到一个叫陈丕显的人,说是项英和陈毅同志派他来,专门和我们联络。”还说:“国共两党已经正式合作了,中国和日本已经扣‘起来了,要我们把队伍带到山下去整编,准备到前线去抗日。”我一听这话将信将疑:陈丕显同志我认识,过去是特委负责人之一。可是他没带来一个字,只凭空口说,能不能信呢?这几年出了那么多叛徒,我和陈丕显同志分开两年多,他今天究竟是……残酷的斗争,血的教训,逼使我反复思索,不能贸然行事。
经过几个人研究,我们还是又派马司务长带两个人再去见陈丕显同志,他如果真是代表党来的,要他拿出文件或证据,我们才能相信。他们走后,大家心急如火地等着,我们向全队传达了这个情况,要大家做好各种准备。过了两三个钟头,马司务长又跑步回来了。这回他拿了两本小册子一《国共合作宣言》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另外还有一份《义勇军进行曲》的歌片。
并且告诉我们:“陈丕显同志本来自己要上山,因为南雄县委书记罗会珍同志也来了,他们要一块看咱们呢!”事情全明白了,同志们兴奋得抱在一起,又是叫,又是笑,愉快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不知是哪个队员,拿着那张《义勇军进行曲》的歌片,也不会唱调,大声地念起来。拿着这两本油印文件,看在眼里觉得比亲娘还亲,举在手里觉得比万两黄金还重。好几年没见过党的文件了,心里真是激动得说不出话,眼眶里不禁涌出几粒泪珠。随即集合队伍带着下山。
这个村离石港镇只十来里,人家不少。三年来,我们第一次在白天大摇大摆的行军,第一次走在这样宽敞的大路上,第一次排队走进这样的大村庄,第一次大声地又说又笑……好像这一切都很不习惯,都很新奇似的。陈丕显和罗世珍同志跑出村来迎接我们,热情地和每一个人握手,陈丕显同志对我们说:“项英同志已去延安向党中央汇报,陈毅同志到郑州和国民党谈判,并到其他地方联络部队。现在已经决定,把坚持在南方各省的游击队,合编为新四军,开赴前线抗日……”同志们听了是多么的高兴啊!通信员小马,身上背着一把小铜号,三年来用布条密密实实地缠着,这时才解开,站在村头嘹亮地吹起来。
一九三八年一月,我们到大庾县池江镇集结,编成新四军第一支队第二团第二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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