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初,我奉命到油山脚下去开辟工作。我们和当地群众一样,蓝衣裳,黑头巾,避开大路,穿过山崖小涧,来到了彭坑、黄种地区。彭坑、黄种地区,在油山西北方向。拨开油山的云雾北望,目光掠过群山尖顶,可以看到一线平原,曲折的章水,时隐时现地从大庾流来,绕过青龙、池江、新城,向赣州方面流去。冬季的南方平原,绿一块,红一块,黄一块……与云雾缭绕的崇(崇义)犹(上犹)山区接连。我们看到这个辽阔肥沃的平原,不禁赞美道:“真是一个好地方啊!”
眼前的景物会引起许多人的回想:当机关、部队拥塞在几座山头上的时候,敌人包围封锁,两天一搜查,三天一抄山,我们东躲西藏,忍饥受冻,有人把这比做“龙游浅水遭虾戏”,现在跨出深山,向着平原,分散游击,我们这一伙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人,对未来充满了自信和希望。彭坑、黄种地区,本来只是一条躺在游击区边缘的大山谷,向南五里,是广东南雄的黄地、大兰和滴水龙,向北五里,出圬里,就是章水平原。
由于敌人的封锁和欺骗宣传,赤白交界地区十分对立,外山的人进坑,没有保人也不顺利,而这条山沟,只有有数的几户人家,离敌人又近,反动军队驻扎在圬里,那些当官的只要心血来潮,口哨一吹,里山就要被围抄个遍。我们活动不便,物资供应极度困难,这里既没有公开的苏维埃政权,又不同于任何白色区域里的秘密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工作从什么地方下手呢?
我回想到出发前陈毅同志的指示。他说,现在敌我力量悬殊很大,敌人往往集中到三四十个团,游击队却只有三四百个人。这种形势,决定了游击队必须采取“依靠群众,坚持斗争,积蓄力量,创造条件,迎接新的革命高潮”的方针,这一方针的战略意义,一方面在革命遭受挫折时可以保存党的骨干,另一方面在赣粤一角,牵制住敌人三四十个团的兵力,就减轻了对主力红军和其他游击地区的压力。他还说,坚持游击区革命斗争的组织形式,基本原则是公开、半公开,地下党和武装斗争相结合,这种组织形式的基础是人民,游击战争的成败关键,就在于党能不能正确地领导广大人民群众。
这些指示是非常宝贵的,我们根据这些指示,召开了干部会议。那天,北风呼啸,天气很冷,我和一些干部在葵开坑的茅棚子里,紧张地拟订了第一个“作战方案”,我们的工作步骤是巩固立足点,通过地下党员的关系,把群众密切地联系起来,建立“贫农团”,做好赤白交界地区的工作。我对大家说,我们的工作要像钉钉子一样,一步一步地在彭坑、黄种、小汾、圬里……深深地钉进去,扎下根子,把赤白交界地区变为赤区,把工作推向平原。在实际工作中,除了应该严格遵守红军的群众纪律之外,还必须努力清除赤区与白区之间的隔阂,敌人非常残暴,动不动就是烧杀抢掠,加上欺骗宣传,不少人会暂时迷失方向,我们应该理解与体谅人民群众在这种严重情况下的困难,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群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来从事革命斗争。
我讲完话之后,一直坚持斗争在这个地区的游击队长曹秀清同志立即站起来,有几分激动地说:“对,我完全拥护!现在我们就按照新的政策来干吧!”他说:“黄种有个俞仁祯,是一九三二年入党的,工作一贯积极,在群众中有一定的威信,可以马上联系;彭坑的革命群众刘汉光,也是忠诚可靠的;此外,还有彭坑的魏良洪,他是红军伤员,现被捕在大庾狱中,应该马上设法营救。有了这些力量,我们就可以着手组织贫农团,争取广大群众了。”他的发言,获得大家一致的同意,于是分了工,大家带着宣传品,分向各个屋场去了。
一九三六年初的一天,我们在蛇子坑的棚子里筹备贫农团圬里支部的成立大会,这是紧接着小汾支部成立之后的又一个大会,它表明我们的工作已经向外山推进了,并且伸进了平原的边缘。这一天,大家非常愉快,一早起来就生火,安排“会场”。我们正忙着,廖正文忽然招呼了一声:“有人来啦!”我应声往山下一看,透过树丛,看见一个人,挑着一副空柴担,缠着黑头巾,穿着一件大棉袄,这棉袄满露棉絮,也不知传过几辈人了。这人大约十六七岁,样子很机灵。他在坑口左看看,右看看,两手抓住柴挑,一头钻进林子,一溜烟向我们山上蹿来。当我看清来人的脸孔,便急忙招呼:“黄克连,你早哇!”他抬头看到我,惊喜地说道:“阿丕,你还记得我呀!”顺手抓下头巾,这下我就看得更清楚了。我答道:“怎么不记得,头年你进坑割晚禾的时候,克廷不是介绍过吗?”“对对对!
从那以后,同志们还给我讲过许多革命道理呢,昨天晚上通知开会,我高兴得一夜没有好睡,今天天麻麻亮就起来了。”人来得多了,克廷、克纪、克扶、克轮、传仕……几乎全是姓黄的,一共十几个人。人一多,冷僻的山坑顿时热闹起来,哪还像一个打埋伏的地方!到这里来开会是不容易的,每道封锁线上,国民党都贴着命令、布告,白纸上写着黑字:“通匪、济匪、窝匪者,杀无赦!”但是,觉醒了的农民,为了翻身,为了子孙后代不再当牛做马,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人到齐了,我对廖正文说:“找几个同志帮他们打柴吧,等他们开完了会,好下山。”几个游击队员应声拥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柴担、柴筐搬着就走。来开会的人急忙起身阻止:“不不不!这活还能劳累同志们吗?我们自己会做的。”接着就拉扯起来。我说:~陕坐下吧!打几担柴火算得了什么?大家想想看,开完了会,空着手下山,反动派盘查起来,怎么回话?”大家对我这样的解释没有话说,我就招呼:“好吧,赶快坐下开会吧!”同时回头看看曹秀清,他点点头,表示岗哨已经放出去了,争执已告停止,大家兴奋地把炭火围了起来。圬里贫农团的成立大会,就这样开起来了。在这个会上,许多人都激动地表示决心:决不反水叛变,永远跟着共产党走,和地主豪绅斗争到底!气氛是那么肃穆、庄严,每一个人的每一句话,都像山盟海誓,激动人心。
支部成立起来了,黄克廷被选为支部书记,我鼓励大家说:“你们参加了自己的组织,要努力工作,并且都有责任向贫苦农民宣传,介绍新的对象加入组织,人多,力量就大了,工作在秘密,不能暴露,发展对象要谨慎,好吃懒做的不要,二流子不要,土豪劣坤更不要,要贫苦、勤劳,有觉悟的人”
散会的时候,大家挑起游击队员打好的柴火,兴致勃勃走下山去。
我们受到敌人严密封锁的时候,与外界断了任何联系,我们没有电台,也不能通信,对整个斗争形势是不了解的。项英、陈毅同志指示我们,要设法搞报纸,搞不到自己的报纸,也要搞些敌人的报纸,江西的、广东的、香港的都要,从中分析情况,认清形势。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我们把贫农团的人找来,叫大家出主意。订报是具名公开的,但订报的人,应该具有相当的文化水平和一定的社会地位,才不会引起敌人怀疑,同时,还要我们能够秘密地接上头,要找这样的对象,我们考虑了很久,一筹奠展,可是,贫农团一讨论,问题就解决了。
黄克廷说:“我看黄老拐差不多,他是圬里保学校的名誉校长,在国民党那边还吃得开,常在池江、大庾一带活动,我和他有过交情,知道他一点底细,不常在家。”“不常在家不要紧,他总会回来的,只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问题就解决了一半。”大家研究了许久,确定了一个方案,分头准备。有一天下午,黄克廷跑来报告说:今天黄老拐回来了,有人在路上看见他了,消息可靠。于是,游击队忙碌起来。等天一黑,就把买好了的瓜子、饼子、糖果、酒和菜送到黄克廷的家里去,二十多个人,先后在黄克廷家四周隐蔽起来,然后由黄克廷去请黄老拐过来喝酒。
黄克廷到黄老拐家里,黄老拐歪倒在靠椅上,因为走了路,有些困倦,见黄克廷进门来请他喝酒,顿时眉开眼笑,推让了一番,最后说道:“克廷,你这一番盛意,我是却之不恭了。”于是抓起拐杖,哈哈笑着,一拐一拐地来到了黄克廷家。黄克廷家里的人忙着招待,递烟、送茶、摆糖果,谈了一会儿,酒菜上来,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大家都有几分酒意了,话越说越多,黄老拐得意洋洋地扯了黄克廷一下说道:“唉!这次到大庾,人家都劝我出任池江区长,为大家办事情也是应该的啊,克廷,你看怎样……”话音未了,突然房门咿呀一声,几道雪亮的电光照射得黄老拐眼花缭乱,他惶惑地站起身来,发现周围已都拥上了人,一色的短枪,不由得腿一软,手里的酒杯在地上“乒”一声跌得粉碎。黄克廷装做慌张地问:
“这,这是做什么?”“别多嘴,没有你的事!”另一个游击队员上前一步,和蔼地说:“黄先生,惊动你了,请不要怕,我们是红军游击队,是共产党领导的,我们在山上受冻挨饿,不惜流血牺牲地坚持斗争,不是为了自己升官发财,只是为了全国人民,为了.…..'“是,是!你们,我知道你们好,有什么事快快吩咐我去做吧,我姓黄的,一定遵命。”
黄老拐抢着说话,拖着哭声。“请坐,请坐!既然黄先生愿意为红军游击队做些事情,那我们就不见外了。”于是,订报纸的事情就开始谈判。到半夜,具体计划都研究过了,黄老拐抹了一把冷汗,签了字,画了押,黄克廷做证人,也签字画押,我们的游击队拿到了把柄,告辞了!过了些时候,果然大庾的报纸被秘密地送到了黄种,然后上了山。“两广事变”以后,又通过黄老拐订了赣州、南昌和广东、香港的报纸。报纸到手,形势明了,头脑清楚了,同时给了我们一个很大的启示,只要我们的工作做到了,敌人内部有些人也是可以为我们争取利用的。像黄老拐这样的人,给我们做了事,他是怕暴露的,所以他有什么要求,我们也适当地予以考虑,更好地把公开的斗争与半公开的斗争结合起来。
从这里开始,我们逐渐懂得了做“两面派”的工作。我们打听到了,黄老拐一心一意想活动一个池江区长的位置,但是他有一个强劲的对手,也在多方面张罗。我们分析,这种矛盾是可以利用的,而黄老拐一旦当上区长,也可以为我们做许多事,于是,我决定亲自和他谈谈。当时,保安团一个连驻扎在圬里保学校,周围岗哨密布,要和黄老拐接头是不容易的。首先,他不便到山里来,也不肯到山里来,因为一旦暴露了,对他对我们都不利,其次,他对我们的看法究竟怎样,还值得研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决定出敌不意地到圬里去,到敌人心脏里去。这一天晚上,我先派了几个同志潜入圬里,作了必要的布置,然后,我由黄克廷带领向圬里走去。天色很黑,路不好走,好在黄克廷是土生土长的,由他带路,等于长了一双“夜眼”。
我们走到圬里村头十多米长的一座木桥上,脚下是白漫漫的流水,我们都操着本地话,一面走,一面讲,敌人的哨兵发现了,喝问道:“口令!”黄克廷从容地答:“老百姓。”“干什么的?”“归来。”敌人用电筒一照,看了看,放过了。我们进到圬里,向右一转,躲过敌人第二道岗哨,翻过短墙,跨过两条路,穿过老百姓五六户人家,到了黄克廷家,接着就把黄老拐找来,由黄克廷作了介绍。我对黄老拐做了一番赞扬,还对他说:“放心吧,游击队的事不会连累别人,但是也不要暴露目标。
为游击队多做些事情,将来总是有好处的,谁来当池江区长,老百姓自然是会有选择的。”谈话进行了将近半个小时,最后我对黄老拐说:“现在全国人民要求停止内战,团结抗日的呼声日益高涨,反共和卖国的罪行是联系在一起的,谁要蛮干到底就会丧失人心,谁要团结抗日就会得到人民的拥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衷心希望黄先生珍惜和游击队的关系,珍惜自己的前途!”黄老拐毕竟是在江湖上有过经历的人,自然会理解这些话的含义,于是他赔笑说道:“陈先生,常言说得好,‘受人滴水之恩,须当涌泉相报’,承先生的栽培,兄弟自然会克尽绵力为游击队效劳的。”
我们回来以后,也为黄老拐做了些工作,这当然不是让他上了台来剥削人民,而是为我们找一个掩护的条件。我们暗中帮他做了宣传,对他的对手也施加了压力,公开揭露其对手的罪恶,在群众中造成一种舆论。不久之后,池江举行了投票,黄老拐以二十四票对二十三票险胜了他的对手,在区公所里上了任。黄老拐当上了区长,果然对我们在多方面给予帮助,比方当时有个姓孔的同志在池江被广东军队捕去了,他就去保释出来;他听说敌人要抄山,就对山里赶圩的人说:“明天不要乱跑啊,有军队去抄山。”这些话马上由俞仁祯或魏良洪带上山来,我们就会立即转移,让敌人扑个空;当时山里供应困难,我们派人到池江去活动,买布,买菜,买日用品,黄老拐睁只眼闭只眼,装不知道。后来我们干脆派了黄种的赖信仁到池江胡泰兴布店去工作,以做裁缝作掩护,为游击队筹制衣物,并且与百货商店曹聚隆接上了头,可以开张条子去,先取货,后付款。
一九三六年冬天,天气很冷,防冻的主要必需品如棉衣、被毯、鞋子、袜子以及其他药物都成担成担地运过了章水,送进了山,有的还转运到油山。在北风呼啸声中,
游击队活跃地奔驰在章水两岸,我们活动的区域越来越大,工作从山区伸到了平原。这标志着我们的政策的初步胜利,这是“左”倾路线时期所不能料想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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