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芦沟桥事变的炮声震动了整个中国大地。地处沂蒙山区深处的沂水号城，也动乱起来。随着日寇的铁蹄长驱直入，人们心头的阴云越来越浓，越来越大，几乎占据了整个胸怀。
那时，我正在沂水县城瑞溥小学任国语教员。但国难当头，偌大的土地上已安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教学早已无法进行。我密切注视着时局发展，日夜思虑着抗日救国的道路。一天，我得知临沂三乡师一名叫王富春的学生要奔赴延安，寻求抗日救国的真理，便毅然决定与他一起同赴陕北。几天后，我便离开家乡，一同踏上了征程。
这次同行的除王富春外，还有瑞溥小学的一个同事尹平符和另一位三乡师学生周锡祜，到达西安后，我们通过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打听到，西北青年救国会举办的青年干部训练班，结业后可以报考延安抗大。于是，便一起参加了。训练班地址设在由西安去九十里地左右一个叫云阳镇的村子里，生活条件十分困难，但学习内容却十分丰富。在短短的三个星期的时间里，我们听胡乔木同志讲解了“中国革命问题”、“抗日统一战线”、“革命的三民主义”等课程，听李东潮讲了游击战争和战术问题。他那形象生动的语言，深入浅出的讲解，十分引人入胜。这一段紧张热烈的学习生活，开阔了我的眼界，丰富了我的知识，收获是很大的。但是，我心中却总在萦绕着一个念头:到延安去见毛主席去。终于，训练班结业了。谁知一看抗大的招生广告，报考学员年龄只限二十八岁以下，而我那时就已经三十三岁了，真让人着急啊!于是，我便找当时的指导员焦力同志软磨硬缠，一定要去延安。最后，焦力同志给我出了个主意，去延安可以，但是不能在榜上列名。我一听，真想马上跳起来，连连说:那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够到延安去就行!就这样，我终于“混”上了去延安的大卡车，离开了云阳镇。
“到延安去!”这是当时进步青年的理想，今天，这个理想就要实现了，我的心啊，早已飞越群山，飞到了延河岸边！
一九三八年一月五日，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一天。就在这一天，我们的汽车开进了古老而又年轻的延安县城。多少次梦迥萦绕，多少次翘首远望!延安，革命的圣地，延安，游子的慈母!我终于投入了您的怀抱！站在城中的广场上，尚朱来得及拍去一身征尘，就传来一个消息，毛主席指示:‘青年们冲过重重封锁线来到延安，就是很大的考验了，不必再经入学测验，都编入班内学习好了。当时正是十冬腊月，可我却感到一阵暖流涌遍全身。
我们编班后，住到北门外二期同学们亲手挖成的窑洞里。我们队指导员姓尚名耀武，河北省人。同学们则是来自四面八方。我们将各色各样的衣服脱掉，统一换上了灰色的棉军装，束上了红色的皮带，挂上红领章，别提有多威风了！那正是滴水成冰的时节，可从南洋来的同学们也毫不犹豫地脱掉狐狸皮袍子，换上粗布军衣。虽然天寒地冻，可我们的心却是热的。咬亮的歌声、号子声不时冲出校舍，回荡在晴空里。
在城外窑洞中住了不长时间，我们就移到城里城隆庙中住。打扫干净尘土，作为我们的宿舍，而正殿中菩萨神像则丝毫没动。泥像前，老道士每日照常击鼓鸣钟，念经诵佛，善男信女们则照常烧香磕头，求神许愿。正殿隔壁就是我们的课堂，艾思奇、任白戈等同志，正在讲授“辩证唯物主义”，大殿里香火缭绕，木鱼声声，伴随着我们的琅琅书声，真是别有一番情趣呢。唯心、唯物，同时存在于一个屋顶之下，恰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延安的物质条件是十分艰苦的，但我们的业余生活依然是生动活泼、丰富多彩的。春节时，我们和当地群众一起举行团拜，表演节目，搞得热火朝天。记得春节过后不久，我们还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晚会。晚会上最精彩的节目，是刚从上海来的左明剧团演出的话剧《血祭上海》。主要情节是写一个上海汽车夫，将汽车开入黄浦江，与一个日本军官同归于尽的故事。虽然临时搭起的舞台十分简陋，但演员们的表演，却不时博得人们的热烈掌声。春季练兵运动开始时，我们还举办了一次大型运动会。体育场设在北门外的大操场上，四周红旗飘扬，正面是临时搭起的检阅台。刘亚楼同志担任大会总指挥，他威风凛凛的站在高高的指挥台上，不时挥舞着手里的小红旗，吹着响亮的哨子，指挥着运动员们。当我们列队入场时，发现周围站了许多外国记者，其中一位女记者为了拍摄队伍全景，竞然伏在了地上，据说她是在拍电影呢。罗瑞卿校长带着一队穿黄呢子军装的人进场参观，说是国民党军官学校的参观团。在那次大会上，我们还结合战争特点，举行了游击战演习和射击比赛，那些从各单位选拔来的运动员们大显身手，使这个比赛成了最吸引人的项目。其它体育比赛项目如球赛等，相比之下倒有点逊色了。
我们学校还经常参加当时的许多集会和当地政府、中央机关的重大政治活动。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参加在延安南门外隆重举行的一次抗日战争阵亡将士的追悼大会。会场周围挂满了挽联。讲台上方高悬着芦沟桥事变牺牲的烈士倲麟阁、吉星文等人的画像。整个会场气氛异常庄严肃穆。大会山林伯渠同志主持，毛主席代表八路军在会上讲了活，并带领全场高呼口号。洛甫(张闻夭)代表共产党讲了话，最后由陕北公学校长成仿吾宣读祭文。这次大会开成了一个誓师大会，与会人员无不悲愤万分。“誓为烈士报仇”、“向日寇讨还血债”的吼声响彻云霄。对我们抗大学员来说，这是一堂十分生动的政治课。不过，我们抗大学员最高兴的，还是听中央首长做报告。刚来延安时，我们成天盼着见到毛主席，同学们凑在一起就说:“什么时候能听到毛主席的报告呢 "终于有一天，盼来了毛主席亲自给我们做报告的消息。地点是在城里的一个耶稣教堂里，地方小，人又多，主席还没来，人就几乎挤破了屋子，我们正唱着歌等待毛主席，突然掌声雷动，毛主席来了。我赶紧掂起脚尖，伸长脖子，可眼前人头乱动，怎么也看不见主席。那天的讲话题目是“抗日战争与抗大学生”。毛主席高高的个子，微胖的身躯，稍稍有点驼背，举止潇洒飘逸，一讲话生动风趣，十分引人人胜，记得谈到蒋介石发动反共高潮时，毛主席微微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说道:“你有打的自由，我们就有不打的自由。”那种革命家的风度，给人印象极深，至今还是那么清晰。从那以后，我们就经常亲耳聆听毛主席亲切的教导了。
一天，飞机场里落下一架飞机。有经验的同志就猜测:“一定是个重要人物来了。说不定要给我们做报告呢。”果然，不久就接到去听周恩来同志和王明同志的报告的通知。户北门外操场上，搭起了一座临时讲台。我们整整齐齐的列队坐在背包上。周恩来同志登台了，他穿着蓝色的新棉衣，精神饱满，侃侃而谈，从当前世界形势、国内形势，讲到日寇的进兵路线，我们的抗日部署……内容很多却很有条理。大家是那样聚精会神地听，唯恐漏掉了一个字。周恩来同志曾问道:“我的报告太长了，大家疲劳吗?”台下齐声应道“不疲劳”周恩来同志又说:“如果大家疲劳了，我就讲的简单些”台下呼道:“不要简单!讲三天也不疲劳!”于是，周恩来同志又接着讲了下去。
第二天，是王明同志的报告。他身材不高，胖胖的，_显得很年轻。他讲的是武汉统战情形，报告当中，空中一架敌机飞过，于是队伍便有秩序地转移到山谷隐蔽。飞机过去后，又接着听报告。这两天报告，给大家增加了不少的政治常识。后来，我们还听过李富春、任弼时同志的报告及他们主讲的党课。但现在回忆起来，我印象最深的，是毛主席三月十日作的关于抗战前途的报告。这大概是毛主席著作《论持久战》的初稿。这一天，风和日丽，毛主席站在会场当中的一个方桌上，迎着热烈的掌声，慢慢地向大家抬起手来，又慢慢地按下去，然后啦家常般地讲开了话。
他首先说道:现在作文章有个通套，以“自从芦沟桥事变以来”作开头，以“最后胜利是我们的”结尾。这当中文章的内容，要大家来作。战士用枪来作，文人用笔来作，农民用锄头来作，老太婆用纺线车来作。大家集体创作，就完成了这篇大块文章。又说:我们中国，有它的生日八字，他的八字是:“先败后胜，转弱为强”。我虽不是算命先生，却能断定他的八字。为什么呢?因为日本人的胜利，就是他的失败。毛主席引了一个例子作比，譬如陕北人好吃辣椒面，调一茶杯辣椒面，辣的不得了，但是把它放在水盆里，便仅仅成盆辣椒汤，放到水缸里呢，便仅仅有点辣味，放到大海里呢，便点在眼里也不觉辣了。日本兵进中国，占一个城，要留些人看守，占城多了，留人要多，力量分散，中国是个大海，他的力量就越分越小，分散得软弱无力了。又说:中国的失败，就是胜利。中国人抗战，开始是失败的。“失败是成功之母”，从失败中总结出经验教训。敌人到处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中国人最有志气，激怒了他，夺过武器，武装自己，义愤填膺，就战无不胜了。毛主席还风趣地将游击战术比作是“跳蚤”战术。说是日本兵开进我国，住下要造饭，我们游击队便来打枪，好象跳蚤，人睡着了就叮。你醒了，要去捉，它就跑了。你睡着了，它又来，你醒了它又跑了，弄得你寝食不安。你想睡觉想吃饭，一便只有退兵。退到东北去睡觉吃饭。东北仍然如此，便只有退到日本岛去，我们就利胜了。日本兵一进中国，就好象一条疯牛，不能从头截击，截击就要被它抵着、踢着。只有让开，放过头去，再扯它的尾巴，用绳拉住他的后腿，从后头、从侧面来扯垮它，前头就无力了。现在日寇在山西，为何不能渡过黄河呢?就是在它之后有朱德将军扯着一条后腿，阎锡山将军扯着一条后腿，它就寸步难行了。况且在东北之后，还有斯大林元帅双手举着锤子护要敲他的屁股呢!于是，毛主席挥动两手作起敲锤子的姿式来。讲到这里，主席突然向大家提问道:如果日寇强渡黄河，直奔延安而来，我们将何以处之呢?这时，大家心里想:一定是坚决抵抗。但主席稍一停顿却接着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来:我们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是不是逃跑主义呢?我说不是的，因为我们的跑不是为了逃命，而是为了打，找更好的地方，更好的时间来打。又有人问走到哪里去呢?我说不得已可以走到云贵川边去，云贵川边在长征时我是去过的。那个地方有几个德国大，有几个法国大，几个英国大，我们到了那里，仍然召开全国代表大会，仍然办抗日大学。
最后，他说日本帝国主义来侵略我们，他的任务是什么呢?是使新的中国呱呱坠地，他的任务完成了，便要寿终正寝了。这个新生命的父母帝国主冬要死，他的祖父母封建主义更是一去不复返了。只有他的老大哥社会主义苏联，带他一同走到社会主义去，走到共产主义去。
听了毛主席的这篇报告后，我们好多天都平静不下来，真是磨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奔赴抗日前线，同日寇拚个你死我活。
由于形势需要，我们这期学员的学习时间比原计划缩短了二分之一，决定提前毕业。毕业分配去向主要有两个:一是到江南去建立新四军;一是到山西去补充八路军一一五师的骨干队伍。中央首长对我们抗大学员十分关怀、毕业前夕，由毛主席亲自为我们作了动员报告了毛主席详细介绍了
新四军和八路军的情况，着重强调了建立敌后抗日根据地的重要性，并说山东曾出过一百单八将，沂蒙山区是建立游击区的好地方。主席还亲切地教导我们到敌后做群众工作，最好是当教员，鬼子来，你带着老百姓的孩子去逃反，他信任你了，你再去做抗日救亡的宜传，他们就容易接受了。当教员是叫开群众之门的敲门砖，先向门打去一砖，门内的狗一叫，群众的门便开了。还可以用举办农民训练班的方式发动群众。最后，主席鼓励我们要有决心有勇气，要在实际的斗争中不断锤炼自己，成为抗日战争的勇士。
从抗战初期到延安抗大学习距现在已有三十一年了，但那高耸的宝塔山，蜿蜒的延河水，仍历历在目，燎亮的抗大校歌依然常常萦绕在耳旁，激励着我在漫长的革命生涯中英勇地战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