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任务吗?”我急忙问营长,刚才的睡意一扫而光。营长没开口,首长问我:“你是柴荣生吗?”“是。”我答道。他上前低声说:“党中央交给你一项重要任务。”说着拿出一封信。没容我细看,他接着说:中央派你带一个排,把信尽早送到粤赣边油山地区项英、陈毅同志手里。
听说让我送信回苏区,不跟随部队长征了,心里真是有点不痛快。首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十分严肃地说:“柴荣生同志,现在中央和江西苏区中断了联系,这封信关系到苏区党和红军的命运,就是牺牲了性命,也一定要送到项、陈二位同志手中。信送到后,你们就随项、陈行动。这个任务是很光荣很艰巨的,中央相信你们一定能胜利完成任务。”听到这里,我心里的那点不痛快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感到责任重大。接着,他又向我交代了敌情和大致的行军路线。营长再三叮嘱:遇上敌人,只可避开,不可硬拼,要尽量走僻静的小路。最后,营长问我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我说:“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只是希望能调点好枪给我们。”营长立刻答应了我的要求。
回到排里,心情一时难以平静。天还没亮,我却一点也不想睡了。我从衣袋里取出那封信,凑在油灯下仔细地看。信挺厚,长约二十多公分,宽约十几公分,信封是用牛皮纸制的,左上角写着“绝密”二字,正面只写有“项英、陈毅同志收”,两头牢牢地密封了口。打量着信封,我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陈毅同志的身影。长征前,我在红七军团十军军部电台任。报务员,曾多次见过他。他那潇洒的英姿,风趣的谈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猜选中我来送信,一是因为我认识陈毅,二是我会发报,也能修理电台。也许苏区的电台坏了,或者报务员牺牲了,我去可以接替报务工作。正想着,不觉东方泛起鱼肚白,远远近近传来阵阵起床号悠长的号音。就要执行这艰难的使命了,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紧张。
吃过早饭,我向全排简要地传达了任务,调整了人员,大家迅速地进行着出发前的准备。全排二十六人都穿上了国民党军装,一色新枪,还配了捷克式轻机枪和手提花机关,带足了子弹和手榴弹。我把信包在牛皮纸里,又裹了三四层油布,用细绳扎牢,贴身藏在胸口。我郑重地在队前宣布:如果我牺牲了,依次由三个班长接替保管,哪怕剩下一个人,也要把信送到,在任何情况下,信都不能落到敌人手中。同志们坚定地回答:坚决完成任务!随后,我们由向导带路出发了。
这时,中央红军大部队正从松坎、桐梓、遵义地区朝北向赤水、土城等地开进。我们按照预定的路线,由遵义向南,往贵阳方向和大部队背道而行。贵阳至遵义的路上,到处都是尾追红军的国民党军队,有中央军、黔军,也有川军,混杂着一队队朝遵义涌去。我们化装成国民党部队夹杂在其间,根本没有引起敌人的注意。我们跟着向导,夜行山路,晓宿野林,遇有小的村镇,也偶然去买点粮食和日用品。对我们这队“国民党军”,老百姓远远地躲避,乡保长被国军找烦了,也搞怕了'我们不找他,他也乐得安逸。连续走了四五天,我们顺利地绕过了贵阳,向导就回去了。
贵阳以南国民党军不多了,我们这支队伍就显得刺眼,只能潜行于大山之中,靠指北针判定方向,往东沿黔桂交界处插向湖南。十多天的山路,同志们草鞋磨穿了几双,脚底板血泡叠血泡,脚踝肿得像发面。那一带地方河流还多,我们专拣没人的路走,每遇河流,只得涉水或泅渡过去。好在二十六人都会水,过河时,为了保证安全,我先派三班长带两个水性好的战士带着绳子泅过去,三班长攀登功夫极好,过河后拣棵大树爬上去,侦察隙望,确无情况,我们才顺着绳索泅渡过河。南方的冬天虽然不十分冷,但从水中上岸,浑身水淋淋的,又没有干衣服换,山风吹来,冻得浑身发抖,我们只好一路小跑,走出十来里地后,再找个隐蔽的地方生火烤衣服,吃点干粮御寒。进入湖南境内,国民党军队又多了起来,几乎每个大村镇都驻有正规军或保安队、自卫队,还有些散兵游勇,四处打劫老百姓。我们加倍警惕,只走羊肠小道,尽量远离村镇。即使这样,从衡阳南边向韶关的路上,还几次和敌人遭遇,有一次迎面碰上约一个连的敌正规军,我们扭头就往树林深处跑,一气跑了十多里,翻过两座山头,才摆脱了敌人的追赶。夜间遇上小股敌军,我们也不恋战,打上两枪,乘乱溜走。不过,有时我们也拉开架势,在敌人眼前大摇大摆地走路。韶关铁路线由广东军阀陈济棠部队守卫,兵力少,守备很松散。一次我们在山上侦察清楚了,天刚放亮,就下山,经过敌驻地附近,碰巧撞上了提着一大包银洋的敌军需,顺手缴获了这批军饷,这个军需还以为我们是国民党正规军,赶忙朝我赔笑脸,一个劲地说:“自己弟兄,有话好说……”我也不理他,直走出两里多路,才把他往路边一推,队伍扬长而去,这笔“洋财”正好解决了我们缺钱的问题。
闯过韶关,我们转头向北,急走了六天,到了赣州南面山沟里一个叫东小里的村子。这里就是苏区了。离开苏区四个多月,这里已经被敌人糟踏得不成样子,房子烧得只剩下黑糊糊的断墙,村子里没有人声,连鸡鸣狗叫都没有,死一般地沉寂。我们找不到老表,也不了解情况,不敢在村里久留,赶紧爬上山头。在这里找红军游击队的希望落空了,怎么办?油山在哪里?项英、陈毅同志在哪里?我心急如火。召集班长们一商量,大家说:反正油山在粤赣交界处,我们就往广东方向走吧,只要他们在,我们就一定能找到。我们换上打在背包里的红军服装,迈脚向南。一路急行军,赶到粤赣边的信丰、南雄一带,这里是密密的树林和连绵的高山,我们在山上转来转去,像在海里捞针一样。十八天过去了,每天看见敌人在山下烧房子,烧山林,就是找不见红军游击队的影子。
有一天,哨兵突然发现一个老表模样的人在远远地窥测我们,我当即派一班长张福林带人过去,打算抓住了解情况。可是那人很机警,转眼就不见了。第二天,那人又在前面不远的地方,隔着条沟向我们这里张望。我干脆朝他喊道:“老表,不要害怕,我们是红军,有事跟你打听……”那人回答说:“派一个人空手过来!”我把同志们部署好,派张福林去了。一袋烟工夫,张福林带他来到我跟前,他主动同我握手,一问,才晓得他是红军游击队的侦察员,他跟了我们三四天,觉得我们的装备不像游击队,但衣服破烂,又能吃苦,行动不像国民党军队,这才设法接近我们。
从遵义出发以来,我们在深山老林里转了近两个月,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志,大家都很激动,和他紧紧握手。我告诉他有重要任务,请他立即带我们找游击队领导人。为了稳妥起见,我没有说出送信的事。他说:柴排长,赶快离开这里,敌人要来“清剿”。我们跟他翻过两三座山头,进入密林深处,他带我们走的根本都是没人走过的路,要靠两人用大刀砍开小树和荆棘,才能勉强通行。身上的衣服被树枝划开一道道破口,手上腿上也划出一条条血印子。走了两天,第三天中午,来到一块山洼子,在一个叫衡山冈的地方停下,这是一个荒无人烟的遗弃村落,我们留在这里,他只身去游击队驻地,约摸过了个把小时,他回来了'带我去见游击队领导人。
离驻地约三百来米,他让其他同志停下,只准我一人上前。我跟他走进树林深处,只见在一块平坦的地方,有一座用树枝搭成的窝棚,窝棚门口的柴草上,坐着一位首长模样的人。他面庞黑瘦,头发胡子老长,衣服破烂,一条腿负了伤,缠着绷带,他两眼盯着我,闪着威严的目光,在他旁边,还站着几位同志,手里握着匣枪,也都注视着我。侦察员一报告,我才知道眼前的首长竟是陈毅同志,他被伤痛和饥寒折磨成这副模样,我已完全认不出来了。我上前一步,向他敬礼,报告了姓名、职务和来历。他冷冷地问:“你们来干什么?”我赶紧从怀里取出信,双手捧到他面前,陈毅急忙拆开信,匆匆看了几行,猛地一扬手,大骂起王明来。读完信,他招呼我坐下,连声说:“对不起你哟,怠慢你们哕!”停了一下,他问:“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说:“出发时首长让我们跟随你行动,我还会发报,修理电台。”陈毅挥挥手:“算了,这里哪有什么电报可发,更无电台可修,我也不需要你们来警卫。”听他这么说,我也不便作声。他又问:“你们还有粮吗?”我说:“还有一两天的干粮”。他点点头,说:“还有粮就好。我们这里很苦,没有饭给你们吃,敌情很严重,大家在一起行动目标也大,还是分开游击好。”他问我原先在哪个部队,我答:在红十军。他即指示我经闽赣边回老地区打游击。我说:“信送到中央红军撤离中央革命根据地后,中央工农民主政府办事处发布的布告了,请首长开张收条。”陈毅哈哈一笑,拄着棍子站起身,拍拍我肩膀说:“我就是收条,还开啥子收条嘛。”站在旁边的同志都笑了起来。第二天,我们留下点粮食,然后就转返赣东北地区了。
一九三八年初,赣东北军游击队下山改编为新四军,陈毅同志看望了连以上干部。我对他提起了三年前送信的事,他握着我的手,感慨地说:“亏了你送的那封信,我们才知道了王明垮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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