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五月,江西黎川危急,我们部队从福建赶来增援,还没有赶到,黎川已经失守,立刻又回头保卫广昌,在广昌城南顶着陈诚、罗卓英的部队,在敌人机枪大炮和毒气攻击下,顽强抗击。从甘竹到广昌短短三十里的一段路程,就打了二十九天,敌人每前进一步,都付出很大代价,但是我们自己也伤亡惨重,第二十九天,我们撤到城边的一个山头上,清点人数,全连原来近百人,这时连文书、炊事员、卫生员在内只剩下二十八个人了,不得不眼看着敌人胆战心惊地开进广昌城。
从此以后,我们就转战在敌人的主力和碉堡之间,转不出去。部队常常没有粮食吃,就吃竹笋,没有盐吃,就用辣椒替代,只剩了一套衣服,大家都在晚上用被子围着身子,换下衣服来到河边去洗。猪麻寨一仗,我们六团三营在二十多架敌机轮番轰炸下,击退了敌人六个团的六次冲击,上级后来曾给予表扬,但是全营干部伤亡很大,我们连里排以上干部只剩下我一个了。
九月间,我在连城温坊战斗中,手腕重伤之后,被送进长汀四都的红军医院。这个医院里聚集着好几百名负伤的连以上干部。当时大家虽身体负伤,但都在关心着紧张的战况,没有想到由于战略方针的错误已经给红军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我们情绪都很高,都在向医生要求快点治好回去继续参加战斗,粉碎敌人的“围剿”,谁也想不到,很快居然来了痛心的消息。
十月间的一天下午,医院党总支书记把我们集合在一起,沉重地说:“同志们,敌人已经逼近了我们的红色首都瑞金,主力红军已经打出去创造新的苏区了,这里将成立中央军区,由项英和陈毅同志领导。同志们要保持革命气节,坚持下去,要坚信主力一定会打回来的!”听到主力红军已经离开苏区出征去了,真好像晴天霹雳!二百多人个个都流下眼泪,有的人甚至痛哭失声,大家嚷着:“我们要赶上主力部队!”“给我们枪,不管怎样,我要赶上主力去!”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成为空想,主力红军已经走远了,强大的敌人已经把我们和主力红军隔断,我们追不上了。
敌人已经占领了长汀,连炮声都很近了。医院采取了紧急措施,能走的轻伤员马上分配到游击队去。摆在我们重伤员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暂时回家或者分散隐蔽起来。大家怀着沉重的心情,互相告别,互相勉励,决心革命到底,誓不叛党!正在这时,福建省苏维埃主席张鼎丞同志奉中央指示来到长汀四都,向医院要一批干部,准备到敌后闽西南去开展游击战,配合主力红军出征。我虽有伤,但只是一只手腕残废,我要求去,组织上批准了。
张鼎丞同志把我们组成一个八十多人的干部大队,准备到闽西、粤东北的永(永定)埔(大埔)地区活动。刘永生同志任大队长,我被任命为大队政委,我们立即和张鼎丞同志一齐出发。全队共只有六挺机关枪和一支手枪,连我身上在温坊战斗中缴到的六发子弹在内,一共才一百五十发子弹。我们经过仓促的准备,就在一天黄昏和张鼎丞同志一起,分批出发前进了。
敌人几十万大军压进苏区,在占领城镇以后,开始向乡村和山区进剿,到处都在烧山封路搜索红军,一个个山头上都烧着大火,山路都给敌人控制了。我们只得夜晚绕着山路摸索前进。白天,就选择被敌人刚烧过的山头隐蔽起来,估计这里敌人马上不会再来。
过去是中央苏区模范区的上杭才溪乡,成了敌人的重点清剿区,到处都是敌军和地主的民团武装,想找一个老百姓打听一下情况或带一下路都很困难。每天夜里,我们选最偏僻的地方翻山前进,一面走一面察看动静。偶尔碰上一个老乡,也只请他带一小段路,带完就立即叫他回去,告诉他,可以在二十小时后,等我们走远了去向敌人报告,这样做是为了保护群众,因为敌人已经搞了残酷的联保组织,凡发现红军游击队在一天内不报告,老百姓就要遭到大批屠杀。记得有一个叫做王什么贞的同志,对这个区的地形比较熟悉,带着我们来回地绕着,避开敌人来回地转了一个星期,才算走过了才溪地区。后来,这个王同志被敌人杀害了。我们的干粮吃光了,每天只能在山上吃一些果子。
走过才溪,到了旧县河边的一个山头,远远看到河对岸我家乡的岩下山正烧着大火,河水水深情况也不明,无法过去。这一带老百姓我比较熟悉,张主席便叫我下山去了解情况,顺便搞点粮食,我首先摸到河北村边一个姓江的叔伯的舅父家,谁知他一听说是我,说什么也不敢让我进去,只打开一个后窗子和我说话,说要我快去自首,否则国民党要杀他全家,马上就把后窗关上。我看情况不对,又怕惹得狗叫,回头就走了,我到另一家亲戚家,还没敲门,就听到联保哨打锣,嚷着叫有土匪,又见村子的另一头,手电筒闪闪不停,我不敢再停,连忙走出村子,想不到竞意外地在山坡上发现有谁家晒的三竹席山芋干没有收起,我想:对不住乡亲了,借我们游击队吃一顿吧,我们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我就用身上带的被单,包了一包山芋干上山去。大家立即转移到另一个山头,在一个空破庙内煮着山芋干吃了一顿。直到全国解放后,我回家探亲,才打听到这些救命山芋干的主人,偿还了这笔欠群众的账。
第二天半夜,我重新下山,摸到我熟悉的一家姓江的军属家里,他总算开门和我谈了情况,告诉我说:“敌人听说张鼎丞回到福建,要到永定打游击去,已经在岩下山抄了三天。”他保证不去报告,但是要我赶陕离开这里,并且走远些。
我上山报告了张鼎丞同志,他考虑了一下说:“我们两次露面,已经暴露目标,现在必须立即连夜涉水渡河,否则天明敌人就可能来搜山。”在暴动的年代里,我是共青团员,为了传送情报和参加秘密会议,曾经在黑夜里在这条河上游过好多次,也徒涉过好多次,现在离开家乡久了,水情摸不清了,但我到底熟悉些。我就带着三个战斗经验比较丰富的同志首先下水,探测水情。十二月的水,寒冷刺骨,我们一步步探着,终于摸索出一条道路,并且到对岸公路上布置了警戒。五六十个同志终于在拂晓时分,全部渡过旧县河,一口气爬上山,进入岩下山的山区。这一天,我们只吃了一点香菇。下午,我带了几个干部和一挺机枪下山,到附近一个姓李的叔伯姐夫家去,姐夫吓坏了,一见到我就问我有没有自首。我说:“我不是来自首的,我带着队伍到岩下山来了,国民党永远消灭不了我们!”姐夫说:“那么你赶快走,今天中午中央军还到这里来搜查,打死了几个人。”我要他转告我父亲:“我决心革命到底。”姐夫把家里倾其所有的一斗米、三十斤山芋干、半斤猪油、一斤多盐都送给了我们,我们抬着回到山上,这才又吃了一顿。
在岩下山的高峰上,我们摘香菇吃时,发现这地方的香菇好像不久以前有人摘过,又发现地上有大便,还没有全干,再仔细一看,发现地上有人走过的脚印,我们就寻着脚印搜索,突然,前面山头的树丛内,树顶上有人喝道:“不许动,哪个单位的!”我们摸不清底细,就回答:“上级来的。”“哪个上级?”“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本地上的。”“你们派个人过来!”双方都准备着战斗。
他们派了个人过来,一了解,原来是上杭游击队的情报员。他们一早上发现这个山头上有烟,就派人来侦察和监视我们,听到说张鼎丞同志回来了,他们欣喜若狂。马上,上杭游击队大队长钟辉元、政委屠光启亲自带着游击队员们和我们会合了,大家拼命地拥抱,擦着眼泪。这支游击队和当地群众有着密切联系,因此我们得到他们有力的帮助,由他们带领我们前进,到了代英县的双髻山,又会合了代英县廖海涛同志带领的游击队,力量更加雄厚了。
张鼎丞同志向大家传达了中央关于开展敌后游击战争、配合主力红军作战的指示,大家情绪极高。在离开双髻山的一天晚上,在山脚下碰到一个伪保长,从他身上搜查出一份敌人的命令,命令说:“张匪鼎丞已向此区逃窜,望各级联保、民团,配合中央军搜剿。”据他提供,敌人几个团正尾随我们前进。这个情报是一份非常重要的情报,但这个伪保长是个累赘,我们押着他走,他总是想逃,枪毙他又怕枪声会暴露我们,我们请他吃了几刺刀,他竟还老是嚷叫,结果还是不得不给他补了一枪,然后马上加快步子前进。
近着永定边区了,大家都想:现在该可以进村子好好休息一下了。不料,一进村子就打了起来,原来区公所的游击队驻在这里,彼此误会了,打了一个误会还不要紧,误会总会解除,
关键是这一阵枪声又暴露了我们,逼得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停留,只好又继续前进,这一天赶了快一百多里的路程,一口气就跑到目的地——永定边区大水源附近的一个村庄。这里是还没有遭受破坏的一小块老根据地,在这革命动荡的时刻,这里的乡亲们见到从主力红军来了大批干部,见到了久经考验的领导者张鼎丞同志,真好像见到了亲人。好多人从几十里路以外赶来欢迎。大家问长问短,问中央苏区,问主力红军,问党中央和毛主席。才到庄上一会儿,茶水送来了,粮食送来了,猪杀好送来了,剃发的拿着理发家伙来了,换洗的衣服也送来了,每家每户都为我们烧了洗澡水。我们总算到家了!许多同志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这些天来,我们的头发、胡子像一团草,脸像锅底,衣服鞋子都破烂了,三十天的小小的长征,今天胜利地告一段落。三年艰苦的游击战争从此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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