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国民党调动了新编十一师、十二师、五十六师、七十九师、独立四十五旅、河南总队和江西、福建两省的保安团,共有十多万兵力,开始向闽北根据地进攻。一
九三四年年底,南路敌人已进占崇安以北十里之四渡桥,接着又进至离大安十里的小桨镇,北路敌人也进至紫溪镇附近。情况十分严重。是硬打呢?还是放弃大安街呢?特委展开了一番争论。分区司令员李德胜主张在小桨和敌人决战,多数同志驳斥了他这种主张。最后决定放弃大安街,准备在武夷山区与敌人作长期的周旋。在撤出大安街之前,闽北特委书记兼军分区政治委员黄道同志,号召每一个同志要给敌人留下一份“见面礼”。同志们热烈地响应号召,积极地找地方埋“埃丝炮”(土地雷),有的埋在菜园子里,有的埋在操场上,也有的很巧妙地埋在锅灶里面,整个大安街,被我们布满了“埃丝炮”。
一九三五年一月五日晚上,明亮的月色笼罩着大地。队伍集合在大安对面河岸的操场上,每个人都带着悲愤的心情遥望着河对面静静的大安街。就在这个时候,黄道同志来了。“同志们!今天晚上我们要撤出大安街。现在我们一切都准备好了,‘埃丝炮’也装满了,敌人除了得到一个空街之外,什么也没有。但是形势是严峻的,从今以后,将要进行艰苦的游击战争。只要大家有信心,艰苦奋斗,我们就一定能够胜利回来!”
队伍开始走了,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回头望望大安街。怀着惜别的心情,踏着皎洁的月色,爬上了大安街对面的高山。第二天,敌人进了大安街。在大安对面的山顶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安冒起了一股股的浓烟,伸向天空。不用说,敌人接受了我们的“见面礼”。
就在撤出大安街的一个礼拜以后,红军五十八团、闽北独立团和西南独立团都集结在大安东北的长涧坑,正式整编为红军闽北独立师,黄立贵同志为闽北独立师师长,卢文清同志为政治委员,准备迎接长期艰苦的游击战争生活。敌人进占大安街以后,从铅山到崇安,筑成了一条严密的封锁线。在主要道路上,每隔三五百米就修筑一个碉堡。这条封锁线,将闽北根据地从中间一劈为两片。接着就二而四、四而八地陆续增加着封锁线,分割着根据地。这样,我们的活动就越来越困难了。
二月里的一天,我们从崇安出温岭关,转移到紫溪以南的篁村附近,偶然得到了一张上海出版的新闻报,刊登着北上抗日先遣队失利和方志敏同志被俘的消息。当报纸传到黄道同志手中的时候,他不禁眼泪夺眶而出,悲伤地对我们说:“志敏同志是闽浙赣根据地的创造者,当赣东北起义的时候,志敏、式平和我都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亲密战友。现在式平同志不知在哪里,志敏同志又不幸被俘,赣东北的斗争今后将会更加艰苦,我们一个时期的情况一定是非常艰苦的,但是只要我们经得起考验,形势是会扭转得过来的。”
就在这天下午,敌人进到了篁村,我们转移到离篁村十五里路的一个小村庄。傍晚时候,部队正在做饭,军分区司令员李德胜跑来,跟黄道同志说,他打算到前面去了解敌情。黄道同志要他多带几个人去,并叮嘱他早一点回来。李德胜带了一个参谋和警卫员走了以后,黄道同志一直等着他回来吃饭。
大约半个钟头以后,警卫员押了一个俘虏回来。到八点钟光景,参谋也回来了。而李德胜却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直等到深夜十二点钟,还是不见回来。黄道同志估计到情况的危险性,就命令部队立即向桐木关方向转移。这时,天色暗黑,正下着倾盆大雨。大家冒着雨,踏着泥泞的道路,一步一步地摸索着前进。最困难的要数电台的同志们,他们几个抬着笨重的电台器材,十分吃力地跟着队伍走,走了半夜,到第二天拂晓,才只走了十多里路。
中午,我们过了桐木关,又走了十五里,到了三江村,意外地遇见了资(溪)、光(泽)、贵(溪)中心县委书记吴先喜同志和西南独立团,那时西南独立团也在资、光、贵地区活动,由吴先喜同志率领。今天突然地在这里会合,大家都意外地高兴。吴先喜同志一把抓住黄道同志的手,兴高采烈地说:“好哎!又碰在一起了!”为了庆祝这次意外的会合,西南独立团的同志还特意地打来了一只狗。正在门口洗剥,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喝完一杯茶,就听见村后山上,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听到枪声,吴先喜同志第一个冲出门口,首先指挥电台撤退,并率领西南独立团抢占村子后面的山头迎击敌人。当电台的同志抬着那些笨重的器材,刚走出村庄一里多路,就迎面遇上了敌人的迂回部队,没办法,只好把电台从高山上推到万丈深沟里去了。部队也分别突出了敌人的包围,分散隐蔽在三江周围的大山上。敌人占了三江,一连住了三天。每天都听到有人在山下喊着:“我是李德胜,你们快下山来投降吧!”这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是这个可耻的叛徒,亲自带领敌人前来搜山的。大家把他恨死了,尽管他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一个人去理他。
第四天,敌人撤离了三江,我们才陆续地回到村里去集合。重新整顿了队伍,闽北特委决定,任命吴先喜同志为军分区司令员。这次遭遇,司令部机关的马匹、担子、坛坛罐罐都丢得千干净净,这是敌人强迫我们进行了彻底的轻装。在这种情况下,虽说轻装是必要的,但最使我们感到痛苦的则是电台的损失,因为从此之后,我们就和中央失去了联系。
三月以后,情况更加严重了。东一道封锁线,西一道封锁线,全闽北根据地密密地摆着五十多条封锁网,几乎凡是路都有封锁线,封锁线与封锁线之间仅有十里到二十里,实际上就是一个山,山东有封锁线,爬到山西还是封锁线。敌人每天从据点出发搜山,企图以此来扼杀我们。除了封锁线之外,还有一个更毒辣的办法叫移民并村,凡是封锁线据点之外的老百姓,全部都赶到据点内去住,编成保甲。据点周围用铁丝网或围寨包围起来,据点与据点之间禁止往来,买东西只准买一样,否则就是“济匪”,米、油、盐都采取配给,企图把我们饿死。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部队化整为零,几十人一股,分散进行活动。大部分时间是在荒山野岭度过的。有时我们住在一个不易被敌人发现的山头上,一连好几天,没事干,光睡觉。白天睡足了,晚上睡不着,就坐在山顶上数天上的星星。黄道同志也利用这个时间给干部上课,讲政治经济学、哲学,讲赣东北起义的经过。但是,敌人是不会让我们安静地学习的,每天从据点里出来搜山。
七月间,我们在崇安西北一个叫王子袋的地方,遇到了敌人的一次突然袭击。我们只有四十多人,而敌人却有两个团,在长涧坑和坑口一带,遍山进行搜索。我们一面抵抗,一面沿着山腰的水沟转移。走不上一里,前面没有路,就沿着陡峭的山坡滑下去,滑了。一条,又遇到一条。在匆匆的转移中,黄道同志掉在后面了。原来因为他是个大胖子,滑过了一条就气喘不已,跑到第二条山沟,再也跑不动了,只好找了个隐蔽处蹲了下来。搜山的敌人就从他跟前跑过去,并未发觉他。可是在山上,却把我们急坏了。
司令员吴先喜同志也顾不得危险,亲自带了几个人回去找,直到找到了,大家才松了一口气。那时,在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为了远远摆脱敌人,部队练得一手爬山的本领,不管山多高,仰面一坐,手脚齐动,很快就可以滑下去。当然也是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在陡崖上摔下去,至于划破衣服,弄坏手脚,则是常事。记得那时我们都有一把雨伞,为了不使伞柄钩在树枝上,大家都把伞柄削去了,直到后来下山时,还有很多同志保存着这种雨伞作为纪念哩。敌人封锁、搜山,给我们造成了很多困难,但这些困难是不能制服我们的。封锁线白天不能过,我们就晚上过;不能走,就慢慢地爬过去。有时部队从封锁线下过,还可以听到敌人在碉堡里抽鸦片。
白天不能生火,晚上生,天黑吃晚饭,天未亮吃早饭,带上一餐冷中饭。移民并村也割不断群众对我们的支援。群众虽然被迫集中到据点中去了,但是,群众的心完全是向着我们的,在据点里还有共产党支部,被叫做“白皮红心”。红军没有吃的,群众你一把我一把地把米凑起来,晚上用绳子偷偷地吊到围场外面来,等我们派人去取。知道红军没有鞋穿,群众宁可打赤脚,把鞋子省下来送给红军穿。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搞来有限的粮食,越来越不够部队吃了。记得在崇安西南的北坑山上,五升米煮一锅稀饭,要供二百多人吃,连米粒也看不到。后来实在搞不到粮食了,就挖山粉、竹笋,摘野菜、野果,这种生活,整整维持了将近半个月。许多人饿得头晕眼花,坐下去就站不起来。
一九三五年,对我们来说,是饥寒交迫的一年。没有住的、没有吃的、也没有穿的。整个冬天许多同志都没有棉衣穿。军分区政治部副主任王助同志的警卫员,就是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夜晚,活活地冻死在武夷山的一个高峰——五府岗上。但是,尽管困难重重,我们对革命胜利的信心一天也没有动摇。
一九三五年底,黄立贵同志从建(瓯)松(溪)政(和)回来,了解到敌后非常空虚,后方许多重要的城镇都只有少数保安部队驻守。于是,特委便决定,除留下少数同志坚持崇安、建阳老根据地之外,主力挺进到敌后,开辟新的游击区。这一下子可对头了。果然敌后十分空虚。我们一个月内连续打下建瓯的玉山街、东溪、建口、临江、水吉等重要城镇,闽东北新游击根据地开辟出来了。
一九三六年二月间,闽北闽东两个独立师会师在洞宫山上,闽北闽东两个根据地打成一片了。敌人昵?经我们这一击,顷刻之间,东也告急,西也求救,不得已只好大量地从据点撤兵去保护自己的老家,这样,许多封锁线解除了,碉堡也拆掉了,根据地形势也逐渐稳定。后来黄道同志还常谈到这一转变的正确性。他说:“过去我们是有保守思想的,守着根据地,敌人迫使我们大胆出击,克服了保守思想的错误,反而把一盘棋走活了。”
进到新区之后,我们的生活来了个大转变。在新区穿衣吃饭的问题不用发愁了,可就是跑路多和打仗多。敌人一发觉我们,就调动大批兵力前堵后追,部队常常带着敌人兜圈子,白天黑夜地打仗和行军。国民党的整编十一师,一开始就跟闽北独立师结上了不解之缘。师长黄立贵同志,亲自带了一支小部队,专门领着十一师转圈子。整个春季,从建、松、政地区转到资、光、贵地区。一路上,用各种办法和十一师打交道。有时走着走着,突然往深山里一缩,待敌人过去,再往回跑。有时一边打,一边退往山上,待到天黑,顺山沟一滑就是几十里。也有时找到好的地形,狠狠揍敌人一顿再跑。就这样弄得敌人蒙头转向,筋疲力尽,人数不断减少。到最后,在建阳西的竹吉山上打了一仗,足足打死了敌人三百多。这样十一师彻底被我们拖垮了。
部队经常打仗,就难免减员,减员就要随时补充。那时每个连队都有一个群众工作组,部队一到驻地,一面发动群众,宣传政策,一面做扩军工作。记得独立师一团在建瓯棠口地方,还吸收了一个戏班的全班人马参加了红军,其中大部分当了侦察员。那一带的群众,都看过他们的戏,行军时群众见到他们,就指点着说这一个是小生,那一个是花脸。
从此,闽、赣边的游击根据地一直扩大到东至大海,西至资、光、贵,北至信江,南到闽江口的广大地区,包括闽北、闽东、闽东北、闽中四个特委,和一个资、光、贵中心县委的二十多个县,红军也有了闽北独立师、闽东独立师及各种地方武装达三千人。为了增强红军的力量,我们还做了争取大刀会的工作。
大刀会的组织在闽北白区很盛行,建、松、政一带几乎村村都有大刀会,红军初到时,也几乎是过一个村子就得跟大刀会打一仗。大刀会的武器,全都是梭镖。打仗时,先吃符念咒,然后以密集队形应敌。我们为了对付大刀会,每个班带上两根长竹竿,利用竹竿头上的枝桠,专拧梭镖的枪头,只要拧掉了枪头,大刀会也就无能为力了。经过连续的打击,大刀会知道了红军的厉害。同时,因为大刀会同国民党也有矛盾,所以,我们决定对大刀会做争取的工作。
当时,建瓯最出名的大刀会头子叫林熙明,提起林熙明,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那天,我正伏在桌上画一张行军用的地图,林熙明跑来了。他头上戴了顶演戏用的小生帽,有两个丝穗子挂在两旁、身上披着一件黄色的法衣,法衣上用朱砂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释迦牟尼、太上老君一直到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等等菩萨的名字。看到他这副样子,谁都会暗暗发笑。林熙明是寿宁人,贫苦出身,同当地土豪劣绅有矛盾,他的大刀会是在抗租抗债中组织起来的,但是,这个人又一天到晚做着皇帝梦。后来我们跟他混熟了,有时和他开玩笑说:“林先生,你将来要做皇帝吗?”他听不出对方是在逗他,会满脸笑容地认真回答道:“到那一天,我一定会封你一员大将。”他在建、松、政一带有将近一万会徒,手下还有一支三百多人的部队,打着“顺天救民”的旗帜,在农村中有相当大的影响。
林熙明被争取过来之后,我们在新区的活动得到了很大的方便,大刀会不同我们打仗了,有时候林熙明这支部队还会同我们一道作战。有一次在配合作战时,林熙明亲自作战,他高举右手,竖起了中指,口里念叨着:“要机关枪机关枪不叫!要步枪步枪不叫!”但很不巧,正当他念得起劲时,一颗子弹不偏不歪地将他的中指削去了一段,从此,他的右手就再也不能掐诀作法了。林熙明被争取过来之唇,我们曾做了很多工作,对他们进行了爱国主义的思想教育。他向红军学会打土豪,开仓济贫,他那面写着“顺天救民”的旗子上也多了“抗日救国”四个大字。
经过一九三六年一年的艰苦努力,新区局面打开了,我们的活动范围,也扩展到将近四十多个县的地区。但敌人却并不甘心,特别是“西安事变”之后,国民党为了迅速消灭游击队,反而更大量地增加兵力,向游击区进攻。一旦发现了我们,就以数十倍于我的兵力穷追不放。因此,环境一时又紧张起来了。
一九三七年上半年,斗争又转入一个艰苦时期。由于我们对整个时局的变化不清楚,事前缺乏准备,所以受到不小的损失。一九三七年三月,闽北军分区司令员吴先喜同志率领闽北独立师一部,转战在资、光、贵地区,遇到敌人几路进攻,部队立即分散。吴先喜同志亲自带两个连折向光泽以北的寨里一带。一天早晨,部队正在寨里村吃饭时,突然李玉堂的第三师包围上来了,吴先喜同志立即带一个连抢先占领了村旁的一个山头,另一连也同时抢占了对面的山头。
敌人先向吴先喜同志一边攻击,未能攻下,就转而攻击另一山头。不幸这个山头未能坚持住,被敌人占领了。在敌人居高临下的火力威胁下,吴先喜同志亲自打着机关枪,掩护连队往下撤。当他最后站起身来,一手拽着机关枪正要转身往下撤时,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头部,他英勇牺牲了。五月间,闽北独立师师长黄立贵同志率独立师一团,在顺昌、将乐、泰宁一带活动。敌人发现他以后,就在该地集中了第三师、七十五师及福建保安团各一部,分头堵截与追击。
为了迷惑敌人,减少目标,黄立贵同志把部队分散。他自己率领一个排,转战两个多月,七月十四日的晚上,部队翻过两座大山,渡过闽江,跨过了闽赣公路,转到闽江北邵武附近一座山上的独立房子中住下。也许是为了体贴战士们的疲劳,部队只在去路方向放了-一个哨,在来路方面却没有放警戒。就因为这个不能原谅的疏忽,招来了不可弥补的损失。
第二天拂晓,敌人悄悄地摸上来_『。当一个通信员起来洗衣服,发现敌人大声喊叫的时候,黄立贵同志才从屋里跑出来,立即指挥部队分散向外突围。部队都冲出去了,他自己却在房门口的田坎上,被一颗子弹打中了,这位雇农出身、身经百战的共产党员牺牲了。
这两次重大损失,使我们无比悲痛。也就在这个期间,我们偶然地从一张包盐的报纸上,知道了“西安事变”的消息,才恍然明白形势已发生了重大变化。我们相信,黎明前的黑暗终将要过去,应当保存有生力量,以迎接那即将到来的伟大转变。
“七七事变”以后,国民党军队陆续从闽北地区撤退了,国民党江西省政府这才正式委派光泽县政府派人来和我们联系。国民党的光泽县长通过我们一位早先被捕的区委书记,带来“红军改编为八路军的通电”,“国共合作的宣言”和范长江同志所写的“陕北游记”,并且写来一封信,要求红军“停止打土豪”,我们看后笑着说:“大敌当前,只字不提抗日,只是保护土豪要紧,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省委经过研究以后,指定我为代表先去谈判。
一九三七年八月一日,正是我军建军十周年纪念日这一天,在光泽东北的一个小村子里,我们和国民党光泽县长、南城保安司令见了面。我们提出了三个条件:第一,允许我们派一个人到中央去联系,一切听从中央指示;第二,在未得到中央指示之前,先划一个地方让我们驻防、整训;第三,撤掉封锁线,以便我们收拢部队。谈判达成了初步协议之后,黄道同志又和他们见了一次面。
一九三七年九月,我们一面在铅山石塘镇集结部队,一面派曾昭铭同志去和中央联系,终于在南昌找到了项英同志。项英同志派人来传达了中央的指示。
一九三七年底,这支在闽北山区久经锻炼的红军游击队,在中央统一指示下,改编为新四军第三支队第五团,和坚持南方游击战争的八省红色健儿会合在一起,浩浩荡荡地奔向了抗日战场。
浏览:1779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