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在地上暗自思量着我们部队几个月来一次又一次被敌人打散的情建省档案局副局长兼省形,不禁叹了口气。
急行军已三天,我们十五个年轻的红军战士都已筋疲力尽,又生怕敌人跟踪追击,不敢停下来,还是急速地走着。太阳偏西时我们已进入竹吉山中部,小鬼跑得呼哧呼哧的,小背包和小马枪好像又要从肩膀上滑下来,我转过身伸出手对他说:“哦!小鬼,今天还没有掉队啊!来……”他倔强地摇摇肩膀,加快了脚步,边走边对我盯了几眼,意思是:你别看我小,我这不一直跟上你们了?我想起白天行军中的情形,不觉把头侧向睡在身旁的小鬼。
月光像一匹白布从庙屋顶的破洞中间挂下来,正照在小鬼脸上。这三日三夜来翻山越岭,确实把他累坏了,这个平日里蹦蹦跳跳爱说爱笑的孩子,从今年二月里调到我们三连一排跟我当勤务员快四个月了,论年纪他才十五岁,本来正是在父母面前撒娇、上学念书识字的时候,我想着想着又心疼起他来,我又想起傍晚到这庙里停下来休息时发生的事情。
“喂,你们觉得连长他们会怎么样?”一个声音打破沉寂。“还会怎么样,他妈的五十二师……”一个战士气愤地说。想起几个月来的奔跑,想起连长,想起患难与共的失散的同志,大家都黯然流下了眼泪。“还唠叨五十二师干什么,我说啊,连长他们一定会派人来找我们的,那天,枪打响后,我亲眼看见连长带着几十个同志直奔山头上去了,敌人跑不过他的。”一个战士不服气,说后又重复着,“连长一定会派人来找我们的。”
“排长,连长会派人来找我们?”小鬼把身子紧紧地靠到我胸前,仰起脸小声问。我点点头,他眯缝着眼快活地笑了。这时候,三班班长共产党员陈正辉向大家扫了一眼说:“同志们,现在我们所处的环境是险恶的,敌人还在搜索;但我们有十五个人,十五条枪,只要我们一条心,生生死死在一起,我们迟早总有一天会找到组织。
排长跟我说过,我们准备一方面坚持斗争,一方面派人去找连长,去找排里失散的同志。”“一排长,”四班黄班长顿了一下,从角落里探出头来,一变过去说说笑笑的声调,严肃地对我说,“我们没有排长了,我们以后就听你领导。”
“对!我们都听一排长领导!”二排的三个战士异口同声地说。我的心在怦怦跳,只感到一股热流又从全身充到脸上,我松开纽扣直望着破庙的屋顶,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庙后高山上的毛竹林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
“谢谢你们的信任,同志们,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们,带领你们找到部队!”我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地移到了墙上,“时间不早了,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陈班长在上午八点钟带着八个同志下山到白沙附近去搞粮食,中午,我们忽然听到从东面方向传来枪声,我们知道事情坏了,大家都伸长脖子等着,什么东西也不想吃。
晚上六点钟,陈班长果然只带着两个同志回来。原来他们在路上和敌人一个搜索连突然遭遇,不幸牺牲了六个同志。敌人还在继续搜索,我们只得怀着沉重的心情,连夜迅速往深山里转移。
一连好几天,随着我们的转移经常可以听到山上零星的枪声,这是国民党五十二师和民团里的那帮家伙,晓得我们就在他们旁边,在那里疑神疑鬼地打寒心枪。我们没有理睬他们,还是走我们的路。
一天,到了一个大山沟,这里离敌人远些,高山上长满了毛竹,比较隐蔽。为了长期打算,我们就砍了一些毛竹在山沟里搭了一间茅草棚住了下来。竹林里的毛笋正在旺盛生长,拔一些来切碎了用盐水煮煮吃,透鲜透鲜,小鬼吃得挺带劲儿。可是不几天就感到不行了,不吃它吧,肚子咕咕叫,饿得实在耐不住,吃吧,越吃肚子饿得越厉害,到后来简直像有把小刀子在刮肚肠,但不吃毛笋又吃什么昵?分散藏在山洞里的粮食差不多都被敌人挖去了,要下山去找粮食又不是一下子找得到的,我们只得硬着头皮每天用毛笋填肚子,吃总比不吃好。山上野兽经常出没,狼和蛇最多,单独活动是很危险的,特别到了晚上,稀奇古怪的野兽都出来了。
有一天夜里,我们正挤着睡在草棚里,小鬼推醒了我,用手指指山上,只听到“洪洪”的吼声由远而近,是什么野兽叫得这么响?我和小鬼把一个个睡着的人都推醒。大家坐起来静听了一会儿,又连忙携着枪蹿出草棚。抬头一看,树木之间两个亮晶晶的东西像电筒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一个同志说是老虎,拿起枪想打,我阻止了他。
停了约莫半小时,老虎才离开了山头。有的同志开始悲观起来,感到处境越来越艰难、险恶,与连长多次联系都没有成功,红军北上的消息全无,就连山下的情况也摸不清,待在大山里面,白天躲避敌人,晚上与野兽打交道,不知哪天才是出头的日子?个别外面来的同志甚至想回家去。
我们几个党员研究了一下,分头向这些同志进行教育,总算把这些同志的思想扭转过来。事实也是这样,革命正处于低潮,福建的反动派一再发动大规模的所谓“清剿”,国民党五十二师一直在死死盯着我们,我们之中无论哪个只要离开了现在这个集体,不是被敌人打死就是饿死。
自从入秋来到这从来没人到过的深山松林里,我们连地瓜、青菜都已吃得精光,我们九个人就是靠着各自身边竹筒里剩得不多的黄盐,用生水冲冲解解渴,采些野菜、野果充饥维持下来的。没粮食吃的威胁像魔鬼的黑影,一步步向我们逼近。后来大家都表示,宁愿打死在敌人面前,也不愿饿死在山上,我又何忍看着大家等死?我们几个干部早已在盘算着怎样弄点粮食来救救急,但始终没有想出办法来。
一天早晨,太阳照旧升起来的时候,陈班长带领着大家到松树林里去了,我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想心事。小鬼今天没去,他坐在我的身边,用干巴巴的小手捧着肚子,我朝他看看,两颗眼珠陷得更深了,细细的颈脖软弱得快要顶不住脑袋似的。我把他拉到怀里,摸摸他的小脸,心里一酸,还是用那不知同他说过了多少遍的话对他说:“忍耐一下,呃!我正在想办法。来,拿出小刀到松树林里找吃的去!”他拖着两条细腿走开了。
半天过去了我还是愁眉不展地坐在原来的地方,粮食!粮食!粮食!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附近什么地方有可以吃的东西,有什么人家能够帮助我们,这种孤独无助的情形是我们从来没有过的,难道我们就这样被敌人“剿”到绝路上了吗?我一次又一次地反问自己,企图推翻这个无情的绝望的结论,但还是没有丝毫头绪。
我回想着自己走过的道路,回想起一九二七年哥哥在家时,告诉我穷人怎样翻身当家做主人的道理,哥哥谆谆诱导的形象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好像在向我嘱咐些什么。难道我们真的就这样被敌人“剿”到绝路上了么?不,绝不!我又想起自己在一九三O年偷偷地离开年迈的祖母跑去参加游击队时的情景,想起自己入党宣誓那个庄严的时刻,想起这几年来的行军、作战,想起群众怎样为我们……
忽然,我的眼前一亮:陈老大爷!这个灰白胡子的慈祥的老人,不就住在梅村西面六十里的洛村?他离我们只不过五十里地光景,今年春天我们部队从大(埔)德(化)公路北上:艺前,我还曾跟随连长到他家去住过几天,陈班长也去玩过,老人家常和我们兴奋地谈起以前红军怎样帮助穷人.怎样打土豪,是个可靠的拥护革命的老人。“陈班长,陈班长!”我立刻站起来拼命地拉长嗓子喊了两声,陈班长以为出了什么事情,飞快地从松林里跑到我身边,问我干什么,我把想起陈老大爷的情况向他说了一遍.他非常高兴。
不久,同志们也三三两两地跑回来围在我身边,他们听说可以解决一下吃的问题,又可以探听一下连长的踪迹,都高兴得跳起来。天一黑尽,陈班长就到陈老大爷那边去。厂,现在月亮快要落到松树林背后,论时问也该回来了,为什么还没回来呢?陈班长不会又出了什么意外吧!还有,陈老大爷是不是还在?是不是还住在那里?我们都在担忧着……
后半夜,陈班长终于回来了,大家又都围拢来,静静地听陈班长讲他去和陈老大爷联系的经过。“我们二人这次去得很顺利,来回都没有遇着敌人。”陈班长扭动了一下他那矮而有劲的身体,开始给我们讲述:“半夜,我们走到了洛村,洛村五户人家的茅草屋子仍旧在那半山腰里,我上去轻轻地敲了几下陈老大爷家的门,只听得里面一阵乱,以后又平静下来一点声息也没有了。“‘陈老大爷!陈老大爷!’我又悄悄地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回音。“‘陈老大爷!陈老大爷!我是吴清传,吴排长呀!’“你是哪一个?’里面有脚步声走近,我连忙叉说:“‘我是吴排长派来的陈班长啊!’门闩一落,门就‘呀’地开了。”大家敛起笑容静静地听着陈班长说下去,
“陈老大爷关上门点起了盏油灯,眯着他那老花眼从头到脚辨认了我好一会儿,他一会儿看看我饿瘦了的脸,一会儿看看我长得披到颈脖上的头发,一会儿又看看我身上破得东一条西一片的衣裳,他慢慢地点点头流下了眼泪,又笑了。这时我把来意和我们的有些情况对他谈了谈,他的两个儿子也穿着衣裳出来了。他说国民党便衣队和民团里的人经常来抢东西,来问红军游击队有没有来过,风声很紧,昨天下午四点钟就有便衣队的人去过。他叫我们白天绝对不要去,夜里也尽可能不要去,他答应给我们筹划些粮食,叫我们今晚半夜里到他指定的山岔路口去接。我们不敢久留,就告辞回来了。”
大家听着,听到最后,都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小鬼兴奋地昂起头站了起来。阳光冲破东方山头上厚厚的云层,散发出一条条彩霞,天已亮了。“连长有没有消息?”忽然有人这样问,大家又都聚精会神地静下来。“陈老大爷说前两天的一个晚上,连长刚刚到他家去过。”陈班长看了我一眼紧接着说。“噢?”我们又惊又喜,都瞪大了Ill曼lli!i期待着陈班长回答。“可他说连长往东南方向的大山里去啦。”陈班长茫茫然,再也回答不出什么。今天的时间过得像蚂蚁爬那样慢,好容易盼到了天黑,我们就带着武器全体出动,向陈老大爷和我们相约的山顶的毛竹林进发,黄蛋似的月亮一路上像在和我们捉迷藏,一忽儿不见了,一忽儿又出现在山腰边,一忽儿又不见了,一忽儿又出现在山头上,到地方时,月儿已挂上了天空。
到山岔路边去的陈班长去了不久,就见山路上有四个隐隐绰绰的黑影在晃动,不一会儿已可听到走路的沙沙声,是陈班长带着陈老大爷他们上山来了。我们打了联络记号之后,迅速走出毛竹林,迎着他们走去。近了,只见老大爷健步走在前面;陈班长帮老大爷背着一个麻袋跟在后面,他左手挽着的是一个提着罐子的十六七岁的少年,最后是个壮年,也背着一麻袋东西。我赶快上前一步,陈老大爷也上来,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激动得久久说不出话来。我们互相亲热地望着,陈老大爷的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满是汗水的前额上,也新添了不少皱纹,仅仅半年不见,想不到他老人家竟苍老了这许多。“吴排长……”陈老大爷朝我们这一群人环视了一周,紧紧地捏着我的手,颤巍巍地抖动着嘴唇说:“你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我们老百姓受不住啦!”“老人家,我们迟早有一天要回来的,听说,熊连长在前三天的一个晚上到你老那里去过?”“嗯,来过,他们一共还有十五六个人,也满困难。”老大爷用衣裳揩了揩额角上流下来的汗珠,兴奋地说道:“熊连长说毛主席和党中央已经胜利到了陕北,他说目前的困难是暂时的,情况以后会慢慢好起来。”我们每个人如获至宝地仔细倾听了老大爷带来的喜讯,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心里充满了决心和希望。“吴排长,连长临走时也问起过你,我说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他也没说什么,他们也满困难,我也给他们凑了些米去。”我们又都回过头来,只见老大爷指指地下说:“这里四斗米,是我和邻村的人凑起来的,给你们,罐子也给你们,好放米用。”“大爷,连长到底上哪里去了?”陈班长还在想着连长,就急着向老大爷问。“见他到东南大山里去了,哪座山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常来?”老大爷摇摇头。“他们在哪里活动?”老大爷还是摇摇头。临别时我两手紧紧地握着老大爷的手,他又流出了眼泪。他们走得很远了,我还在向他们招手,他还在不断地回头,只见一个白点子在月光下一晃一晃的。
转眼又过去了许多日子,在一个冬天的夜里,我们九个冒着西北风来到竹吉I山东部海村附近的高山上,想待机下山找些粮食和衣裳。黑压压的山头,在灰暗天空的笼罩下,巍然屹立在我们的身旁。这地方还真隐蔽,我决定就地露营,大家就停下来。爬L¨跑路时出的汗一会儿就冷却了,身上像结了一层薄冰,冻彻骨髓,人人嘴紫脸白。我派出了哨,大家去找了些枯草来,一个个都抱着枪缩起脚,蒙头把解开的夹被盖在身上,阻挡寒风的侵袭。又累又困,我们很快进入了梦乡。我梦见陈老大爷,梦见他笑嘻嘻地带着连长和连里的同志们来了,只见连长他们也同我们一样被弄得破破烂烂的,但他清瘦的脸上炯炯有神的两道眼光,好像在告诉我:困难是暂时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我心里乐滋滋的,眼里含着兴奋的热泪,上去紧紧握住连长的手……
“敌人来了!敌人来了!”“砰!啪!”我们被这突然的狂喊声和枪声惊醒,猛一下蹿了起来,哨兵急奔上来,还在喊着。我听说来的敌人不少,真是措手不及,急忙带着大家往山里转移。这时山腰里枪声大作,只听得子弹在头顶“嗤嗤”地飞过。我们回头还击了几枪,为了避免过多损失,又向山里飞跑。我们奔啊跑啊,山路一条条在往后退;快啊快啊,大风一阵阵在耳边擦过;飞啊飞啊,转过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一路一上不时有人“叭哒叭哒”地滑倒,我也不时边跑边听后面的脚步声,我跑一阵心就紧缩一阵,怎么脚步声这样少?谁还没有跟上?渐渐的枪声远远落在后面,我在一个山头上停下来,陈班长等四个同志陆续来了。一检查,小鬼等四个同志没有上来,我们焦急地等着,细心地听着来路上的动静。一分钟又一分钟,一小时又一小时,枪声早已平息,但仍不见小鬼他们回来,有的同志在埋怨放哨的同志为什么不及早打枪通知。四野万籁俱寂,只听得西北风“呼呼”地吹,来路上还是灰茫茫的一片。我的心像结了冰,想起小鬼亮晶晶的眼睛,那样凉。
一天半夜里,天上无星,漆黑,我带着剩下的四个同志从溪口西面的高山上下去,想找点粮食吃。我们正急急地下到半山上,突然都停了下来。在前面不到五十米远的路上,树叶在刺嚓刺嚓响,是什么声音?我们赶紧伏到路旁,刺嚓刺嚓的声音还是在响。“不对,是敌人!”我这样肯定。“哪一个!”“你哪一个?”双方问了之后,子弹咔嚓咔嚓都上了膛,看来今天是非干一场不可了。想起前两次牺牲的十个同志,我格格地咬着牙,复仇的火焰在我胸中炽烈地燃烧起来。“你们是哪一部分的?”稍微停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对面发了出来,是谁?哎呀!这不是连长的声音么?“你们是哪一部分的?”为了避免引起误会,再听听对方的声音,我又喊了一声。“你是吴清传吗?”是连长的声音。“你是熊梦辉?”“是啊!”这一切简直像故事里说得那样巧,又那样突然,我们的心情可想而知。我们彼此大叫着,飞也似的跑下山去和我们亲爱的连长相见,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们互相诉说了’别后的情形,我们又回到了连长的领导下。
以后,情况一天天好转,这样的会见也一天天多起来,在山林里不时会遇到自己失散的同志,到一九三六年的春天,我们已在罗忠毅同志领导下的岩(龙岩)永(定)靖(南靖)游击支队里继续我们的斗争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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