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新苏区,是敌人造成的有名的鄂豫皖无人区之一,方圆百里内,渺无人烟,原先长在人家庭院里的竹子蔓延到田里去了,田里长起了碗口粗的杂树,齐腰深的茅草在山风中嘘嘘作响,草下,可见断壁残垣……我们与群众隔绝了,一切给养,全靠勇敢机智的便衣队员们冒险送上山来。
由于敌人的封锁“围剿”,天长日久,医药器材以及在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物质的补充和供应,日益感到困难了。但是困难压不倒红军战士,我们那口煮饭的锅破到连喜鹊也扣不住了,可是到了吃饭的时候,大伙照例能听见老炊事员喊:“吃——饭——啦——”接着,他还敲盆击碗地唱他自己编的歌:“盆子煮饭香又香嗳哟哈,任凭困难压头上——咱肚里有主张。”他就是用一只只洗脸盆来解决煮饭锅的问题。我记不起老炊事员的名字了,只记得他是河南人,长工出身,细条条的高个子,整天乐呵呵的,笑起来很响,给人做了半辈子牛马,快五十岁了还没有结婚,人家问他:“什么时候当新郎?”他就答:“革命成功的时候。”他终日烧水、煮饭、收集柴草,爬山越岭去背便衣队员们送来的粮食,有时也看护伤病员。
冬天,我们仍然穿着四季不换的衣裳,有的只穿件单衣或夹衣,有的还赤着脚。夜里,大家围着一堆篝火坐下,有的谈家乡,有的在沉睡,有的做棉球,有的补衣服,这时候,在长岗战斗中两腿负伤的大个子陈斌瑜同志最活跃了,他喜欢讲故事,也善于讲故事,他把过去听到的、看到的以及自己亲自经历的战斗生活讲得有声有色,大家听了深受鼓舞。当初留下的时候,还有些碘酒、烧酒、阿司匹林等几样简单的内外科常用药和纱布,很快除了仅有的一些盐和纱布外.其他药品全用完了。
为了节约盐和纱布的用量,一盆开水里只放几粒盐,纱布条在里面泡一泡就拿出来给伤员填伤口,换下来的纱布洗洗煮煮再用,用过了的盐水滤滤烧开仍然泡纱布条。看护长罗予清同志在全所中是被大家所最尊敬的一个人,大人们都说她很贤惠。真的,虽然她还只是个姑娘,大家却都把她看成是休养所真正的“当家人”。最近,她突然沉默了,虽然打柴,背粮她仍然干得很多,转移驻地的时候她走的仍比别人快,背的伤员也比别人多,但脸色总是阴沉的,有时还能发现在她脸上似乎有泪痕。“为什么她背着人哭呢?”我摸不着头脑,只是自己也难过起来。后来我知道了,她是为没有药品和纱布给伤员换药而发愁。一天,我看见看护长拿着自己的一条被单,像找到一件最心爱的东西那样高兴,脸上散发着愉快的光彩,“哎!这不很好吗?”“我们休养所的纱布条早已用光啦,从明天开始,我们用这个。”我们高兴地把被单子撕成一条一条的丢进开水里煮,煮了捞出来搓,搓了再煮,煮了再捞出来用力地搓,这样几次布条就变软了,成了纱布条最好的代用品。早一点把伤治愈归队,这是伤员们的普遍想法。因此,他们对换药极关心。
有天傍晚,一个腿部负伤的伤员拄着根杉木棍子找罗子清看护长,要求给他换药。这伤员叫什么名字忘了,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很棒,紫膛脸上有几点花麻子,大家叫他“麻子”。罗看护长正在为纱布条代用品也没有了发愁呢,麻子气冲冲地走近她,问:“看护长,为什么不给我换药?”看护长见他来势汹汹,她知道他是个火爆性子,如果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一定会影响他的休养情绪,想到这,她说:“不换啦。”“为什么?”“因为……”看护长看看天色已晚,“晚上可能有情况”。“有情况?”麻子心想,“什么人才不希望我们早日养好伤呢?”于是就追了一句:“有情况也该换呀!”看护长厚厚的嘴唇吐出了一句话:“现在不行。”“为什么不行?”“......,,“你是反革命!”麻子叫着,脸红得像片猪肝,对准看护长狠狠地一棍打去,看护长的鼻子立即流出了鲜血,她默默地转过身去,脱下了身上的罩衫,把它撕成一条一条的,放到盐水盆里,一面又去拾柴引火,准备给布清毒,麻子知道自己错了,上去就拉住了她的手:“看护长……你打我吧,打我吧!…‘你又不是敌人,我为什么要打你呢?”她轻轻地说,眼泪也随着落了下来。
敌人为了彻底消灭我们,在秋天的一天,在山上树林里开始放火了。烈火干柴,霎时间烧得天昏地暗.满山遍野,毒焰腾腾,我们全体同志立即有组织、有纪律地迅速分散掩蔽起来。我和麻子、陈斌瑜一块儿,三人在浓烟中找到一个小山洞,仔细一看,真糟糕,它最多只能容两个人。麻子马上对大个子陈斌瑜说:“你们进去吧。”陈斌瑜说:“你们进,我在外面掩护你们。”“别哕嗦啦,你们进去吧!”麻子就来推他,陈斌瑜就拉他,两人拉拉扯扯地让起来,眼看大火呼呼烧近了,麻子急得火起来“进!”他用力把大个子陈斌瑜向山洞推去,顺手又把我推进去了,他自己就伏在洞口,陈斌瑜把腿伸在洞边,对我说:“小鬼,使劲往里挤。”可是我们无论怎样努力,麻子的下半身仍然得留在洞外。
大火烧得更猛了,敌人的喊叫声不断地从远处传来,“投——降——吧一一”麻子骂说:“放屁!”不大一会儿,又听他们鬼嚎起来:“嗨——捉着一个!”“哎嗨——又捉着一个!”我的头皮呼地一下子冷到脚心,不由哭出了声。麻子咬牙切齿地骂:“老子出了山,统统宰了这些狗日的!”“哎……冷静点嘛,别听他们汪汪叫——放屁能吹着火,硫磺就不值钱啦!”陈斌瑜这一说,我和麻子噗哧笑了,笑完了一股夹着焦味的青烟冲进洞来,呛得我们眼疼喉干,我觉得麻子在拼命往洞里挤,我被他挤得呼吸不了,陈斌瑜忍住咳嗽对麻子说:“当心,别把小鬼闷死啦!”麻子刚一退,热风呼地扑上我的脸,烤得脸热辣辣的。麻子哑着嗓子骂起来:“跟狗日的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说着就往外退。“坚持!”陈斌瑜喝住他,“我们真怕死吗?”“怕死就不当红军啦!我可不能白白的叫他们烧这一下子。”陈斌瑜的语气马上温和起来了:“老弟,出气的日子在后头,目前忍耐些吧。”麻子再不骂了,他一把一把地抓土往屁股上搓,原来刚刚山坡上烧断的树干滚过洞口烧伤了他,冒烟的胯子发出焦味,我不由“啊”了一声,他听见了,反过来安慰我:“别害怕,小鬼!”一切正像陈斌瑜所说的,我们果然未在大火中失掉一个战友,麻子休养了很长时间屁股才消肿、结疤。
敌人烧山清剿时,在我们驻地四周的山头上设下了碉堡、鹿砦和铁丝网,现在便衣队员与我们的联系完全断绝了。炊事员把烧山前埋在土里的砻糠掘出来,夜里,将灶的四周掩护好,以免透出火光,烧的是储存的干松针和劈得细细的干马梨柴,烧时在上面把烟扇散,然后将煮好的砻糠粥给伤病员吃,看护长和炊事员常常暗自忍饥。为了寻找食物,我们想了许多办法,比如我们寻掘野鼠穴,大别山区有一种野鼠会收集各种野果,如栗子、山楂、红枣等,挖到一个鼠穴往往可以搞到十余斤到数十斤之多野果,每回掘到后,炊事员就对着空穴作揖道:“亲家,老天爷保佑你长命百岁,多子多孙。”
食盐也没有了,有人发高烧,伤处红肿,只能“冷敷”治疗了。所谓“冷敷”,就是把毛巾塞在青苔的大石缝里,等含在青苔里的一些水分把它浸透后,拿出来敷在头部或红肿处即是。砻糠一光,我们完全断粮了,幸喜此时山上已又长出了新的野菜,我们就煮野菜充饥。到了节日(五一节、十月革命节),老炊事员清清嗓子照例唱:“起来!……”大家就立即低声合唱:“饥寒交迫的奴隶……”歌儿使我们忘记了饥饿和痛苦,我们似乎看到那崭新的世界正在诞生。足有半年多的时间,我们过着绝米断盐的生活,人人吃野菜吃得全身浮肿,四肢无力,但我们没有眼泪和埋怨,有的只是相互关怀和鼓舞。
直到一九三七年国共合作后,我们才离开抚育和锻炼了我们整整三年的大别山,胸怀革命壮志,背负着民族希望,又投入了抗日战争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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