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我在红二十八军八十二师二四四团二营五连任指导员。当年九、十月间,我们在皖西南山区和敌二十五路军梁冠英部遭遇,我们一举歼敌两个前哨连,而我也在此次战斗中左腿负了重伤。在黑夜转移中我和同志们失掉了联系,因敌人迫近,不能喊叫,我便闪到路旁的小沟里。
天空星昏月暗,忽听稻田那头有“嚓啦嚓啦”的声音,我隐约望见有个黑影子走过来,赶忙摸出短枪爬进稻田中,那黑影越来越近,我壮着胆子喝了一声:“什么人?”那人一愣,说:“自己人。”说着他继续向我走过来。我想:莫非真是自己人?便问:“同志,你是哪连的?”那人这才慢慢走到我身边,一见面他认识我,并告诉我他是四连炊事员老洪,因为到前庄去烧水被敌人打伤了,回来时找不到连队了。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相见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他像有了依靠,我像添了力量。我们互相问了伤情,他问我怎么办,我说:“要赶快脱离这个危险地带,向小河南(地名)方向摸,那一带有我们的便衣队,只要能找到他们就好了。”
夜已深了,一座大山在月光下黑糊糊地挡在面前,要想到达小河南,一定要翻过这座大山。而我伤在腿上,已走不动了,这时,老洪毅然地说:“来,指导员,我背着你走!”“这怎么行呢?你的左腿也伤得不轻啊!”“指导员,我没伤着骨头,没关系,我背你快走吧!”他说着把背向我靠来。虽然我内心不忍这样做,可确实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只好答应了老洪。老洪两手拄着一根大木棍,我一手搭住他的肩,一手拄着木棒,就这样我俩半背半拖地在荒草乱石中,咬着牙忍着痛往前走着,拖了半里多路老洪浑身就被汗水湿透了,我也实在不忍心再让他背了,于是我自己向前爬,然后又坐在草地上以背向前,先将负伤的左腿放好,然后右腿弯曲,两手向后撑着,身子半躺着,手扒脚蹬地往前移动,这样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我们俩都已筋疲力尽了,我的左腿完全麻木了,两只手和屁股也都磨破了皮肉,鲜血和泥土糊满了伤处,肚里又饥又渴,连汗水都快流光了,我们决定休息。
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真是饿得绞肠刮肚!能有点东西吃那多好啊!老洪好像知道我的心事似的,从肩头解下小米袋,米袋内只有很少一点干饭锅巴,他拿出来要我吃,说老实话,这点锅巴,连一个人吃都不够,我说:“你吃吧。”老洪说:“我伤轻,还能坚持,你伤重,又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还是你吃吧。”可他也是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坚持他要不吃我就不吃,结果我们俩一起吃,可他只吃了一点就不吃了,硬要留给我吃,我也只吃了一点,然后把剩下的饭锅巴装回米袋里去了,这之后,他要下山找水给我喝,我说:“不能下山,下去若遇到意外就糟了。”一由于疲劳过度,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树林里睡着了,但因伤口疼痛,天又冷,我很快就醒了。
月沉天昏,山风飕飕,我不住地打着寒颤,身旁老洪仍旧蜷着两腿沉睡着,我想应该替他盖点东西才行,可是什么也没有,想了想,我把周围地上厚厚的一层枯树叶子堆到他身旁把他身体围盖起来,让他暧暖和和地好好多睡一会儿。东方发白了,我叫醒老洪,此时我才看清他半个身子都是血,衣服上的血和泥都结成硬巴了,而且伤口还在流血,连身下的枯叶子都被染成了紫黑色。我止不住一阵心酸:这哪里是轻伤啊!我马上替他解开包布,脱下绑腿,他的大腿已经全部都浮肿起来了,我用毛巾重新替他包扎时,只见老洪头上青筋一暴,浑身颤抖了一下,可是他一声没哼。
艰苦的行程又开始了,这次是下山,山坡上野草乱石披着露水,滑溜}留地难走,我的手和屁股都红肿起来了,稍一碰地心里就像针扎一样难受,老洪便脱下身子上的衣服折成垫子,又顺手剥下几块树皮绑在我的屁股上,说:“指导员,这样会好些。”我看看老洪,叫他不要脱衣服,他身上也只剩一件单衣了,可他笑眯眯地望着我,坚决地脱下了衣服,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感动得眼睛湿润模糊了……
太阳西斜,一天又快过去了,这时最难受的是肚子的饥饿,虽然还有点饭锅巴,此时却更合不得吃了,谁知道我们要在这大山里爬上多少天呢?当我躺下来的时候,老洪却拐到树林里去找野果子去了,他抱着果树摇晃,熟透的“洋桃”“乌眼子”掉在山坡乱滚,他就爬过去捡回来送给我吃,在离我远的地方他就把找到的果子甩给我,可有时他一甩,果子碰到树枝又滚跑了,我就自己爬去拾着吃,后来他爬到树林里去了,好一会儿没见他回来,我正在为他担心时,只见他从山坡下爬上来了,他一手拖着木杖,一手端着个小茶缸子,每向前爬一步,眼睛就向茶缸里看一下,好像茶缸里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在离我老远的地方就小声叫着:“指导员,这回可喝饱r,还给你带了点回来!”原来他到山沟里找水喝去了。我说:“老洪,你的伤那么重,冷水不能喝得太多,那对你伤口不利啊!”“没关系,我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不要紧。”说着,他把茶缸递给我,茶缸里的水在他爬山时都快晃荡光了,只剩了一个缸子底,我一饮而尽,那水,真甜哪!
夜又来了,由于饥饿和伤口疼痛,我们俩谁也没有合上眼,天刚拂晓,我们又往前爬了。这回刚走不远,看山下有家人家,我们高兴极了,老洪说:“指导员,你在这歇一会儿,我下去看看。”老洪就走了。老洪走后,我藏到了树丛中,大约等了一个多钟头,我看见一位老乡扶着老洪来了,他们边走边喊着我,我心里一阵惊喜,突然感到浑身像火烧一样难受,一点儿也动不了了,“同志,你们辛苦啦,放心吧!这回到家了!”
老乡说着就把我背了起来。我们到了老乡家,老乡为我们做饭,处理伤口,半夜里,我们的便衣队来了,立即作出了转移的决定。因为情况紧急,伤员不能在一起,便衣队同志便把我和老洪分开了。
分手时,我和老洪都依依不合,虽然我们相识、相处的时间不长,也就短短的两天,可在这生死相依的两天里,老洪给了我多少同志情、战友爱!我们彼此紧紧拉住手,掉下眼泪,期望着将来能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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