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六月间,我所在的八路军山东纵队一旅二团,由莱芜县东部地区奉命南下,到达新开辟的抗日根据地费东县,团部驻诸满附近的古城村。我们民运队的几个队员和文化教员由队长刘彤贵带领,换上便衣,到地方帮助工作。十月初,部队调到沂南北部参加反顽战役,刘彤贵和几个同志调回部队,只留下我和经继贤、于文冠等七、八个同志到十二联城(即现在的费县方城)东头一个大村子开展工作。主要任务是宣传我党的抗日主张,组织抗日自卫队、青救团、妇救会,推行合理负担,实行减租减息。我们党的这些政策,使长期遭受封建压迫与剥削以及日寇蹂躏的人民群众,改善了生活,看到了希望,抗战情绪极为高涨。因此,我们和群众的关系也非常融洽。
中旬,我军发动的反顽战役取得了第一阶段的胜利,正在准备进行第二阶段战役时,日寇开始了对我沂蒙山区抗日根据地的大“扫荡”,我主力部队便放弃反顽战役,转向外线作战。上级通知我们,要继续留在地方,领导群众进行反“扫荡”斗争。我们便深人群众,宣传抗战必胜的道理,坚定群众的抗日信心,同时帮助群众藏粮藏物,相机骚扰敌人。直到汉奸队到了方城,口寇在诸满安了据点,我们才离开山前平原,与费东行署、蒙山支队和诸满区政府一起,撤到了金顶山和五台山一带。从此,开始了艰苦的山地游击战。白天,我们在山区的村子里活动;夜间,分头到山下鬼子据点附近进行政治宣传,骚扰敌人,并搞一点吃食。当时,由于日寇的封锁,我们的生活非常困难,一两天吃不上饭是常事。有时一连七、八天吃不上盐,吃点咸菜,比吃肉还香。伤病员能吃上点煮豇豆,就算是很好的病号饭了。
一天夜里,一阵激烈的炮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由于没接到上级指示,无法贸然行动。拂晓,日寇从南面包抄过来,炮声和机枪声越来越近。直到这时,才接到向金顶山突围的通知,我们便和其他同志们一起,向山顶跑去。
在离山顶约五十米远的时候,天已朦朦亮了,借着晨曦,我们突然看到山顶上飘起了日本鬼子的太阳旗。“不好!山头已被日寇占领!”于是,我们转身便往下退。山顶上的敌人已发现了我们的行动,集中火力向我们打来。有的同志在敌人的枪弹下受了伤,也有的牺牲了。一颗炮弹落在我的右边,炸起很多尘土,但却没有炸伤我。
退到山根后,同志们大都向东南方向突围了,而一一五师和省战工会机关却正向西北方向的大山口突围。一道难题摆在眼前:我是随部队呢,还是跟地方上的同志一道突围?由于一时没拿定主意,就在一块小荒地里来回走了一趟。这时,部队走远了,南边的日军已经越过瓮城子压了过来,追随大部队突围已不可能,只好向东南方向突围。我跑了一阵,回头一看,有两个鬼子正举枪向我瞄准。我就地一滚,趴在一个大石光崖下面,把手中的小包袱向上一举,“叭”的一枪,包袱被子弹打穿了。我趁机向东南方向蛇行而去。
越过一个山包,又爬上一个山头,忽然觉得脚下好象有泥巴。怪呀!焦干的地面哪来的泥呢?低头一看,才知两腿都负伤了,血流到脚下。再回头看看,敌人已没了踪影,枪声也稀疏了。这时,我身子就象散了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象一个瘪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硬撑着把包袱里的被单撕成条条,将两腿包扎起来。喘息了一会,就慢慢向山下爬去,爬到一条河沟边上,一阵头晕,就昏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太阳已快落山了,我只觉得口渴得要命,但又不敢喝生水,就用手抄起一点水珠放在嘴里含着,直到含成唾液,才慢慢咽下去。天傍黑时,我爬到西红峪子村,当地群众发现后,架着我来到看山的老潘家门口。老潘拿来干粮和开水,等我吃完饭,天黑下来的时候,老潘便抱着一捆谷秸,把我领到村北的一个小山洞里安顿下来。从此,我便开始了艰难的洞中生活。
我住进山洞的第一天,“扫荡”的鬼子汉奸便来到了村里,挨家挨户搜查,盘问八路军伤号的下落,鬼子汉奸的吆喝声,虚张声势的枪声,一齐传进洞来。我心想,昨晚那么多人看见了我,说不定会有人泄密,便作好了牺牲的准备。可是,敌人却始终没有到山洞来。
晚上,老潘来送饭时,告诉了我自天敌人威逼利诱。寻找我伤病员,群众却坚决不吐实情的情况。我听了后,心里不由得十分激动。
第一天深夜,我正睡觉,朦胧中仿佛有一股腥气直冲鼻孔,一个湿乎乎的东西触到了脑门。我睁眼一看,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只见头顶上悬着两团绿莹莹阴森森的光,“是狼!”我顾不上多想,猛地大喊一声:“咳呔!”那只狼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惊吓,掉头就跑。后爪蹬起的沙土,“唰”地打了我一头一脸。
狼跑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便翻身坐起来。洞外,山风掀起的林涛,在峰峦间轰然回响,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更加深沉幽远,震人心魄。我只身一人,仿佛置身于茫茫大海的扁舟之中,思绪也象海水般翻腾起来。我想起了父母,想起了部队,想起了突围出去的战友……,就这样眼睁睁地坐到了天明。
第三天晚上,老潘先领着经继贤、于文冠两同志来到我住的山洞,接着又领我向另一个较大的山洞转移。临别,我紧紧地握着战友们的手,也紧紧地握住三天来为我治伤、送饭,为我担惊受怕,为我寻找战友的老潘的手,想说一句感谢的话,但却又哽咽着,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新搬进去的这个大山洞,座落在金顶山东南大黑石山的半腰上。洞口圆圆的,不大,进洞时得缩着肩膀才行。洞外草木丛生,挡住洞口,不到近前是不会发觉的。洞的顶部还有一个山洞,人过不去,却能使空气流通。
我到大山洞时,已有三位同志住在里边。一位是一旅一团政治处敌工股干事吴林香同志,他是突围时被鬼子打穿了左肺,藏到大石底下,天黑后爬到梨行村张福禄家,由张洪禄、朱世俊和两位姓邱的老乡用抬筐送到这个洞里来的。另一位姓方的同志,是吴林香的战友,没有负伤,在突围中和部队失散,暂时隐蔽到这里的。还有一位姓罗的女同志,二十来岁,是费东县诸满区的干部。原先剪着短发,反“扫荡”开始后梳起了假,她也没有负伤。从此,我们四人结成了一个新的集体,开始了漫长的洞中生活。通过交谈,我们知道四个人都是党员,便成立了临时党小组。因为几乎没有别的事情,于是天天过组织生活。有时讨论抗战形势,表示抗战到底的决心;有时凭着记忆,讨论党章,讨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回忆各自听到和看到的党的有关指示、文件和负责人的讲话。学习内容是十分丰富的,只是有一件事感到遗憾:没法交党费。
四个人住在一起,吃饭成了大问题,除老乡送一部分外,就靠经继贤、于文冠两同志为我们送。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俩冒着寒冷和生命危险,到小刘庄村长家中,请他帮助搞了几十斤红高粱,一时找不到口袋,他们就把身上两条单裤脱下一条,扎上裤脚当口袋用。这次,他俩不仅为我们背来了高粱,还带来了治伤的红药水。有了粮食,炊具到哪里找呢?老方到金顶山上的庙里去借,却发现老道士已被鬼子刺死在厨房里,便把他的碗筷,铁锅水罐一起拿了来。老方同志到山下圣良庄买了只老母鸡,让老潘的母亲煮好了,给我们两个伤员吃,而老方和老罗吃的却是老百姓送来的地瓜干和?子烙的煎饼。
山上的黄草可帮了我们的的大忙,收山时老乡把黄草割倒,一捆捆垛在山上。夜里我们就搬一些到洞里,睡觉时堆在身上当被子,烧饭时用它当柴禾。在洞内烧火,烟冒出来容易让敌人发觉,就把叶子去掉,只烧草秸,一次往里填五、六根草,就不会冒烟了。
有一天,我们住的山洞被“扫荡”的日寇发现了。罗同志赶忙坐在洞口装着补衣服,我们三人都做好了准备,吴干事把手枪推上了顶门火,老方搬起一块石头,我则把腰带解了下来,假如汉奸进洞,我就勒死他。这时,一伙汉奸已站在洞下,高声问道:"干什么的!”罗同志不慌不忙地回答:“俺是逃难的。”汉奸又问:“哪个村的?”罗同志回答:“俺是西红峪子的。”汉奸停顿了片刻,又说道:“赶快回去吧!皇军爱护老百姓!”罗同志随机应变地答道:“天黑下来俺孩子他爹就来接俺。”我们在洞内紧张地等了一阵,汉奸却没有进洞,他们又转到洞的上口,想从上面下来。山于洞口小,挤不进人来,下面又是个斜坡,看不到洞底。那个想下来的汉奸便又爬了上去,说了声:“洞里没什么。"就走开了。
当天晚上,我们分析了形势,一致认为,敌人未进洞搜查,是一时的疏忽,明天还可能再来,必须做好一切准备。考虑到罗同志很年轻,妇女容易掩藏,遂决定在天亮前由老方把她送到山下梨行村老乡家里掩护起来。罗同志在老乡家住了一段时间,谁知在日寇“扫荡”时被敌人发觉了。为了保持共产党人的高贵气节,她在敌人扑到面前时,拉响了身上唯一的一颗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英勇捐躯。
十月底的一天,吴林香和方同志带着高粱米到山下与老百姓换前饼。刚下山,就被进山“扫荡”的鬼子冲散了。吴干事便把上衣脱下来包着手枪,夹在腋下,一路向南飞跑到方城。这天,正逢方城集,吴林香一头钻入赶集的人群中,汉奸在后面高喊:“抓住他!抓住他!”赶集的群众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前面的纷纷为吴林香让开道路,后面的则挤成人疙瘩,有意堵住了汉奸。
吴林香一口气跑到离方城八里外的吕家寨岭西,迎面却又来了四、五个汉奸。原来,这伙汉奸是接到电话来拦截他的。吴林香同志急中生智,突然想起这地方的汉奸大都加入了“三番子”,干是,就用搞地下工作时堂握的“三番子”内幕和他们的黑话,突然喊了声“老大!”汉奸们一楞,其中一个忙说:“你是甘几的?本命师是谁?"“甘三的,命师是临沂城里潘洪吕。”这时,汉奸半信半疑,吴林香也歇得差不多了,便趁敌人不备,突然开了一枪,还高喊道:"我看你们朝哪儿跑!”这伙汉奸惊慌失措,有的一下趴在地上,有的回头便跑,老吴趁机往北跑去。来到方城韦家寨,见路旁有一户人家,便赶忙躲了进去。房东老大娘得知老吴是八路军以后,把他领进儿媳妇屋内,先让他藏在床底下,又让媳妇坐在门口缝衣服,终于躲过了汉奸的搜捕。
黄昏时分,老吴在老大娘家里吃饱喝足,精精神神地回到了山洞。老方同志也是被敌人冲散后被群众掩护起来的,他在第二天深夜才返回山洞。
大约十二月底的一天傍晚,我们爬出山洞,告别了乡亲,顺着山沟向西北方向走去。天亮时翻过了蒙山,第二天傍晚,在孟良岗东边一个小村里,找到了山纵一旅政治部机关,回到部队,就象久别的游子找到了母亲,激动的心情直是无法形容,这一天回到部队的同志有三十多个,大都是蓬头垢面,穿着单衣,有的还披着老百姓送的棉被单呢,在旅政治部住了一夜,第一天,呈林香和方同志同一团政治部,我回到了二团政治部,同志们马上给我领来了棉衣,棉裤,发了津贴费,还发给五元负伤费。我也补交了一个多月的党费。不久,部队送我到卫生所。开刀取出了腿部的子弹头,彻底治好了腿伤。
四十四年过去了,沂蒙山区人民对人民军队的深情,我时刻难忘。把我从死亡的边缘上拉回来的,是沂蒙山区的红高粱、红药水利人民群众的颗颗红心,它将永远激励着我,在革命的道路上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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