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在许多场合下听母亲说起过她的朝鲜战场经历,比如她们在冰天雪地中的行军和宿营;吃的是一把炒面一把雪;她们要在敌机轰炸时抢救伤员;运送伤员时要翻山越岭、跋涉冰河等等。和我们这一代平淡的人生相比,母亲的这些经历就显得不一般,所以我在多年前就萌生了想写一下母亲抗美援朝的念头,想到了就不要拖延,毕竟她老人家上了年纪,记忆力在不断地下降,随时间推移,好多事情也会逐渐淡忘。所以这些年每次回家或者母亲到我这里来,聊天的时候,我总会引导母亲尽力回忆往事,通过这些交流、沟通,她会在我的追问和提示下不断地想起新的内容来。有时看着书或是相关的电视,受某一情节的触发,她会突然想起在朝鲜的某件事情来,但有些事情是在询问了好几年之后,才终于回想起来的。比如那次传染病大流行,最后从国内搬来了一位原国民党的教授军医才确诊的事情,就是在2012年我已经把整个初稿都写出来之后,她才回忆出来的;再比如那封抵万金的家书,甚至不是我母亲,而是我姥姥从老家来时偶尔说起,才被我们知晓的。
但不管怎样,几年的时光过去,她能回忆出这么多的内容来,已经很让我们刮目相看了,后来母亲看了我的手稿,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说要不是我给她一点点地记录下来,她自己前面说了,后面就会忘记的,我也感觉到了,母亲现在跟我通电话,经常说着说着就停顿下来,她自己就忘记下面要说的话了……。很庆幸,我能在多年前就开始有意识地询问她,如果现在才开始想起来要动笔写的话,就已经太晚太晚了。
母亲的经历中,最能打动我的有两件事,咋听之下我感到了震惊。一件是她们用嘴为伤员吸出尿液的事情,记得当时震惊之余,我反复求证过母亲,可她并没有觉得多么不可思议,说你不知道那些伤员肚子会胀到什么程度,会痛到什么程度,他们小腹鼓起来后皮肤都撑的发亮,最后他们痛的根本不让你按摩,有人甚至到了不想活想求死的程度,而你什么器械都没有,在旁边束手无策地看着是多么的揪心,所以刚开始她们护士在按摩、热敷都无效时,会找医疗队中的男同志去这么做的,可战时人员吃紧,经常是现场只有她们女同志在,这时如果你不为伤员减轻痛苦,那你还能算是什么合格的医务人员,所以就应了那句话:战场上是没有性别的,她们每个人在场都会那么去做,也必须那么去做,母亲说第一口要用劲吸,因为有损伤,局部可能有血肿,所以往往一开始是血性尿,但只要吸出第一口来,后面的尿液就会顺着流出来了,当看到伤员终于排完尿,肚子渐渐平复,能安顿下来入睡的时候,那是打心里都感到欣慰的。母亲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到底是哪些护士这么做过了,但我听她的口气,那时的伤员特别多,经常会碰到这种情况,就觉得似乎她们人人都这么干过。知道了这些之后,包括母亲在内的志愿军女卫生兵们在我心中的形象高了何止一大截呀,她们让我从心里肃然起敬。
还有一件事就是运送伤员过冰河。这事小时候就听母亲多次提到过,但详细情况是从我开始写以后,母亲才全部告诉了我,她们那时碰到特殊生理期时,是怎么处理,怎么过来的。仔细想想,她们也是爹妈生的,身体也都是肉长的,可能现代人会认为她们像“傻子”一样的不可思议,面对飘着冰块的河面和湍急的水流,她们没有丝毫的犹豫,没人讲价钱,没人投机躲避,什么借口都不找,就那么义无反顾一次次奋不顾身地跳进冰河中。有许多的女卫生兵就是在朝鲜的冰河里给冻坏了,回国后有人终生不育,也有人为此终身都遭受着病痛的折磨。和我母亲在朝鲜时一个班的董文夫阿姨(荣文的母亲)就是其中的一位。她们柔弱的身躯就这样承受了常人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尽管如此,回国后的志愿军叔叔阿姨们都始终认为,自己能活下来就是非常幸运的,对此母亲很知足,看得出来,她也希望我把她说的故事能完整地记录下来,传开去。所以几年来,面对我一次次地询问、记录、修改,有时她会为自己的记忆力下降而自责,但母亲还是努力的去回忆,试图要告诉我最完整的事实。当我不在跟前时,她有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会记在纸上,生怕忘记,等再见到我时,她会激动地反复说无数遍。这么多年了,只有一件事情例外,她不愿意回忆,不愿意多说,那就是只要提起朝鲜战场上那些在身边牺牲了的战友,母亲就一定会眼圈发红、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母亲的回忆被我做成《美篇》和《指间秀》发布以后,在我们几个发小群中掀起了不小的轰动,原因正是由于大家的父母亲许多都是战友,都亲自参加过抗美援朝。他(她)们有的把手机带回家去给父母观看,有的在电话中念给父母听,而那些目前还健在的前辈都会相当激动地回忆起在朝鲜的岁月,有的老人家翻箱倒柜地查找资料,帮忙核实;有的老人家找出自己珍藏了一辈子的战友名单询问;上海的谭敏贞阿姨一眼就认出了我母亲的照片;许多子弟都争相告诉我,他们的父母亲当时也在94师,或者当时也在27军,我一下子为母亲找到了许多的战友,也收到了众多的问候和肯定,比如苏州的泡泡姐说,真真的感谢老前辈能呕心沥血的记录下当年的亲身经历,对后辈革命传统教育的意义非常深远。
特别是母亲当时所在的94师邬兰亭师长的儿子邬援军少将说,这文章是从不同视角对94师战史的完美补充。为了让国人和子孙后代记住革命前辈的丰功伟绩,记住红色江山来之不易,就应该多说多写此类的红色经典!非常感谢邬大哥的鼎力支持,他的这番话,也让我意识到了,抢救老一辈战争回忆的重要性和紧迫性。父母那一代人干得再好,这些事迹如果没人挖掘,没人披露的话,渐渐地也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作为一名志愿军的后代不能让他(她)们感人的事迹被历史大潮所淹没,把她们的经历忠实地还原出来,描述出来,应该也是我辈的责任所在。
还有一位前辈也特别令我感动,那就是小峰妹妹的父亲李叔叔。他当时也是94师的卫生兵,老人家在仔细看了我的文章后帮忙回忆了许多事情,然后一再说我的文章远没把战争的艰苦和惨烈写到家,因为有许多情节是不便在网上透露和扩散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按李叔叔说的加上了许多条的补充。李叔叔当年出国前发棉衣时只领到一件棉裤和棉背心,于是他连棉衣和棉鞋都没穿就上了冰天雪地的朝鲜,等开战后从国内运来了棉鞋,上级安排李叔叔亲自背上几双棉鞋往战场上送,可他自己脚上却仍是那双单薄的旧胶鞋,女儿问他为什么不先自己换上一双棉鞋,李叔叔头一摆,一句话就堵了上来:共产党员哪能那么干呀!听了小峰妹妹的叙述,我的眼框一下子就红了。看看吧,这才是真正吃苦在前的共产党员,这就是我们在朝鲜战场上无数个前辈的真实写照,也只有这种部队才能培养出黄继光、邱少云、杨根思、罗盛教等众多的英模人物来,他们才是真正会令敌人胆寒的中坚力量。
当我把这一切告诉母亲时,母亲显然没想到回忆录会引起那么大的反响,她在电话那头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同时我也听到了她开心的笑声。
母亲那代人的芳华绽放是在50年代初的朝鲜战场上,而冯小刚的电影《芳华》现在正热播,写的是对越自卫反击战时期一代人的芳华。我的这篇美篇作品发布后,有一位参加过越战的女兵在留言中写道:向抗美援朝的前辈们致敬!我们热爱和平但决不怕战争。也是你们的英雄豪情激励我们走上援越抗美的前线 ,是你们痛击了美帝野心狼,使它们不敢越17度线以北一步。以至于我们的战事没有那么激烈、残酷……。在此我也代母亲向这位参加过越战的女兵致谢!
志愿军的卫生兵和所有的参战将士们一样,
真正做到了青春无悔,芳华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