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鲍奇辰同志回忆战地奇遇二则(文/刘建国)

13410 发表于2019-10-29 22:14:33

    押运莱芜战役俘虏

    偶接曾任政协委员的鲍奇辰同志一信,得知他勤于笔耕,连续领导编纂了几本反映八路军在山东进行抗日活动的史书,近年来又在准备撰写自己的回忆录,“因年代久许多事记不太清,希望共同战斗过的老同志予以协助。”捧读完大札不禁想起了50年前的往事。在战争年代,我们曾相遇于炮火连天的战场。那时我是华东野战军八纵二十四师的保卫科长,他已是二十二师的政治部主任,彼此都是二十几岁的青年。他不过长我两三岁,却相当成熟,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和政治工作经验及高水平的文化素质。

    那是1947年2月莱芜战役大获全胜之际,我军干净彻底地消灭了来犯之敌,俘虏了5万6千名国民党官兵.缴获的各种辎重武器、车辆和军用物资堆积如山,民兵和后勤人员忙着打扫战场,救治伤病员。刚刚取得胜利的我军指战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互相拍打着、拥抱着.在地上团团转转,不少人眼中衔着泪光。许多人用跳舞、扭秧歌、唱京戏,来表达自己的欢乐心情,也有的在呼叫着战友的名字,寻找未见到的人。我也忙着同这个拥抱,又跑去与那个握手。

    远处机枪声、大炮声仍在不停地轰鸣着,好像在为我们演唱《欢乐颂》。热烈的场面使人忘记了激战的疲劳和与敌人拼搏撕杀的惊险。

    就在人们欢庆胜利的时刻,师领导把我叫去,交给了我一项艰巨而又紧迫的任务,就是火速把俘虏押送到沂源县俘虏接收站去。再一细问,交给我的战俘有五六百人,而给我的押解士兵却只有半个通信班,加上我只有7个人。

    我正徜徉在欢乐的海洋里,哪有这个思想准备!心里嘀咕着:“这帮被迫放下武器的俘虏,可不是省油的灯!知道他是老蒋的嫡系还是杂牌?知道他是官还是兵?一时半会的哪能弄清楚!”再说还有一些拐胳膊瘸腿的,知道他是真伤还是假伤?俗话说“情况明,决心大”,现在是情况不明,靠我们几个人,能镇住人数近百倍于我们的敌人么?我感到犯难。可又一想,我们是在自己老根据地里行动,有广大的人民群众作后盾,还怕这帮残兵败将闹腾!再说组织上把这么多战俘交给我,也是对我工作能力的信任,决不能辜负领导的嘱托。我先和通信班的6个同志作了研究,交待了应注意的事项:1、保证把战俘安全带到战俘接待站去,避免发生伤员死亡及自伤事件;2、绝不能让他们跑了,败兵之溃胜过土匪,他们本来对老根据地的人民就仇恨,现在又缺少衣食,一旦逃跑狗急跳墙肯定会给老乡带来灾难;3、要讲俘虏政策。他们虽对人民犯了罪,但其中不少人也是贫苦老百姓,是被国民党强拉去当兵的;4、最重要的是要严密看管,对交头接耳四处窥探的须多加防范,只准许他们老老实实低头走,不允许互相联络.图谋不轨。

    交待完后.我们将战俘按班、排、连编好,指定他们的临时负责人,而营长则由我们通信班的战士担任。同时向俘虏讲清.日本鬼子投降后老百姓本来应休养生息,和平建设家园的,你们却挑起内战,把老百姓又拖人战乱之中,是对人民犯了罪的。现在被俘,人民要看你们的表现。确实悔改表现好的,可以资遣回家或留队,表现不好的由人民予以惩罚。

    向俘虏训话后,我们便押解这几百人的队伍上了路。这一天,因为无处找给养,俘虏也罢,我们解放军战士也罢,全都没吃饭,饿着肚子赶路,速度自然是越走越慢。看看天色渐晚,夕阳西沉,我心里不免焦急起来,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带他们到哪里住宿?住进村子肯定不行,老乡绝不会让这帮祸害过他们的国民党兵跨进家门。后来一行人进到一个山沟,我一看地形很好,两边是悬崖绝壁,攀缘困难,又能挡住寒冷的西北风,于是当机立断,命令他们就地休息。同时我把6名战士分成两组,在山沟两头站上岗分兵把口。时值隆冬腊月,我们这7个人也是又累又饿,但还是冒着严寒坚守岗位,睁大着眼睛,看守敌人一个通宵,所幸战俘们也又困又乏,一夜相安无事。到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不久,国民党的飞机像只不祥鸟,嗡嗡地飞过来了,大约有六七架飞机在我们头上盘旋俯冲,并不时用机枪扫射。这时俘虏们以为盼来了“救星”,开始躁动起来。这个吵着:“肚子饿了!不给饭吃不上路!”那个嚷嚷:“有几天没喝水了,给我们水喝!”几个胆大的带头向沟外冲去,边跑边嚷:“要活命的跟我走!”他们企图向济南附近的小据点逃跑。我见形势不好.让通信员骑上我的马赶紧去追,同时嘱咐他:“对执意闹事不肯回来的,可以朝天上鸣枪示警。”结果有的战俘不仅不回来反而大骂共产党、解放军,气焰嚣张至极。

    就在这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紧急时刻.恰巧看见远处有十几个民夫挑着担子忽悠忽悠地走来。一问带队人,得知是给二十二师政治部送饭的担子。我心想这下可有救了.就像是落水人碰上了救命船,虽然饭量不足吧,也可以安抚已经有两天没吃没喝的俘虏了。我和押解的战士们一样也又饥又渴,但我们是胜利者,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不比那些垂头丧气贪生怕死的俘虏兵。

    我一边让通信员骑马围着俘虏喊:“饭来了,饭来了!”一边和二十二师的同志交涉,把饭让给我们以解燃眉之急。二十二师的同志脸上露出难色说:“鲍主任嘱咐过哩,让我们早点把饭搞来,别耽误时间,说不定部队还有新的行动。再说,政治部正等着开饭哩。”我忙把俘虏要闹事的情况摆了摆,他们也看到那帮乌鸦鸦的残兵败将,呈现出狗急跳墙的架式,终于从大局出发,同意只要能让俘虏安定下来.他们可以再到别处去领给养,说着便叫民夫把挑来的小米饭、煎饼和稀粥都放下了。

    我心里感到愧疚,因夺了自己同志的口粮,这帮俘虏哪个手上没沾满同志们的鲜血!但为了把他们收拢回来,安全送到目的地,也只好出此下策让同志们挨饿了。我觉得对不起二十二师政治部的同志,对不起政治部主任鲍奇辰同志,心想什么时候有机会一定要向二十二师政治部的同志们道歉。

    当俘虏们听到通信员喊开饭了,又见到民夫挑的饭担,不仅跑了的折回来.连带头撒野骂人的也跑回来,一窝峰地拥到挑子前。我高声命令他们:“都给我坐下!等着分饭!”俘虏们那副狼狈样呦,这个张开了衣襟,那个摘下了帽子,有的用双手捧着接小米饭和煎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发出一片吧嗒的咀嚼声。

    这时聚拢来许多看热闹的老乡,多半是妇女儿童,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说道:“就是他,抢走了我们家的粮食!”又指着那一个:“是他抢走了我家的鸡!”当他们听说这些战俘刚才还要逃走闹事时,一个个都非常气愤.七嘴八舌地说:“不该给这些贼子吃饭!饿死他们才解恨!”有两个民夫生气地拉住刚才骂人的俘虏问:“你说共产党不好?哪点不好?以前日本鬼子祸害我们,抢我们东西烧我们房子,糟蹋我们妇女。共产党和我们一起打日本鬼子,你们躲到哪里去了?好不容易赶走了鬼子,该过和平日子了,你们又挑起内战,残害老百姓,你说说谁不好?”有的民夫说:“我们送饭是给解放军吃的,不是给你们国民党吃的。”这时群情激愤,几个半大不大的小子在火头上,用饭挑上的绳子把那个为首闹事的俘虏捆到了树上,边揍他边数落他们祸害老百姓的罪行。

    这伙俘虏不怕解放军,就怕老百姓和民兵。因为他们知道解放军的政策优待俘虏,不杀放下武器的人。而老百姓与他们有冤仇,是不会饶恕他们的。这时被捆在树上的人哀声求饶,而几个策动逃跑的则垂下脑袋直往人群里钻。

    因为有老乡们特别是儿童团的帮助和管理,俘虏们老实多了,再也没发生撒野骂人企图逃跑流窜的事情。到第三天,我们顺顺当当地把他们押解到了沂源的战俘接收站。卸下了沉重的担子,我们一行7个人轻松愉快地赶回部队交差。

川马识途

    转眼已是春天,柳树发芽,大地铺绿。正是孟良崮战役打响之前。按照蒋介石所谓“重点进攻”的方针,敌人集中了45万兵力向山东战场大举进犯。狡猾的敌人采取密集靠拢、稳扎稳打、齐头并进的战法.4月上旬向鲁中山区扑来。龟蒙顶、孟良崮、摩天岭等都是战略要地,掌握了这些地方,就能直接控制鲁中南的城市和交通要道——津浦路、沂临公路、台潍公路等。我军则与敌人相持在这些地带,互相穿插.进行拉锯式战斗。

    陈毅司令员当时指示我们:“要像山东人吃煎饼一样.一块块吃掉他们。”我军采取了迂回战术.先打外援,“放头取尾剪双翼”,即便敌人能增援到目的地,也是溃不成军的残部了;再攻重点.如摩天岭、大汶口、泰安等;再逐步打孟良崮、新莱之敌。敌人虽有飞机掩护,火力强劲,但还是被我军几个营、几个团、几个地区的一口口吃掉。战士们戏称这种战法是“小聚餐”。假使有几天不打仗,战士们都焦急难耐.纷纷向指挥员请战:“都饿了,怎么还不吃大饼!”当时战斗频繁.几乎天天都要行军打仗,虽是十分疲劳,但指战员们都精神饱满,斗志昂扬。4月下旬,我军歼灭泰安敌军七十二师主力,缴获了大量武器、大量“川马”。这种马训练有素,走路平稳,尤其爬山时那种旋转的走法,既快且稳,骑在上边十分舒适。就因为这匹马走路太稳,使我放松了警惕。在一次行军中,不知怎么就在马背上睡着了。睡梦中还觉得马的优势,不紧不慢,稳稳当当,简直不像是走路,倒像是稳坐在钓鱼船里。迷迷糊糊地正得意于自己的川马,忽地醒来,发现这匹优秀的马变成了卧槽马。原来在我睡着后,它也驮着我找个洼地睡着了。等醒后发现四周一片漆黑,大队人马不见了,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这真是非同小可!黑灯瞎火的,又是单人独骑,上哪儿找部队去?最后只好横下一条心凭马的识别力走吧,说不定它能嗅到部队气味来带我归队呢!

    我忐忑不安地策马疾行,约半个小时后听到前面有动静,马也闻声而去。正走着,忽然被哨兵拦住:“谁?哪个部队的?”我翻身下马说明原委。他把我带到一位首长前面,我定睛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前面站着的是八纵二十二师政治部主任鲍奇辰同志。我的第一反应是:两个月前曾截过他们的给养,还未来得及向他们道歉呢?未等我开口鲍主任先发话了,语气亲切而又严肃:“刘建国.您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解释:“夜里行军,马不知怎么打瞌睡,掉了队。”鲍主任一眼看穿了我的辩解:“人没睡着,马能睡着吗?”问得我瞠目结舌,答不上来。他又说:“你怎么这么麻痹?现在到处都是敌人,你信马由缰地走,幸亏走到了这里,若是走到敌人的防地,有你的好么?”未等我答话,也未对我拦截过他们的口粮有任何怪罪,立刻吩咐身边的人:“找两名骑兵通信员来.送刘建国回二十四师去!”我还说什么呢?恭敬不如从命,赶紧向他敬了一个礼,转身随通信员走了。

    一路上感慨不已。是呀,今天侥幸遇到了鲍主任,如果这匹马把我驮到敌人那里,还不被当成“探子”五花大绑捆起来挨顿狠揍,说不定脑袋还得搬了家。幸亏到了二十二师,又幸亏遇到了鲍主任,还特别派人护送我归队。他对同志的无限关怀使人永远铭记在心。

    约摸一个小时后,我回到了部队,天色已经大亮了。同志们见了我非常亲热,不知道我掉了队,还以为我到外面执行临时任务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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