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前絮语——怀念丈夫刘建国(文/刘峰宜)

13410 发表于2019-10-29 22:42:45

    建国,你离开我一年了。你走后,我将你的照片安放在卧室里。天天给你供一杯清茶、一盅淡酒、一束鲜花、一柱藏香。你和以前一样总是笑眯眯地瞧着我,好似有话要向我说,我有什么大小事也都要向你说说。当我说话没有回应,你不表态也不和我争论时,我方感到失落、迷茫,你咋不理我呀!

    有时我失神地到这屋那屋四处找你、叫你,你既不在书房写字,也未在阳台修花,你到哪里去了呢!

    你说我们都是黄河里的沙子,在人生的长河里碰来撞去,直到被碰得粉碎,由巨浪掀淘,任狂风飞扬,直到把我们升华到飘渺的无际之处。你果真孤零零地呆在那荒无人烟之处么?

    我们相处了60多年了,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因见解不同而争执,互不相让,争论使我们更理解、更融洽,也更体现你的高尚人品,可钦、可敬、可贵。

    在枪林弹雨中,我们同在战场上拼搏。你记得吗?1941年冬,日寇对沂蒙山进行大“扫荡。”我们在大青山、桃花峪和敌人进行了激烈的战斗。东蒙山的李行沟、梧桐沟里洒满牺牲战士的鲜血。你带领几个战士边哭边挖土,埋葬了刘惠东政委等几百位烈士。你们搜寻了每一个山洞,查找失散或负伤的同志,至今经你营救的战友还在感激你们的援助。

    在大崮山上,我和战友们同敌人厮杀了一天一夜,救了几名伤员。天朦朦亮,敌人攻占了山头,我与王欣同志从岗顶滚下来,摔伤了胳膊;突围时不幸又在山路上受伤,摔倒在半山腰,幸亏魏范文同志相救,虽未殒命却成了残废。

    在多次拉锯式的“扫荡”反扫荡中,我们与敌人拼刺刀,扔手榴弹,敌人那嗥叫声、疯狂的喊杀声,至今想起来还惊心动魄。我们踏着洒满鲜血的路,跨过敌人的尸体,从死神的魔掌中挣脱出来。打甲子山前你给我打气说:“顽固派打仗没本事,就会欺压老百姓。战斗中要沉着气,机动灵活。”听了你的话,我鼓起勇气迎击敌人,可是第一回合我们失利,第三次才将敌人彻底打败。在炮火连天中攻打莒县城,你隐蔽在高梁地里打伏击。烈日下地里既闷又热,你一阵头晕目眩,直想呕吐。看到倒下不久的同志,一刹那鼻子、嘴里就爬满了虫子。你想去救他们,但自己也晕得站不起来,喊叫也没人回答。硬撑着爬出来,幸亏卫生员发现给你喝了“十滴水”,你才缓解过来。那时你生命力有多顽强啊!打费县城的土匪刘桂堂(刘黑七)一夥,你高声喊口号,呼唤失足的人不要与人民为敌,要想到家中的老小.放下武器,八路军优待俘虏。在你的呼喊中好多土匪投诚了。

    后来打临沂、打莱芜、打蒙山阻击战、打孟良崮,外线出击打济南城,你身经多少次战斗!记得莱芜战役时,我训练新兵,准备马上投入战场。你在战斗的空隙,冒着纷飞的雪花,冻得索索发抖,在村子外边张望,盼望着我送病员时能从此经过见上一面。

    记得每次作战前你总爱与同志们喝点小酒,以壮行色。喝酒回来后,默默无言地与我相对。我们心中虽有千言万语,但此时却是无声胜似有声。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依依惜别之情,都愿当勇敢的战士,谁也不愿当弱者。我们早做好了永别的思想准备,虽然我们不相信还有来生.但我们却相约在另一个想象的世界约会。幻想在那里我们还要做一对爱侣。

    残酷的战争并未把我们分开。在战后疲惫不堪却又兴奋异常时相见,我们争着述说战斗危险的历程,也享受着胜利的喜悦,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温馨。

    在“三反”,尤其是后来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你我遇到磨难,饱受污辱与欺凌。我们煎熬着、鼓励着、期盼着公正到来的一天。我信任你,但也为你爱打抱不平多管“闲事”而颇有微言,认为这是致祸的根由;而你却理直气壮地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对人民不负责任的行为。对无中生有陷害别人的事,不知便罢,既知道了就应该管,要不然还有真理吗?

    记得“文革”中在黄河滩劳改时,我们读毛泽东著作,背诵毛主席诗词以自勉自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在自己身处逆境时.我们仍相信毛主席是英明的,共产党是有原则的,深信历史将还我们以清白。我们尤其喜欢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我们正处在前不着村,后不靠店,半途遭风雨摧残的境地,这诗多么深刻地道出了我们的处境和心态啊!当党中央、中央军委为“总政阎王殿”等冤案彻底平反时,你被指定代表总政受害者登上讲台发言。我激动的几乎流出了泪水,党是英明伟大的,组织是公正的,终于洗刷了我们的冤情,还给了我们公平。

    你聪明好学,善于分析事物,破案率高。如你从大海中给我捞出手表,人群中找回你丢的枪,真可说是奇闻。你沉着冷静,对人赤诚憨厚。你意志坚强,铁骨铮铮,能忍受常人忍受不了的屈辱,也敢做常人不敢做的事。平反冤假错案,当时有来自上面当权者的压力.下面专案组的抗力,中间同级的阻力。为了申张正义.你凭着一颗共产党员大公无私的赤胆忠心,凭着做人的侠义心胸.不怕丢官,不怕遭诬陷,不怕造反派再害你。你坚持按原则办事.给好多人平了反,恢复他们的清白,使他们放下思想包袱为人民做贡献。

    你豁达大度,心地善良,对曾经整过你的人不计前嫌,见了面热情主动地打招呼。我没你那么豁达,常做一些蠢事、傻事,每次你都毫不留情地批评我,堪称我的诤友。

    记得一次在政治学院开会,休息时一个曾在“三反”时造过我们谣的人来与我握手。我说:“造谣生事的人不配与我交朋友。”不理他,不与他握手。他找你掉着泪说:“想不到在大庭广众之下,峰宜给我难堪叫我下不了台。”回来后你严肃地批评我:“你这个人一点修养没有,心胸那么狭窄,不能容人。对做了错事的人,要允许人家改正。他主动找你,说明他有了改正意图,你怎么不谅解!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是一种美德。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一个孤傲得不能容人的人,必将被群众所抛弃。”还特地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了“要学会尊重人,说话要看场合,注意语气,不要总说刺激人的话,不要为了一时痛快不顾他人是否能接受就乱说,这是做人起码的常识。”经你指正我做了检讨,以后我的脾气确实有了较大的改进。

    生活上你艰苦朴素,布鞋钉着掌子,内裤破了自个儿补,给你买新的你嫌浪费。为出国做了两套衣服,你舍不得穿,只是在有重要社会活动的时候才穿穿。孩子的残汤剩菜常由你来打扫。有时免不了数落他们几句:“你们一学会说话.我就教你们‘锄禾日当午,……粒粒皆辛苦’的诗.怎么都忘了!每天的菜底都是我打扫,弄得我这么胖!”我批评你,认为你该改一改消费观念。你反而振振有词地说:“常于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毛主席也教导我们“贪污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你对山东的娘特别孝顺。她没牙了,你每天用勺子把水果刮成糊,让她吃一个苹果或梨。你将花生用蒜臼捣碎给她吃,她高兴地说:“女婿比闺女孝顺,闺女老不回家,把家都给忘了!”你高兴地指着我说:“瞧娘夸我,你以后学着点!”

    你对我更是无微不至地关怀。我下班回家,你如先我回来,总是到车站去接我;到家后先端上杯水,递上个靠枕让我歇息。我在战争年代受过伤是残废,身体一向不好,你总是按时提醒我吃药,或亲自把药配好递到我手上。你处处照顾我,但你管家庭开支却没给我买件东西,至今没留下你送我的纪念物。

    你酷爱养花,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浇花、施肥、除虫。我支持你交上“花”这个朋友。你付出代价,它就回报你,小院内经常开着五彩缤纷、香味浓郁的各种花,使人心旷神怡。你特爱那盆兰花,但它却几年不开花,你说它太清高、娇嫩,像一个人。但在我60岁生日时却碰巧开了两枝色淡香浓的蝶形花,你高兴地提笔写上:“栽培几多时,巧于今日开。幽香溢小院,含笑祝寿来。送给峰宜。”这是一生中你送我最珍贵的礼品。你也以此作借口,每当我说:“你需要的、喜欢的我都给你弄来,你怎么就想不起我呀!”你就满有理由地说:“我把培植了几年的兰花送你过生日了,这礼物还不够?”

    你经常把钱送人,老家的人自不用说,谁向你说有困难就帮助谁,当然我也同意。如帮助石泉庄安电线电灯,又出两千元解决建设小学的问题。费县、蒙阴有了小学后,你又积极地多次捐助,两个县也写来感谢信。去世前,还提出我们两人每人捐一千元给费县抗大小学,虽然你去世了,我仍照办,不叫你食言。

    三年自然灾害时,粮油蛋肉都是定量供应,老家人和乡亲们经常来吃住.我们家从十几号起就断了粮,不得不向食堂借。食堂奇怪,不免询问“你们家怎么吃那么多呀?”真叫人难为情。你因营养差而浮肿,我也瘦得只剩下70多斤,而老家20多岁的外甥吃饭时能把全家人的饭吃掉2/3还嫌不够要再盛。妹妹嫌他不自觉说:“你把一家人的饭都吃了,我们六七口还吃不吃?”他说:“唉,俺们还捏着呢!”大概他还未吃饱。为了让孩子都能吃上饭,我们只得实行分餐的办法。我把我分的一份倒进你的碗里,你却又把我给你的饭倒在客人碗里。每次都这样,结果咱俩都饿着,弄得我哭笑不得。你反而说:“你这个人怎么屡教不改呀,就那么点饭,你不吃让给我吃,我心里就舒服吗?就让别人吃呗!”

    我知道你历史上是模范干部,在抗大被评为全面模范,而后在好几个单位均被选为模范还立了功,一顶顶的桂冠促使你拼命工作,很少想到家人和自己。

    你疼爱孩子,但对孩子特别严,教育他们不靠天、不靠地,凡事靠自己去努力。你帮多少人解决上学、参军、转业找工作的问题。唯独不帮自己的孩子,以致儿子失业多年至今没有工作。孙子在第二外国语学院毕业后,我想让他到军队外语学院再深造两年,同你商量是否让干部部门管院校的同志问一问,需要办什么手续。你却说:“你这人有毛病,你是不是叫我走后门?不行!”噎得我半天不理你,觉得你对孩子缺乏责任心。

    你对我更严。1951年我从医学院毕业分到济南警备区工作。直工科长看了我的档案后在会上说:“刘峰宜的级别该动了吧?正营职务副营待遇已四五年了,再说她1940年入伍前就是区级干部了。”你却抢先发言说,在女同志中她的级别待遇可以了.刚来警备区还未正式工作就调级不合适,还是不动吧。你的发言使我恼火,当然你对我也有点歉意,劝我说:“想想蒙山突围时多少人牺牲了,你摔倒半山腰不是别人相助,早已粉身碎骨了,活着就该知足了。”

    后来当一些老同志发起纪念山东大青山战斗五十周年活动时,你叫我写篇祭文悼念牺牲的同志,我知道你的用意是叫我不要忘记过去。

    你乐观知足,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你的错案平反后,该重新分配工作,可是受极左路线影响,人家压低了你的职务。有同志替你鸣不平,你却说:“别计较。咱们的年龄一天比一天大了,能有机会为人民多做些事,就该高兴。”

    本来你1936年9月参加牺盟会,刘奠基、程宏毅、刘书诚等同志都可证明。张旭同志当时在该地区搞地下工作,对你工作过的崇实印刷厂也很了解,劝你要回那段革命历史。你却说:“我这一生,除在受诬陷时向组织上表明我是受害者是清白的外,从未向组织伸过手,不能因一年多的工龄而给组织上添麻烦。”

    1988年你在授衔前夕离休了。你仍高高兴兴、兢兢业业地上班,还很忙.如为总参调研室审稿;为《当代中国军事卷》收尾;为抗大一分校编书筹款。你还当了两届北京市人大代表。因为与地方同志熟了,有些人找你办事,只要不违背原则,你是来者不拒、热情接待。家里的保姆为客人炒菜做饭累了,问我:“是主任求客人办事,还是客人求主任办事?为什么求你们办事还得好好招待,好像你们欠了人家似的,怪不得找你们的人多!”我向你转告后,你却说:“人家找你办事是信得过你,干嘛那么小气,不就是吃顿饭吗?”

我给你写了《山羊坡》两首诗:“戎马倥偬,充实岁月,半个世纪竞走过。度艰险,浴战血,全心全意为祖国。

烈士暮年,老骥伏枥;干,已到站;退,需要歇。”“叫退不退.自发余热.办事认真管得多。搞调查,提建议,人民代表尽职责。开会办公,看书练字;干.闲不住;退,不愿歇。”又写了“人人说你憨,耿直管得宽,谁有棘手事,援助不畏艰。事多是非多,浩劫先遭难。为公不顾私,亲人露怨言。”评日“老憨”。

    你看了大笑.还唱着:“我本是一头牛,耕田拉犁……”真叫人气不得怨不得。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首。”大概我们是天生一对恩爱冤家。我们同甘苦共患难,回顾过去的一生,恩爱有加.相濡以沫,认识我们的人都誉我们为模范夫妻。老友佩华同志赠诗道出了我们的实况:“人生八十古来稀.灿烂夕阳尽余晖。饱览山川天赐美,吟诗弄墨敞心扉。迎朋会友多欢笑,谈古论今展秀眉。快乐千金值最贵,歌声为伴笑相随。”可惜,这些欢乐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记得马年春节.我俩欢乐地以“马”字为题比赛,看谁多说出几个有关马的成语。你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天马行空”。就像谶语似的不久果然腾空而去,丢下我茕茕孑立饱尝暮年孤独之苦。唉:老伴!老伴!没有了“人”,只剩下“半”.形同枯木地活着孤孤单单的有什么意思!孙子见我悲痛,劝我说:“奶奶!奶奶!您一定要好好保重,有您我们还有家,没您了我们都散了,连个家也没有了!”孙子的几声呼唤叫得我十分酸楚,但也是实言,我若不在.他们到哪里聚拢啊!

    所幸我们的第四代不久将出世了,家中后继有人,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安慰。欣喜之余写下小诗一首,以告慰你在天之灵:

历经沧桑老树枯,初沐春风嫩枝舒。

柏荫书屋有遗墨,花园新庐结俪珠。

焚香默告在天灵,后继宛若君复苏。

神游银河应自慰,魂兮归来看孥乎。

(2003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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