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中旬某天，原上海市体委主任杜前同志的爱人康素雯女士由上海来京看望故旧；我和敦子去住处看望她，方告知杜前同志因患糖尿病、心脏病诸症不治，于3月份与世长辞。闻此噩耗，不禁心中凄然。去年5月，上海乒协邀我及内助敦子赴沪参加国际老年人乒赛开幕式，“下车伊始”，即蒙周一玲君相告杜前领队病重住院，我与敦子未去饭店，先驱车到医院探视他。当我们见到杜前领队时，他已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我心里非常难过，泪水几夺眶而出；然而他却很高兴。他还记得1976年8月我到他家作客的情景；我回忆起他率领我们驰骋中外赛坛、运筹帷幄的睿智及对我的谆谆教诲，彼此均感心有灵犀一点通，万语千言无尽时。不幸，那次相见竞为永诀，惜哉，痛哉！
我与杜前领队初识于1959年，那年10月杜前领队率领年轻的中国乒乓球乙队远征欧洲，先后在匈牙利的布达佩斯，英国的伦敦、黑斯廷斯和牛津，瑞典的布罗日等地访问比赛，终我所亲历的二、三事可做千秋铭传。
当年的我年轻气盛，打球凶狠有余，但韬略不足。出征前．于9月份参加了第一届全运会，乒乓球男子团体冠军由北京队与上海队决斗，我与李富荣相遇，两局均在20：18的情况下，自以为胜券在握，气松一口，反被李富荣以22：20的相同比分击败；男子单打比赛时，我与上海队老将杨瑞华对阵，头四局打成2:2，第五局打成19平，此时我想着再拿2分即可进入前八名，走神一时，竞被杨瑞华以21：19淘汰。总结教训，主要是遇到强手时，思想保守，缺乏敢打敢拼，敢于胜利的信心，同时也暴露了自己急于事功、用心浮躁的毛病。所以，在出访欧洲前，杜前领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看咱们这个乙队实际上是中国青年乒乓球队，它集中了我国青年中很优秀、很有希望的人才。胡克明不是夺得第一届全运会女单冠军嘛！李富荣在单打比赛中不也淘汰了世界冠军容国团嘛！就是你，不也是与杨瑞华打满五局，最后仅以2分之差败北的嘛！我看你要认真解决思想问题，把“怕”字当头改为“敢”字当头，你会打得好的。没有比赛经验，可以从出国比赛中取得，但这种‘取得’必须建立在‘敢’字当头的基础上才有意义！”聆听杜领队的教诲，我心有启迪与共鸣，不住点头。杜领队又说：“此次出征非同寻常，事关国家民族声誉；对手又比你们强大，困难定然不少，你们在技术、经验等方面也还不足。面对困难，弱者可能束手无策，而强者却向困难挑战。最困难时，最容易跌跤，也最容易出奇迹。”杜领队高瞻远瞩、富有哲理的话语象一阵春风吹绿了我脑中的处女地，象一把钥匙开启了我闭锁的心扉。我认识到了这次出征的意义，了解了这次出征中会遇到的困难，也懂得了人只有不断地和困难作斗争，才能思索，才能积累，才能前进，才能走向成熟。
杜领队作思想工作颇有杜甫《春夜喜雨》一诗的意境：：“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用时语来讲就是“善抓时机，”“讲究渗透”，决非劈头盖脑、声色俱厉地灌输与训斥。有两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一件发生在访英期间：在伦敦的比赛中，我队以7:1大胜；在黑斯廷斯的比赛中，双方以4:4言和；在牛津比赛时虽然我队总分占了上风，但我和李富荣对麦特雷和哈里森的双打比赛却以1：2败下阵来；第三局一路领先，直打到18：9，但为了出气，自己搅乱了自己好光景，比分变为20：15、20：18、20：20，终以20：22失利。我们真品出了“矜才使气，情如洪水猛兽”的滋味！深感胜利在望，绝非胜利在握！
还是在牛津，我与美国亚军麦特雷一次“单练”的机会。我自恃他曾是我手下败将，并且相信自己掌握了斩杀欧式球技的“绝招”，故而一上场就左右开弓猛扣猛杀，结果很快丢了一局。第二局我旧方一帖，但事与愿违，以2：15的悬殊比分居于人后。在即得0:2收拍的时刻，耳际蓦地想起了国家体委副主任荣高棠的嘱咐：“你们出国后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比分落后时，你想到不要这一局不行，你们不要我们还要，中国的六亿人民还要！”是的，我不能丢中华民族的脸！于是我改变打法，强压怒火，～板一板地稳拉，伺机重板扣杀，最后以21：19险胜。第三局开始，我以5：10落后，交换方位后，我重施故技，形势又云开日出，比分逐渐接近，超出了对手。总比分2:1，外国报纸惊呼：“好斗的小公鸡胜利了！”这场比赛又使我尝到了“胜不骄、败不馁”的甜头。此时，杜前领队出现在我面前，他亲切而又严肃地对我说：“这两场球你要对比，要认真地总结，今后会变成你巨大的精神财富！”言简意赅，振聋发聩啊！牛津之行，对我来说，真可谓荣辱参半、褒贬兼有、哀乐互见。在几十年的乒乓生涯中，对此行的成功、失败，经验、教训，我不敢一日或忘，“前事之师”、“前车之鉴”这两句成语成了我心中永久高悬的座右铭，杜前领队的警语在我的脑海里深深地扎下了根，成了我终生受用不尽的“精神财富”！
另一件事发生在瑞典的布罗日。在该市举行的第五届斯堪的纳维亚国际邀请赛中，我两次战胜了欧洲冠军别尔切克，与战友们一起获得了团体冠军，我个人获得男单冠军，与李富荣获男双冠军，与胡克明获混双亚军。比赛胜利后，杜前领队高兴地对我说：“这次比赛你们打得很好，打出了中国乒乓球队的风格。今后，摆在你们面前的任务更多、更重，要记住，只有不畏风浪的人才能化险为夷，只有勇于攀登的人才能尝到胜利的甜蜜！”一个指挥员能率领他的部下披荆斩棘不断夺取新的胜利，高明之处便在于他有着极为清醒的头脑，处逆境固然不气短，更难得的是乘顺风而不飘然，总是立足于现在而骋目于未来。杜领队不愧为一个英明的指挥员，他似乎已经预感到我们将在26届世乒赛中肩负的重担和将会取得的成就！于是，我又不禁想起由英国飞往瑞典途中的一幕来：我对杜领队说：“三个任务（访问三个国家）完成了两个，就剩一个了！”杜领队听出了我的话外音，笑着对我说：“做什么事情都要有始有终。前面打得好，后面打得不好，会前功尽弃的！做事的态度也正是做人的态度。一个人最值得自豪的是为事业而献身，现在对你们就是严峻的考验”。杜领队一席话，使我感到了自己的幼稚，也敲响了我思想的警钟。它不光对我完成“布罗日之役”的重大任务奠定了坚定的基础，而且对我今后的乒乓生涯也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访欧归来，在荣誉鲜花面前，我没有陶醉，而是自己约法三章，“时时想失败的沉痛教训”，“时时展望未来’’、“时时记住要苦练”，境界也是一步一层天。从此，我认识到做一个优秀运动员，应当有“立马追风”和猛志常在的气质。
公正无私、顾全大局是杜领队的优良工作作风，也是他高尚品格的具体表现。这一点在匈牙利的布达佩斯之战中使我愧感交加，又增才长知。
我们乒乓球乙队中，李富荣、池蕙芳是上海市的队员；我和郭毅萍是北京的；胡道本是湖北省的；朱人龙是山西省的；胡克明、庞娴是广东省的。领队杜前是上海的；教练庄家富是北京的。真可谓“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10月中旬，我们在布达佩斯参加欧洲五项比赛中，男子单打进入了前四名。别尔切克战胜了欧洲名将进入决赛后，下一条线是我和李富荣相遇争夺决赛权，胜者和别尔切克争夺冠军。这时庄家富教练对我说：“经过研究，决定你和别尔切克去争夺冠军。论国内成绩李富荣比你好；论队内成绩你比李富荣好。而别尔切克的打法是以打加转削球为主，李富荣怕打加转球，全运会时0:3负于我。你打加转削球好，为了国家荣誉，你上怎么样？！”“这样合适吗？”我担心地问。“这是领队的意见！”庄教练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说：“我打加转削球比李富荣好，这是事实，可是不一定能战胜欧洲冠军别尔切克呀！”“只要你打出风格，打出水平，输了你也没有责任”，庄教练充满信心地对我说。于是我披挂上阵和别氏一决雌雄，不意我以2：3失利。这是我第一次在国外参加的重大比赛，输了球心里很难过，深感对不起领导和战友。这时，杜前领队走过来，．和颜悦色地对我讲：“这场球虽然输了，但我感到你打得还是很好的，给欧洲观众留下了中国年轻运动员敢打敢拼的美好印象。你年轻，经验不如人家，你和教练、队员再好好总结一下，今后遇上这样的对手怎样战胜他，要找出办法，打一仗，进一步。这次我们在匈牙利的首战，夺得一项冠军，两项亚军，成绩不错，望今后加倍努力！”输了球却意外地受到了肯定与鼓励，这对于一个锐气受挫、满腹懊恼的年轻人来说，不啻是～支强心剂，它从另一个角度提醒我不要自暴自弃，要“知耻而后勇”。联想到杜领队让我出马与别尔切克交手，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他毫无本位主义，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全面看人、公平处事的领导艺术和崇高品质。而且至今思之，仍肃然起敬，激动不已。中国乒乓乙队的欧洲之行之所以能获得巨大成功，毫无疑问，有着杜前同志的智慧与心血，他象一块磁石，增强了全队的向心力、凝聚力，为团结全队夺取胜利展示了一个长者、仁智的襟怀，难怪他在33年后辗转病榻之时还兴致勃勃地对我说：“那次出国是我一生中最愉快、最重要、最成功的一次访问！”
’ 杜前领队安详而又匆匆地走了。当康素雯女士来京告诉我这一？肖息时，我知道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多么软弱无力和毫无用处，但我还是要情不自禁地向她表示我沉痛的哀悼。斯人已逝，仁智的风范至今仍弥留我心间，抚今追昔，才落眉头，又上心头，能不怅然？！能不怀念？！生者何如？昔日的“小庄”而今已步入“知天命”之年，生活的坎坷虽然磨去了他不少的棱角，然而却同时铸造了他的执着与韧性。他将一如既往地为其所钟爱的乒乓事业竭尽绵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并以此告慰杜前领队的在天之灵！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严师杜前领队。
注：
庄则栋：曾连获三届世界乒乓单打冠军的著名运动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