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学习生活,师生同舟共济
1962年,听说泰安办了一所“江西共大”式的学校——山东社会主义劳动大学,张耀南任校长。我和几个同学报考了。当时,这所学校在全国来说也属新型学校。
张校长把全部身心都扑在学校上了,他结合山东林业状况及泰山的建设现状,提出了具体的培养目标。仅两年,学校成了全国新型办学的一面旗帜。为此,高教部长蒋南翔同志来我校视察,回去后给刘少奇主席作了汇报。1964年中央在南京召开半工半读学校教育座谈会,刘少奇在会上讲:“山东有个张耀南,办学办得很好。”因此,在全国十八届学生联合会上,我校学生被选为全国学联委员,学生代表也与毛主席及所有中央首长合了影。
取得这样的成绩,在当时的情况下,是很不容易的。新生事物本来就会遇到特别大的困难和阻力,再加上校长的超前意识很多,在办学中的许多观点不被人理解,包括一部分上级机关的同志。张校长不厌其烦地向不理解的人宣传、解释、说明,争取有关领导和社会的支持。他为了把学校办好,在社会上有说服力,他和他的老伴一起搬到了山上,和学生住在一起,边学习理论,边实践。我们学习林业大学的本科教材,然后将理论运用到建设泰山的实践中。当时张校长就决心把我们培养成林业战线的人才,为将泰山建设成世界名山而做贡献。现在泰山在国际上所处的地位,正说明张校长的决心和措施是非常正确的。
现在他的学生遍布全省,他们有的是林业局长、工程师、园艺师,有的是县长,高级教师,有的学生还和加拿大林业专家合写过论文。
四年的学习生活中,校长很注重对我们的爱国主义教育,也很注重进行专业知识教育,并且在当时就有胆略提出“知识是没有国界的”理论,并给我们人手一册《世界科学家成就》,激励我们勤奋好学。并提出园林建设要观赏林、经济林相结合,适当把经济效益作为园林设计的内容之一,以山养山。这很符合现在的改革开放精神。
要使泰山的林木不受伤害,同时又要当地农民有柴烧,为了解决这一矛盾,老校长经常深入到砍柴的农民中,调查他们的情况,同时向他们宣传爱护泰山、人人有责的道理,给他们说明了具体砍柴的规定。这样既能贯彻党的政策,又不影响群众生活。他经常和农民促膝谈心的情景,历历在目。
张校长生活俭朴,烟酒不沾,粗茶淡饭,上衣的领子补着补丁,但他却把平时节省下来的钱,’经常救济林场工人的家属,并把自己的毛毯送给林场的养鸡工人盖。
总之,四年来,随着对校长的了解和熟悉,他的高大形象,已牢固地在我心中树立起来。
两年“文革”时期,成了患难之交。
1966年6月,暴风骤雨突袭这所学校,一夜之间,批判张校长的大字报贴满了整个校园。我是个见识不广且又背负“家庭问题”的女孩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运动,真是不知所措。我怕自己走错了路,就为自己订了三条原则:
第一条:要明确认识造反派的野蛮行为,决不是革命行动。这次运动,造反派对当权派除了谩骂就是殴打,决不是正当行为,我一定不跟他们走。
第二条:我主张无论对哪个当权派,应该重事实,讲道理,不应先扣一个“三反分子”的帽子,再捏造事实。
由于我坚持这两条原则,便被打成“保守派”、“保皇派”。但我自己认为,我一不保守,我对新生事物很理解,很容易接受;二不保皇,因为张校长提倡的办校措施,对学生的培养目标,不仅没有封建色彩,而且是优秀的革新派思想,是党的教育方针的具体体现。我不保任何人,我追寻的是真理。张耀南是我崇敬的校长,对他揭出发来的问题,剥去污蔑之词外,不但不是罪行,而是我平时不了解的优点,我坚定了信念。
于是我订了第三条:压力再大,迫害再深,对校长,我决不胡说一句话。
运动狂风似的席卷了整个学校,我的课桌上下、床上、墙上都被贴满了大字报,我不服气,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于是运动一开始,我就成了被压迫者。有家庭问题的同学也不少,但是都参加了有势力的造反派,而我的家庭问题却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一大罪名。他们想用这张王牌压我,而我却清醒地告诫着自己:不能因为有家庭问题而干扰了自己追求真理的方向,中央首长好多都有家庭问题,而他们都成了革命者。更何况,我的父亲去台湾时,我才四五岁,要对父亲负什么责任呢?我仍然坚持我的三条原则。
张耀南这位白发苍苍的年迈人,虽是富家子弟,但年轻时就为了追求真理,倾家荡产,带着妻子儿女投身革命。解放后,对党的事业兢兢业业,曾担任过山东省几个厅的领导工作,为了保护国家建设人才,被人诬陷为“包庇右派”,从省会济南降级到了泰安,担任了泰山林场场长。他的思想境界很高,他把这种降级到泰安的委屈使用当成实现自己抱负的良好机会,决心把泰山建设成国际一流的风景胜地。张耀南坚持以场办校,这样,我们的学校诞生了。四年来,。张校长把他的全部心血都倾注给学校,倾注给全校师生。全校师生应该成为这位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对国家建设满腔热情的校长的得力助手,和校长一起把泰山建设成为国际名山而贡献力量。然而,“文革”一出现,很多事情就本末倒置了。
运动一开始,张校长就被戴上高帽子游街。因为抗日战争时期,他在泰安、莱芜一带当过专员,和当地老百姓心连心,“张耀南”的名字使老百姓感到亲切。而现在站在卡车上游街的正是他们心中的好于部,许多群众一路追着卡车,心中很不是滋味。而可敬的校长戴着大高帽子,脸上却露着微笑,而这种微笑只有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和委屈,一心想着人民的人才能流露出来的,他用微笑安慰着群众。
他被人揪斗到台上,低头弯腰,他仍然心平气和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被人一脚踢到台下,将近200斤的身躯艰难地爬起来,自己又重新回到台上接受批斗,并说:“在敌人面前,我决不会低下我的头。今天,你们是毛主席提倡的‘红卫兵’,我为了毛主席低下我的头,接受你们的批斗。”
我们学校的运动形势是一开始“造反派”就占了多数,就掌了权,教师和学生中的所谓“保守派”开始就是少数,就被压,一直压到我们分配工作,离开学校。之所以造成这种局面,原因是我校学生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占了绝大多数,背着思想包袱。由于家庭影响,一来运动就心惊胆战,所以,当我校运动一开始,由几个出身好的学生一呐喊,绝大多数学生都投靠了当时掌了权的“造反派”。
我们少数不随波逐流的学生被打成了“保守派”,同样,也逃脱不了受迫害的命运。我从小就受祖父、祖母和母亲的宠爱;没受过一点委屈。而现在,造反派打我,斗我,对我进行谩骂和污蔑。开始,我的意志很不坚强,并且想到过死,多次在水库边徘徊。后来,是张校长的精神使我勇敢地面对现实。张校长所受的身体摧残是使人惨不忍睹的。每次批斗,石块、西瓜皮向他乱投过去;有人在他的脖子上放鞭炮,脸上被炸黑;多次把他的头和“保守派”老师的头互相碰撞,每次都以头昏目眩为止;在胶皮管子外面缠上铁丝,做成鞭子,每次批斗都遭受这种皮鞭的抽打,每一鞭子抽下去,他身上立刻渗出一行血点。他老伴每天晚上都用酒给他擦洗伤口,以免感染。张校长每天都以挨打开始,也以挨打结束。面对这样非人的虐待,他从来没有哼过一声,因为他觉得最痛苦的不是皮肉之苦,而是满心的壮志不能说,满腔的热情不能诉,教育改革的意见无人听,建设泰山的宏图成了泡影,这是他感到最最痛苦和遗憾的。
可敬的、可爱的、让人心疼的老校长啊,您被打得遍体鳞伤,心里却装着国家,装着党的事业。您是党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公仆,我们的好校长。我决心学习您的思想,学习您的坚强意志,勇敢地正视眼前的一切,包括所受的委屈和迫害。为了澄清被捏造的罪名,为了企盼美好的明天,为了我相依为命的母亲.为了和校长同甘苦共患难,我要勇敢地活下去。
运动不停地进行着,迫害不断地延续着,张校长每次被批斗时的以理服人的回答,都被说成是“妄想翻案”。我的检查也一次又一次地因为“不承认错误”而过不了关。
造反派的势力越来越大,我们的人数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四五个人。我们动摇过,难道我们真的错了?于是我们多次天黑以后到烈士陵园去(晚上无人去的地方),分成两种观点进行辩论。每次辩论的结果都是我们的观点占上风,我们没办法,实在站不到那边去,决心坚持到底,直到1968-年3月,分配工作离开学校。
我告别了历经六年斗争风雨的学校生活,告别了传授给我知识的并用他的心灵和行动教我怎样做人的敬爱的校长,带着我踏入社会前的酸甜苦辣的丰富的感受,走向了工作岗位。
短短的也是长长的六年,使我看到了校长的铮铮铁骨,看到了他的超前意识和远大目光,看到了他能上能下,只为人民做公仆的高浅情操。这些高贵品质是我一生做他的学生都学不完的。虽然我离开了共患难的张校长,但心里时刻挂念着他。这位为追求真理而不顾生死,为追求真理而淡泊名利,为追求真理而饱受摧残的白发苍苍的年迈人,将以怎样的生活延续自己的人生?自我离开学校那一天开始,我就恢复了被禁锢了近两年的人身自由,我和张校长便以书信来往。他写的信每次都阐述他的宏伟目标,重复着被人歪曲过的观点,从未涉及过自己的委屈。这样高大的形象,我怎能忘怀?张校长是我事事处处学习的榜样。后来(可能是72年左右),我接到张校长的信。信上说,他的问题被澄清,他被解放了。这是他最感到欣慰的事,因为他又有了为教育事业贡献力量的机会。
然而,他的身体已被折磨得支持不住了,他患了胃癌。我和爱人去泰安龙潭疗养院探望他。他对我们谈笑风生,谈着将来,谈着事业,其实;他早已知道他得的是胃癌,而以微笑安慰着我们。他对名利、地位、金钱都看得无足轻重。1974年10月5日.我接到泰安地委的电报,去泰安以校长的生前好友和学生代表的身份参加了校长的追悼会。追悼会举行得很隆重,悼词评价很高,党和人民终于为这位饱受磨难的、德高望重的好干部作出了肯定的结论。
我现在是一名人民教师,虽然没有直接参加林业工作,但我现在从事的美术教学中,我对美育深刻的认识、欣赏和鉴赏能力的提高,对色彩的理解等,是几年来泰山的壮美景观对我的影响以及在校学习的植物学、园林设计的知识,给我打下的良好基础,使我能胜任小学、初中、高中的美术教学,并被晋升为中学高级美术教师。
我的家庭也很幸福,父亲1980年就与我们取得了联系,我曾四次去香港探望父亲,1993年,我母亲去台湾定居,我的父母得到了团聚,我的儿子五年前就去台湾跟外公读书,我和女儿最近也将要赴台探亲。我爱人也是一名教师,他曾和我去泰安探望过病中的张校长,也曾和我一起参加了张校长的追悼会。
张校长在天之灵,如果看到当年和他患难之交的学生能有今天的工作和家庭,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敬爱的张校长,您安息吧。党和人民没有忘记您。
泰山没有忘记您。
您的学生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