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雪(文/关英)

边院柳林 发表于2019-11-23 18:29:28

一天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昨天下午房东那老女人对我们下了最后的警告:“我的房子又赁给别人了。明天你得要腾出来,人家要搬。指着什么过日子就得要说什么。我们城里人就是指着房子吃饭,你上一个月没有缴房钱,这一个月又过了将近十天了,还是没有,谁能以空着肚子过日子呢!你只好再到别处找地方去住吧!我是要靠着我的房子吃饭的。”

    妻默默的站在我背后,蒂儿在旁边拿着她的黑小眼睛打量着我,又打量着那老女人。我本来羞愧得连一句话也难以说出口的,但转眼看一看我们的景况,觉得这一场气实在难赌,还是再向人低一回头吧!

    “老太太,这几天我实在手墅一个钱也没有,要有,也早给你送过去了,再过几天,我一定有法子的,只要有了钱,我要多给你老太太一块半块的。你蓍,现在没有钱给你,哪里能有钱再到别处去赁房子。”

    “没有法。我把房子已赁给人家了,明天一定要搬来,你还是给你自己赶快想法。”

    “那么,这两个月的房钱我拿什么给你呢?我现在连一块钱也没有。”

    “凭良心,你几时有就几时给我,你不给我,我也不和你要了!”那老女人简直侮辱起人来。

    “那是什么话!我怎么能欠下你?就算我借了你的钱,甘愿再出利钱,如果是你不放心,可以立字据。不出两个月我一定能还你!”我也有点带了气头。

    “你有钱!等到你有了钱,大街上就没了叫化子。算了吧,也不用那么费事,就不问你要了。我算是空了两个月的房子!”“怎么?该你钱,还你钱你可不能看不起入!你看吧,你愿意拿我们的什么东西抵房钱就拿什么东西,五六块钱还不值一个人命l你来拿吧!你拿去剩下的我们才走!”我觉得我的头有些烘烘的。

    “谁要你的东西l我不是那样的人!既是你那么说,你看该给我们留下什么东西留下就好了,可不是我强留你的。反正明天你得搬出去!”

    “好!明天搬,一定搬l我们有两张桌子,给你留下,不够,我们还有衣服!”

    “你愿意留下你的桌子就留下,不要你的衣服。什么也不要紧,只要你明天搬!好!你明天就搬吧!”她满脸得意的,摆着十足的房东架子走进去。

    看看她那样子,高大肥壮,仰着一面大长脸,真象一头老母驴。她有不少的房子,每个月至少也有七八十块的房钱进手,过着很幸福的日子。我们住了她两间房子,每月三块钱,还要格外再纳房捐.这两间房子看来在她所有的房子中是最坏的,房顶乌黑,地下潮湿发霉,紧靠大门,街上的噪音时时不断的闯进来。我们在这里住了已将近半年。最初,因为自己无业,肯向几个友人告借,所以前几个月还没有欠下房钱。后来得了一个以老友自居的私立中学校长的提携,才得到他的学校里去教几点钟的课,但无业倒还好,谁知道这一业倒把我业坏了。我每周给他教十点钟的课,还加给我些杂务,一个月给我定了二十块钱的薪金。就这二十块钱的按月拿到也好,谁知道又是拖欠起来没时候。职业不可靠,又不忍再到亲友那里去落面子,饭可以拣着坏的吃,但房钱一个不能少,一紧再紧,结果还是欠下了两个月的房钱,无力缴还。啊!现在是要被人赶走了。

    最坏的时候是冬天。如果是在别的时候,早也要把我们的几件衣服和棉被拿去卖了,给他房钱,免得再受她那两次三次的气。上一个月她向我们要房钱时,我对她说早晚都要给她的,好在她的房子很多,不是指着我们住的这两间房子吃饭。但是她毫不理会,只回答说房子多是她自己的,谁也不能欠下她房钱。那话是多么无理呀!我们并没有打算不给她房钱,只实在是因为一时没有,难道我们就该得到现在这等待遇吗!在她先前的话里,我还记得有这么几句:“我的孩子在××中学里念书,哪一学期也得要先教一二十块钱的学费才能上学,连一个星期也不能晚。你也是学校里的先生啦,怎么来回不一样远?”我对她解说那并不干我的事,我并没有和学生要过钱,那是学校里的事。到底她还是说:“反正你也是挣的学生们的钱呀l”鬼才知道,学生的钱是叫谁挣了去!看来,她这样逼迫我们,也许是为着报复。(以上为连载一,中缺续二,以下为续三、续四。)

    我想起那些收买旧书的小铺来。接着我开始注意我的书堆中的哪一本书可以拿出卖。自然为着要有把握的引起小商人们的揽买,我是要捡取那还新鲜些而且装订漂亮的方好,但在那里边实在有几本书怎样也使我不忍割舍的。这绝不是只为着卖得钱太少的原故而使我可惜,实在是我觉得在那里边有我的一部分精神存在着———那为我亲手抚摸过几遍的每一页,那为我用铅笔钢笔所记下的曾使我伤心流泪,魂销神往的各种各式的符号……,真叫我难以硬着心肠割舍。是的,将来有了钱都可能再重新买到。但这些心灵上的遗失将从何处来取偿?最后,尽我所能,我从里边口出来两本:一本是《卢骚忏悔录》,乌黑发亮的布面,朱红的书名面题署,实价两元四角,虽是在三年前买的,但去掉护面倒还很新:另一本是杜威博士的《明日之学校》,布面金字,实价一元五角,从外观看来也不见得破旧。好吧!卢骚先生!杜威博士!我对不住你们二位了!我要去卖你们!

    我携着这两本不愿意舍而又不得不舍的书,在夜幕初降的街上,走进了一家在我看上去比较大些的旧书铺。

    “你想卖多少钱?”那商人在灯下把两本书审视许久以后,这样问。

    “两块钱吧?”我简直要羞愧得把身子缩到地里去了。“不要!一块钱也太多。”

    “你要知道这已经比原价少到一半了。”“不错。可是我们也不能卖到半价啊。”“你愿意给我多少钱呢?”我觉得非忍气吞声不可。

    “一句话总结,多一个也不添,痛痛快快,一块钱。你愿意就留下,不愿意再拿到别处去闯,这就恐怕妥赔本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买主常常对卖主这样摆架子,先前我向人家买东西对也有时是这样的,现在我算是真切的得到回敬了,我满想着要赌气把书拿起来就走,但有一种力量压住了我,使我不得不屈服,我只好把那大商人交给我的一块纸币牢牢的握在手里,走出那个书铺来。卢骚先生!杜威博士!我们只好再见了,你们算是不幸和我交结了这一场,我实在是侮辱了你们!

    天已经乌黑了下来,而且又起了嗖嗖的北风。要去找房子,不用说是不可能的了。我想起了一条背街上的一家小旅店,就直跑了去。

  店内全个的院落黑洞洞的,象是一个人也没有的空虚。只是注意的看去,才发现有几个现着昏黄颜色的小纸窗。

    我提高了声音问:“店里有人没有?”

  “找谁啊?”接着从一个门口出现了一条人的黑影。

   “我是来住店的,不是来找人。”“有行李吗?几个人?”

    “不是现在就要住,明天才搬来。有家眷,一共三口人。我是要长住的,要一个单间房子。”

    “你哪一种买卖发财?从哪里来?”

    “我么……啊,明天告诉你吧。”我真没想到要被他问得这么清楚。我觉得实在不好回答。

    “不是,年头不对,来住的客是要问明白的。单间房子是有,来看一看吧!”

    他走到院子的一个角落去,随手推开了一处门。等我也走到那门前时,他已经擦着了火柴把放在一张小桌上的没罩的煤油灯点着。屋内真是简单到极处,只有一张小木床,一张小桌,一张长凳子,我打量了一遭,除去太窄小了以外,也并不比我们所住过的房子更坏。我正想着向他讨论价钱,但是他却先闯起我来:“你先生大约不是做买卖的吧?”他大概是从我的衣服上看明白了我。

    “不错,我不是做买卖的人。““你有什么贵干呢?”

    “我……我说给你,我是教学啊!……这一间房一天要多少钱呢?”

    “哦,教学!怪不得你先生说话另一样。你要长住这一间房子,不用说一天一毛了,就算五百吧l咱这店不说一些谎。”看他那样子,总似乎不相信我这样教学的人也要去住他那种店。

    我觉得这五百钱的价钱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的少了。在我初到这里时,也曾住过两次旅馆:第一次是每天五毛钱,因贵又搬了第二次,每天是三毛钱。那两个旅馆比这要漂亮些,也是真的,可是这价钱五毛至五百真也差到了天地悬殊。所以我毫无犹豫的便接受了我这新主人的条件。

    当我回到我只有最后一夜的旧巢栖时,那峭厉的北风更刮得起劲了,差不多发出呜呜的声音。除去简单的报告出我卖书的结果和找到怎样的新居外,我们几乎全没话说。这一夜是多么可怕的一夜啊!我想起我们就这样要离开我们已住了时近半年的旧居,我的心里实在感到无限的苦楚,当然我对于这个地方是没有什么留恋的。但我总以为就这样被人逼迫着离去,好象一匹无家无业的狗应得的待遇一样,无论如何也是不应当的。到底我对人作下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就应该得到这样不可饶恕的放逐呢!不错,在充塞社会的每一个角落里,是有比我们更苦,比更苦还要苦的人们拼命的存在着的!

    ×    ×    ×

    天空呈现着灰暗的鱼白的颜色,昨晚的北风虽然是停止了,但却使入更感到空气的冷不可当。屋内还昏暗暗的,我们粗略的把几件行李捆扎妥当后,便开手预备我们的早饭。

    早饭很抉便吃过了。我到门口的小杂货店内还了三串多钱的帐,顺便又到横街上去雇了两辆小手车。等到我们七手八脚的把行李和几件破家具装上小车后,却忽然闻发现有些碎小的雪花从空中飞下来。

    “哎呀!下雪了!”妻在悲苦的叫。

    “天也和我们作起对来!×他妈!”我像是有点发了疯。

    “先生,再叫一辆来吧,那两张桌子不装吗?”一个车夫倒很有眼色。

    “不,那不是我的,要给人家留下。”

    两辆小车把东西大概都装载完了。还剩下些零碎的小物件,只好由我们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分携着,这倒没有什么不妥,最不幸的却是天空落下来的雪花渐渐大了,也渐渐多了!两辆小手车在前边推进着,我们大小三口人跟在后面,时而有点小东西在我们的手中溜下,我们不断的拾着走着。在雪花将要把地面盖满的大街上,稀零零的行人不住的向我们注视着。有一个丐儿把从蒂儿手内掉下的一个冷馍拾去,口喊着:“老爷太太行行好给我吧!”

    “小强盗!谁对我们行好!”我气恨恨的向他骂了一声。但他却笑嬉嬉的走过。

    不管它雪大雪小,我们终竟是到了我们将来要安居的小店了,车子上的行李已被雪掩了一重白幕,我们的身上也变得和雪人的样儿差不多。车夫帮着我们把行李和家具都搬到屋里去,看看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站的地方,因为遇着雪,车夫要多要几个酒钱,我们白费一番口舌,到底还是每一个人多给了二百文,我生气说这也是奸人的敲诈。

    我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气,我们便起手安排我们的新住处。这个屋予的太小,对予我们象是应当。我们对于一切都非要容受忍耐不可。我们不再希望什么,但愿将来不至荐被人赶出,不至再在雪花横飞的大街携着些零碎的东西且走且住就好了!

    “是的,在充塞社会的每一个角落里,是有比我们更苦,比更苦还要苦的人们拼命存在着的!忽然昨天晚上的一个念头又钻进我的心来。

    无论如何,我也是要生活下去!我暗暗的打定了主意,等到雪一停止,我是要到学校里去拼命索薪的。

    (于一九三二年初冬雪夜)

一九三三年二月

载《河南民报》副刊四十八至五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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