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2.7日乙亥腊月19
1996.2.29-补记
我的生命的给予者，我的灵魂的铸造者，这个世界上我最亲近的人，忽然间，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多怯懦无能啊，我没能力没勇气维护自己父亲的生命，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一条坚韧的生命惨痛的结束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更孤独了。我失去了我的生命、我的灵魂的关注者。我的慈父兼有慈母般的恩惠。
虽然，他已活过了九十一岁，但他还是离去的太仓促、太突然了。关于本世纪之初他们一代知识分子在东西方思潮交汇中是怎样的觉醒与拼搏的故事，他没有来得及更详尽的讲述。
我为什么是那么愚钝，那么迟疑，那么麻木呢？明明是治疗无效，为什么不站出来给大夫说句话呢？我为什么没有旱一些想到，倾听他那些应该倾诉出来的满腹心事呢？他明明是要讲一些心里话的，可是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要听他说呢？现在，仿佛一道铁幕把我们隔开了，永远的隔开了，你什么也不可能说，我什么也不可能听到了。……就像那幅照片上一样，你好象永远牵着我的手，那双温暖宽厚的手。在你病重的时候，你倒是一次一次地握住了我的手，可是，偏偏是在你说不清楚话的时候，又一遍一遍的说我怎么也听不懂的话。真急死人啊。我为什么没有早一些多跟你坐在一起，说说话呢！你早就说过要写一部《泰山风云》来讲述你的经历，可是我为什么没有问一问你是否写出了题纲，故事的梗概是什么，有哪些素材呢？一切都晚了。在你活着的时候，我只是看见了你从81年开始写的25本书报纪要。还有你给有关方面写的关于文明建设、关于国际关系问题的设想、建议。你还关注着这个大千世界，你还想对这个难以调理的社会现实尽一分心力。在你的这些文件里显示出你放眼世界纵横捭阖的战略思想。为什么是在你死后，我才发现了那一沓稿纸上，只开笔写了三页的文章？我感到这对我是最珍贵的。那就是你要写的自传体小说。这会是一部长篇臣著，这会是枝繁叶茂、情景交融、有声有色、有血有肉、散发泥土气息混合战争硝烟，吟唱人间悲欢离合的文艺创作。你积累的东西太多了。在世纪之交，在东西方文明对撞的时候，在这个古老的中国社会因了世界文明之光的辐射而焕发出新的生机的时候，你们那-代知识青年在啼唱黎明。你构想中的这部作品又题名为《黎明前后》是更有深意的。在中国社会最动荡迷茫的本世纪上叶，你在华北和中原的一些地方颠沛流离，那是你在寻找饭碗，寻找党的关系，也是在求索真理，迎接黎明的曙光。你广泛的接触了社会，也从书本上，从俄罗斯文学中感触着一个新世界，一种新的社会形态在孕育。
我太卑微，太自私、太怯懦，我为什么不呐喊，咆哮，挺身而出，说明自已的感觉，自己的主意昵？我好象并没有诚意救助你。当你逼近了死亡的时候，我反而为我自己可以不再承担为你捐出一个肾脏的义务而松了一口气。可你真的是什么肾功能衰竭吗？搞不懂。当那些大夫护士们在抢救你的时候，我为什么那么听其自然，那样放心的把你的生命交给那些陌生入昵？我为什么不走近你身边，最后看看你，看看你还会不会睁开眼睛，有些什么表示没有呢？如果那时你睁开眼睛环顾周围没有自己的亲人，你会感到多么孤立无助啊。
一切都化为烟云了。你满腹的故事，你对于那个小乡村和小城镇的记忆，你对泰山和泰城的记忆，对一切亲人友人的真情，你的一切喜怒哀乐，一切悲欢离合的故事统统地化为烟云了。多遗憾，我多悔恨啊，我觉得，仿佛是一个奇迹夭折了，一座生命的高层建筑坍塌了。本来，你是可能创造新纪录的，创造长寿的新纪录、释放生命潜能的新纪录。你有丰富的社会生活、政治生活、文学创作的经历，教书育人的经历。你是可能搞出一本文艺创作来的。那是一份宝贵的遗产，对我来说那更是最宝贵的。我正是在你的那些峥蝾岁月出生的。我是你的作品之一，我到底是你失败的或是成功的作品呢？我要继承发扬你的追求真理勇往直前坚毅不懈的精神品质，像你那样诚挚的全身心地做下去做下去。可是许多东西是学不来的。我是个没出息的人，怯弱者，简直是饭桶废物。
这是多惨痛的事，你大半个世纪的故事没有讲述出来，在蒙昧中觉醒，在压抑中抗争，在贫困中挣扎，在昏暗中求索。一切的奔波，一切的风风雨雨，一切的炎凉，喜悦和磨难，你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对西方文化（那是从西伯利亚和东洋方向曲折的渗入的星星点点吧）的融会。你那难得的具有叛逆、升华意义的爱情、家庭故事，你所有阅读、见闻、辨解、辩论，你所有的讲解、言谈、写作，你参与政治生活、社会生活、文教、文学生活的一切热情、激情，你对家庭、亲人、子女、朋友、同志的关照爱护……所有这一切的积累浓缩，结晶体，这精神的财宝，忽然间统统淹没在冰水之中，又在一片火焰中化为了烟云……怎不叫人痛心。可是，难道这一切都真的消失了？
存在着的东西并不完全真切，消失了的东西并不飘渺无迹。生活的精华、精神的结晶一经提炼出来，就会象真金一样持久的光亮。
你的精神生活丰富的很，在你90多年的生活中，文字生活占有很大成份，你留在世间多少笔迹啊，虽然你还没有成名之作，但世间也许很少有这样、勤奋笔耕的人，你的几十册日记、笔记约有数百万近千万个字吧。你给亲友的书信大约也在数千封以上。在这个世界上你总算留下了自己的印记、业绩。你的学生，你的战友遍大陆。
在神圣和平庸之间没有万里长城。你有许多超脱了平庸的方面，你几十年严格自律，孜孜不息修养向上，本来你是可能更超脱更崇高些的。但是我这个儿子太平庸太不支持你了。我没有严格自律、奋发上进。我是个无所作为的贪图安逸的庸人。苟且、卑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