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秋天,我奉命来到杭州,先住在北山街84号,后移住朱庄执行看守任务。执行看守任务的官兵共11人,是排的建制,10个人中只有我一人是普通战士。看守对象共有7人,都是省级领导干部,有省委书记、省委常委、副省长等,这些人都已年过半百,且有些人患有多种疾病。他们都是在“文革”这场浩劫中被打成“走资派”,以隔离审查的名义关押在这儿的。专案组无休无止的提审他们,虽还不握有这些干部的生杀大权,但足以安排他们的命运,制造对他们的磨难,剥夺他们作为公民的一切正当权利。
我来到这里时,这些老干部早已被关押在这里了。那时,一个安徽籍的战士天天吵着要调换工作。原来,他被安排专门看守一名叫刘剑的副省长。他几乎天天跟刘剑吵架。而且跟我们说,这个刘剑有武功,早晚自己要被他杀死。排长被吵得没办法,就让我替换安徽兵,让我去看刘剑。现在想来,是不是因为我军事技术好,才把我调来对付这个有武功的副省长也未可知。
我倒不怕什么,但被安徽兵说得这样吓人,使我多少有点戒心。我看守刘剑副省长以后,每天和他同住一间屋子。这房间大约有十来个平方米大,放下两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没有空地方了。
初次担任这种倒霉的任务,再加上对刘剑很陌生,我与刘剑之间无话可谈。相比较看,刘剑是这7人中年纪最轻的了,当时大约50岁左右,身体看上去也最好。形象英武,有气势逼人的感觉。我想,怪不得那个安徽兵怕他。我当时才20岁出头,是愣头愣脑的青年人。看刘剑副省长的形象,想想他这把年纪,必是解放前出生入死,有过很多功劳的。现在反被关起来,被那些在“讲用会”上要嘴皮子而爬上来的人摆弄,心中暗暗就有些不平。过了几天,一开口便不由自主地称呼他“老刘”,以后就一直这样称呼他了。
我很快发觉,这些老干部的一切待遇、一切行动都要经专案组同意。连进出房间和大小便都不例外。专案组给他们规定每天放风l小时,在院子里的小天井中走一下。夏天是下午4点到5点;冬天是上午9点到10点。其余时间都在房间里写交代,不准出房间门。有一位曾是红色娘子军部队司令员的副省长,要上厕所,要求了很久专案组都不同意,他只好冲出房间去上厕所,结果被凶暴地拉回来,以致小便解在裤子里。专案组就是这样的惨无人道。
专案组给每个老干部派罚劳动.。给老刘的劳动最脏最重,让每天打扫厕所,为全体人员烧水、送水。
由于我和老刘共同生活在一起,接触多了,我便逐渐了解了老刘。他常常被逼写交代到深夜还不能睡觉。我困得很,就先睡了。我常把被子踢掉。有时醒来,见他正在给我盖被子,还把自己的棉衣压在我被子上。这叫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自己在这儿关了这么长时间,今生今世能不能出去都不知道,还对我这么好。我回想起来,晚上给我盖过被子的除父母亲和我的连首长外,就是老刘了。老刘就是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我想不通。
老刘被专案组逼着每天写交代写个不停。我搞不明白,他如果干了几十年的错事、坏事,怎么又会当到副省长的呢?我有时间问他过去闹革命是怎么回事,他见旁边没人的时候,就给我讲过去的事情,我因此知道了不少周恩来的革命经历,还知道苏联西伯利亚这个地方。我听了很有兴趣。我认为这都是革命故事。
他每天在室内要坚持锻炼,好像都是一些武术动作。有一个动作,他还教过我,是马步推掌。他蹲成马步,左右两手掌心向前,轮流推,口中吹气。他说这样可以增长力气,还教会我这样练。
老刘三天两头被提审,人格和尊严受到严重损害,精神受到很大压抑。他老是唱:“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这是京剧《智取威虎山》中英雄杨子荣唱的歌。他唱这支歌以抒发自己奋发向上的情感。
在关押中,老刘得了严重的胃病。因为提审经常误了吃饭时间,只好吃凉饭。他胃痛经常发作,又得不到治疗。我是个当兵的,没有钱,只好求家里寄些钱来,到街上买些饼干放在那儿。表面上是我自己吃,实际上是为老刘准备的。老刘胃病一发作,我就给他用开水泡泡吃下去解痛。
老刘喜欢吃辣椒、醋大蒜。有时叫我偷偷为他买些吃。买来后也叫我给别的喜欢吃这些东西的老干部吃。他就是这样老想着别人。
当时,正直的老干部被打倒了,林彪、江青这些残害老干部的人掌实权。老刘被逼着写交代,要承认各种各样严重的罪名。老刘想,了解自己,能说上话,有可能解救自己的只有周恩来总理了。他多次写信,请周总理听取他的申诉。专案组不帮他转送信。被关押的几位老干部是没有通信自由的,他们与外界完全隔绝。家人不知他们的情况,他们也不知道家人的情况,音信断绝。老刘看清了委托专案组转送申诉信是绝对没有希望的了,便暗地里托我带一张明信片给他家人,明信片上说想见周总理。我趁便偷偷带到他家,当时他夫人崔波同志不在家,只有一位以前在他家做保姆、“文革”中仍保持密切关系的方阿姨在家。老刘说过如果崔波不在,交给方阿姨也可以。但我当时对对方不了解,只怕万一出差错,对老刘会有不得了的灾难,不敢将明信片给她,只是口头上向她说了这个意思,事后把明信片烧掉了。这次送明信片,也没有结果。他夫人即使知道老刘的要求也无力实现,因为她当时也“靠边站”了,被关进“牛棚”,在“斗批改”干校劳动,也处在严密的管制之下。
老刘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要出走,要直接面见周总理喊冤。他对我说了这个愿望,我表示愿意帮助他。但是在专案组严密监视控制下,实现这个打算谈何容易。我开始留心周围的一切,动脑筋为老刘创造出走的条件。我选好适宜的路线,偷偷地指给他看,告诉他先躲到假山后,别人看不见了再翻墙,并告诉他出去后到火车站的走法。逃出去要翻一道墙。我找到一根角铁,弯的,正好挂在墙头上,还可以系绳子。我到邻近工厂玩篮球时,顺便拾回一条粗麻绳。我瞅机会,在管理比较松弛的一天,把粗麻绳系在角铁上,把角铁挂到墙头上,又用竹竿将下面几根铁丝网撑起来,刚好有一个人可以出去。布置好了,我告诉了他。他按照我的布置,下午放风后,没有回房间,我装作不知道。而且在晚饭后鼓动其他看守人员看电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使他们放松警惕。到了就寝时间了,我把老刘的被子铺好,中间塞进他的衣物,鞋子也摆好,做成假象。好像有入睡在床上。晚上,我一直在想,他大概攀着麻绳爬上墙头了吧,这时已经不大有公共汽车了,要步行到火车站,可够累的,今晚上车次多不多、票买得到吗?……总算熬到第二天早上,院墙内没什么声响,估计老刘逃成功了。但吃早饭时专案组发现没有老刘,便责问我。我故作不知,说他可能身体不好,还睡着没起床。专案组的人叫着我去查看,我故意拖在后面。他们掀起被子,大为光火,叫嚷说刘剑逃跑了!我故作惊讶,假装埋怨自己太马虎,没有看出来棉被是假装的。大概事情搞得还周密,专案组没有明显怀疑我。但过了半个月,老刘又被专案组抓回来了。他逃出去的经历,以及被抓回来的经过,他绝口不提起;我也不问。专案组也没有因为这事盘问我,这说明老刘把一切事情都由自己揽下来,保护我。我仍然继续做老刘的看守。我为他惋惜,好不容易逃出去最后还是被抓了回来。
经过这次出走,老刘的处境更糟糕了,连大小便也不让出房门了,弄得房间里臭味难闻。这次出走,正好又是专案组提审的借口。专案组大搞逼供信,硬是要老刘承认自己通敌,是要跑到外国去,是苏修特务。老刘实事求是地讲出走的动机,出走路上的经过,他们不信,一定要老刘按他们说的承认,不承认就一直审下去。有时从早上7点,直审到下午5点;有时则晚上7点审到深夜3点。不给饭吃 ,不给一口水喝,不给坐着,要站着受审。老刘要求坐着,专案组不答应。站累了,老刘做稍息姿势,专案组的人就用穿着皮鞋的脚踢他。踢到他成立正姿势为止。专案组的人轮班审他,轮班吃饭。一次在一个材料上,专案组硬要老刘承认自己通敌,但老刘坚持事实,不承认,并且义正词严地讲:“我是共产党员,要对组织负责,对人民负责。”专案组长竟恼怒地用穿翻毛皮鞋的脚踢他,用手指着老刘的鼻子大骂,骂老刘“不老实”、“顽抗”!骂得性起,猛一把朝老刘推去,老刘冷不防被他推倒,跌倒在旁边的沙发上。
长时间的审讯,不光是中间没饭吃,回来也误了开饭时间,我只好为他从食堂讨来冷饭,用开水泡着给他吃。菜是没有的。
这样连续一段时间下来,老刘的胃痛加剧了。痛得把肚子抵住木桌的角上压住,我不忍看下去,扶着他身子,要他先休息,写交代明天再说。他说:“今天不写完,明天又要挨骂受刑,都是一回事,今天我还能坚持。”我只好先睡了,也不知他最后写到夜里几点钟。
1970年夏天,专案组要这7名老干部去农场割稻子。老刘当时身体已很不好,在被逼迫下勉强去了。干了两天,回来后,躺在床上就不能动了,一连4天起不了床,吃不进饭,喝不进水。我多次向专案组要求给老刘看病,专案组就是不同意。我不能眼看老刘垮掉。我想出装病的办法,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请假去117医院看病。去之前向老刘细细问了病情,到医院后把老刘的病都说在自己身上,1:17医院的医生我也熟悉,开得了药,回来按医生规定给老刘服下。这都要偷偷进行,万一专案组知道了,就要盘问我哪里来的药?到了第三天,老刘的病开始好转,总算逃过了这一关。割稻后病倒的还有陈冰、吴宪等老干部。
这以后,老刘凡是有大、小毛病,我都替他“生病”、开药,使他减轻了疾病的痛苦。我多次看“病”,认得我的医生也多了,一进医院,医生就说:“老病号又来了。”但老刘精神上的痛苦我却无法分担。他几次跟我说:“我无路可走了,这冤枉没办法洗清了。”我安慰他说:“想得开一点,眼光再放长远一点。“在这种情况下,我对他还能讲什么呢?
我对老刘暗里关照,蛛丝马迹还是给专案组看出来了。他们指责我私下给老刘弄饭吃。我想老刘没饭吃,我给弄点冷饭,连菜都没有,老刘连吃这点冷饭的权利也没有吗,我气得和专案组吵起来。我说:“监狱里也只有打死的犯人,没有饿死的犯人。这些人(指这7名老干部)政治上怎么样我不管,就是犯人也要给饭吃,给水喝吧。”我还讽刺他们:“你们对人家这么凶,你们是长征干部吗?”气得他们给我弄了个警告处分。这一来,我更是三天两头顶撞他们,跟他们吵。
老刘在1967年还壮实的身体,到1972年2月放出来时,已经瘦骨嶙峋,身体非常虚弱。放出来的头一天,我找了个借口溜出来,摸到老刘家。为避人耳目,是戴着大口罩的。在老刘家见到他,我们都分外高兴。他热情地留我在他家吃晚饭。这次相聚的还有一位解放初期担任刘剑警卫员的老谭同志,也是戴着大口罩闻讯赶来的。他一再向我表示感谢,说没有我,可能撑不到今天。我与老谭都为他结束这非人的生活而高兴,祝愿他能重返领导岗位,为党为国家做新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