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上)

16926 发表于2019-12-02 17:33:55

少小未分离,祖孙命相依。

衰年难禁折,归去不可期。

方丁大母忧,一别举家愁。

未敢禀两姑,望儿泪空流。

翘首望江城,慈母爱子深。

岂忘分家累,国事更堪惊。

《去乡吟》组诗(1938年作)

    1937年末,川西平原常见的一个阴沉的早晨。我怀里揣着一封介绍信和十几块钱,爬上一辆老旧的汽车,悄悄地离家北上,我要追求我的理想。我的目的地是革命圣地延安。那年我十五岁。

    汽车艰难地启动上路,在北行的路上颠簸前行。冬日的川西平原仍是满眼苍翠。田畴里的油菜、麦苗,密如蛛网的沟渠,错落星散的竹林农舍,高低散布的蓄满冬水的田块,都掩映在晨曦下的薄雾之中,清风拂过,如丝如絮般游走流动。西边地平线上逶迤苍莽的群山依稀可见,家越来越远了,我的心中忽然升起几分离别的惆怅。童年与家的印象在脑海中一幕幕掠过,温暖而苦涩。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思绪似潮水般涌出……

    从我记事起,我就跟着妈妈住在这里。我们很少看见爸爸。以后才知道,他总是常年在外省,难得对家里有所帮助。我们总是在困窘中过日子。

    已经到半晌午的时候,太阳刚露了个头就又钻回阴云里边去了。天气凉飕飕的,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过往人影。爷爷(我的外祖父)牵着我的手,朝着一条窄巷子走去。

    我心里纳闷,爷爷这样匆匆忙忙地上街做什么?穿过这条窄巷子,来到一条小街的铺面门口。那铺门关得紧紧的,门上贴着一朵白色的纸花。爷爷站在门前,茫然地张望着。约莫有一袋烟工夫才慢慢转过身来,脸色显得比刚出门时更阴沉了。

    他缓缓地挪动脚步,低声地说:“七,我们回家去吧。”

    此时我真不明白,刚才那样匆忙出来却又立刻往回走是为了什么?爷爷的步子显然比出来时慢多了。我走一步要等他一下,要是在往常,我差不多得小跑才赶得上呢。

    回到家里,见爷爷脸上的皱纹绷得又紧又直,婆婆(我的外祖母)就问道:“一点也没借到?”

    “还借什么?铺子关了,他家在办丧事。”

    “咋的?就这么快?头些日子不是还好好的么?”婆婆一脸惊诧,“那你也该进去吊唁一下呀!”

    爷爷摇摇头:“进去吊唁,手上总得有点东西嘛!空着手,人家会觉得讨厌。算了吧,几十年的交情也就这么的了!”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转过身说:“唉!缸里的米还能熬两天么?我看韵樵也该回来了。”

    “韵樵”是我妈妈。家里的生活主要靠她在蒲江县当小学校长的薪水维持。

    “哪还有什么米?你去看嘛!缸底也许还沾得有几颗米粒,熬成汤也不够一家四口塞牙缝的呀!”婆婆一阵抱怨。

    “唉!”爷爷叹了一口气,漠然地直瞅着地下,从口袋里摸出那盛烟小盒。

    屋子里沉寂了好一阵子,在厨房里的嬢嬢忍不住走进来说:“还是上张姆姆家借两升米来过几天再说嘛。”嬢嬢是我的姨母。我还有一个大姨母,我叫她褓褓。

    “借她家的米多少回了,好意思么?再说人家张姆姆病得这样厉害,一直躺在床上,怎好去打扰她!”

“那有什么办法?反正张姆姆一家人挺好的,又在一个院子里,不算外人嘛!”嬢嬢还是这么说。

这时,有人在门外喊:  “这是梵音寺十七号么?何老先生在不在?”一个高大的中年人边打招呼边往里边走来。

    一见有客人来,婆婆和嬢嬢都上里间了。爷爷在堂屋招呼客人,请他坐下。原来是蒲江县立小学的姚老师,算是妈妈和褓褓的同事。他说有事进省里,专门到府上问候,还提了一罐豆腐乳,说这是蒲江县出名的“铁盔旌”,请老伯家尝一尝。

    爷爷和姚老师说话的工夫,我走进里屋,看见婆婆和嬢嬢正在作难。婆婆低声说:“这时候还来客,锅里连米都没有,怎么办呢?”

    嬢嬢“唉”了一声说:“妈,你刚才不是不想上张姆姆家借米吗?只有这条路啦!我这就借去。”

    婆婆也叹了一声,没说什么,一直瞅着嬢嬢走向厨房边的那道小门。

    我再回到堂屋,正听见姚老师说他要告辞,不打扰府上了。这回算认个门,往后来也方便,他还要再去两家哩。

    莫不是刚才婆婆和嬢嬢说的话,叫姚老师听见了?要不,他怎么说走就走?不过也好,不走又吃什么呢?想到这儿,我不禁高兴地笑了。

    姚老师看见我笑眯眯的脸,高兴地拍拍我的肩膀:“我倒忘了问你,准是校长说的七哥吧?真精灵的小朋友!”他边说边在口袋里摸,终于拿出两串铜板,硬往我手里塞,“小意思,算是叔叔的见面礼吧。”

    我真有点不好意思,从一个陌生人的手里接过钱,脸上顿时觉得热乎乎的,不知怎么好。但终于还是接下了,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乐滋滋的味道。

    客人刚走,我连忙把手中这两串铜钱递到婆婆跟前:“婆婆,拿这钱去买米嘛。”

婆婆看着我手里这点钱,笑出声:“这点钱,能买一升米么?”

给婆婆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来了:“婆婆,钱不够,我还有那个攒钱罐,取出来,总能买一点嘛。”

    婆婆头上的白发在微微颤动着,眼睛里噙着泪珠。她一手把我拉在怀里:“乖娃儿,你真想得到。”

    紧紧偎在婆婆的怀里,不知不觉地流下了泪水。朦胧中听见外边走进来的嬢嬢也哽咽地说:“他还想得起那个攒钱罐!那不老早就取出来用了么?可怜的小七,他还不晓得这回事,可真难为他想到。”像这样的日子,我们已经习以为常。而到逢年过节,就更加紧张了。

    腊月天,越来越冷,一伸出手就觉着有些发僵。妈妈和褓褓似乎很晚才从蒲江回到家。爷爷头天还在念叨:“学校该早放寒假了呀!“婆婆说腊八都过了十多天了,大家也该回来团年啦。大半年的日子好像很久很久,好不容易一起在家里,我不用说多么高兴。

    一大早,邻居家的孩子就在街边扯起响簧,又说又笑。我站在龙门里边,羡慕地看着他们。妈妈从街沿上走过来,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堂屋,站在她跟前,仔细地看了看,然后说:“小七,你看他们耍得高兴,也想和他们一样耍么?”

    我不做声,我知道爷爷、婆婆、妈妈、嬢嬢全都一样,不让我出龙门一步,怎么会让我和他们一起玩呢?

    妈妈慈祥地抚摸我的头,微笑着说:“小七,你一年比一年长得高了,该念书啦!”

    “妈妈,我不早就念书了么?爷爷每天教我,我读了好多的书,还写了好多的字。妈妈,你不是也教我读书么?”

    “那还算不得读书,读书得拜老师,做文章。妈妈比你再大一点就进了学堂。”说到这里,妈妈似乎看出我对那些背书包上学、下学就在街边上玩的孩子的羡慕心情。她接着说,“你年纪小,去学校,大人们都不放心,爷爷已经说好了,拜胡采芹老师读书,寒暑假时,妈妈再教你算术,过几年就上中学去,和妈妈一样不去读小学了。”我默默地听妈妈说。脑子里却想起头天夜里妈妈和爷爷说的话: “上小学是好,可得缴学费。别人家缴得起,咱家有难处,小七也该上学了,怎么办呢?”过会儿,爷爷说:“胡老师挺高兴收小七这个学生。他说咱们两家是世交,束惰他就谢了,不用送了,这多好哟!”我心里明白,妈妈为什么说不去上小学,不就是家里没钱交学费么?可妈妈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呢?

    一过大年,爷爷领着我上胡老师家拜师。爷爷还是给胡老师一个小红包,上边写着“束惰”两个字,说这不过是个“意思”,胡老师高兴地收下了。接着是我向老师、师母磕头。从这天起,我成了胡老师的门生、弟子。

    胡老师教我很认真,很耐心,连师母都喜欢我这个小门生。读了两年书,只挨过一回手板心。那是因为上海的幺爷爷按时把看过的申报或是新闻报、时事新报寄回家来,家里实际上只有我一个人翻来覆去看这些报纸。有一回,几卷报纸一起来,看多了,老师叫背诵的古文,怎么也背不下来。从那以后,再也不敢不认真读书了。

    胡老师本来开业行医,收了我这个小学生就再没收别的门生了。他时常到家里来给婆婆号脉,每次开的处方都要捡一大包药。分量是多些,可是见效,听说他是广安县里有名的“胡大包”。一次,老师来给婆婆看病,爷爷留他喝了几盅酒,摆了一小碟花生米和豆腐干。胡老师和爷爷一样喜欢喝几口酒。那天他喝得高兴,看见我站在旁边,对爷爷说:“老伯,我看小七读书用功,等他进中学,我再教他中医,当两回老师,你看咋样?’’

    “那当然更好!”爷爷也是一脸高兴,  “就看这孩子能考上中学不?”

    “那还能考不上,我教出来的学生!”胡老师大声笑着说,“不用夸他,我这小门生多好的天分,怎么也会考上的。’’

    “韵樵说考中学,同等学力比高小毕业生要难考得多。”

    “人家倒是那么说。”胡老师点点头,“不过凭小七现在学的功夫,不会考不上的。”

    成都的秋天,老是雨兮兮的。耽误好几天读书的工夫,总算有个晴天,爷爷领着我从胡老师处出来,没有直接回家,却往相反的方向走,像是东城根街吧。走进一家铺子,那门上挂着一块不大的招牌——“渺能视”。原来是一家算命看相的铺子,里边坐着一位瞪着白眼往上翻的大个子。我这才想到爷爷以前讲过的睁眼瞎的模样,不过有点纳闷,“渺能视”看相灵么?

    爷爷和算命先生打过招呼,请他给我看看。他好像和爷爷认得似的,一口答应,问起生辰八字,爷爷代我一一作答。然后他在书架上抽出一本小书,翻开摸上几下,又转过身来,要我把左手递给他,摸了几下。冷不提防,忽然打了我两手板,我被吓了一跳,不晓得是怎么回事。爷爷也有点诧异地往前看了看。

    瞎子先生把我的手放下,脸上露出笑容:“你当我打你为什么?现在可以打你手板,将来就没人敢打你了,”他又对爷爷说,“你这个小孙孙手纹有一个完整的金印,将来大有出息。不光是打他两下,占个便宜,这相资也得多收两串钱呀!”随后他顺手翻开那本书,指着行数给爷爷看,一面念上面的文字。

    这些话我一点都不明白,但我却真想不到瞎子先生怎么一摸就能读出那些字,真是有点神!

    瞎子先生讲的都是些“流年大吉”的好话,最后说:“到四十四岁时有一场劫难。要是过得这一关,就大吉大利了”。随后,他就在桌上写了一张纸条,递给爷爷,收下爷爷交给他的“相资”。

    我瞅着爷爷,看是不是多拿钱给他,爷爷只拿了一串钱,这是瞎子老伯墙上贴的价目。就是这样,我心里还是有点嘀咕,买米的钱有时都没着落,爷爷为啥要花这钱呢?不过看见爷爷脸上乐滋滋的样子,我又觉得该给这个钱了。

    “‘渺能视’摸手相就是有点准!”爷爷和婆婆、嬢嬢都这么说,一家人沉浸在希冀的欢欣中。

没高兴两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把我们卷入危险之中。

    一伙当兵的在大街上站起岗,鼓楼南街那个鼓楼的周边堆起了一垛垛沙包。街被截断了,南边传来稀疏的枪声。

    胡老师家尽管只隔两三条街,人还是过不去,这学不能上了。爷爷和张伯伯站在龙门口里,望着外边,唉声叹气。

    当兵的干仗,老百姓遭殃,张伯伯的“瑞珍源”杂货铺只能关门,没一点进项不说,还不敢开门,怕那些当兵的上门来白拿,更受不了。我们家里么,也是一样着了慌,缸里的米只能吃十来天就得上街买,眼下上不了街,熬过这几天,该怎么办?就连张伯伯家也只有几天的米了。菜么,每天边吃边买,这下也断了,婆婆、嬢嬢看着直发愁。几天过去了,不见有松动的迹象,枪声却比原先更响更脆,像是越打越近了。

    一天黄昏时候,枪声忽然在附近激烈地响起来,几粒子弹直穿到厨房的外墙上边,篱笆上的泥土一下塌了一大片。

    院子里的人也一下子惊叫起来,都钻到各家的墙角。爷爷先向外张望了一下,喊了好几声,嬢嬢才走进屋,慢慢地在墙角的矮凳子上坐下,自言自语地说:“南边攻到鼓楼,这边还顶得住么?”

    枪声一阵猛一阵松,夜里平静了一些,却有几粒子弹穿进了夹壁墙。大家都不敢在床上睡觉,爷爷和嬢嬢把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家里几条被褥全放上,桌子底下围起了两面,四个人一齐在桌子下边坐着。嬢嬢扶着婆婆靠在里边一点,爷爷靠外边坐着,不时起来到屋外看看街上的动静。

    我多么想跟着爷爷到外边看看,可知道婆婆和嬢嬢是绝不会让我起来的。嬢嬢倒是跟着站起来,一面低声地呼喊爷爷回来,一面埋怨:“这还能睡着么,怎么过下去呀!”

    好在过了两宿,攻过来的队伍又退回去了,城里头的仗总算停下来了。我们住的房子垮了几处墙壁,开了个大大的“窗口”,细雨一直飘到屋里。张伯伯家也是一样开了几个大窟窿,张姆姆本来就病重,这么一来更病得不省人事,张伯伯的“瑞珍源”商号没法再开了。这房子原本是张伯伯租下分租了几间给爷爷的,眼看不能再住下去了。

    我们搬到老玉沙街。这是从一个姓孙的人家分租来的三间房子,据说老早以前是沈家大公馆的马厩,来往客人把马拴在这里,马夫、车夫歇憩的地方。

    以后我知道,这是四川军阀最严重的一次混战:是刘湘支持下的田颂尧的部队和刘文辉的部队作战,史称“二刘大战”,双方和市民多有死伤!那年我十岁。

    没多久,妈妈从蒲江回来了,这次回来比往年寒假早。我早就听爷爷说才搬了家,要妈妈和褓褓早点回来。可妈妈说明年不再去蒲江了,也没听她说要再去哪儿教书。倒是回来没多久就对我说:“七,读书要用功,过年就报考县中去。’’

    我早先听妈妈说过,读中学就要上成华联①。只有这三个学校才能真正学到本事,长大了才能做事、挣钱、供奉家里。

    胡老师那里已读满了两年,不再教了。妈妈在寒假的时间里给我补习了算术,教了点英语单词和简单的口语,复习了唐诗三百首,并教我《桃花扇》的几个段子。照她的说法,学了这些,考上成都县中已经足够了。

    可事情却没有妈妈说的那样容易。发榜的时候,没有我的名字。妈妈这时候还是那么关切地对我说:“七,不要紧的,这只是头一回,还来得及,别人家都是在十二岁以后才进中学,你现在才十一岁嘛。”还没到下学期,妈妈和刚从上海回来的爸爸到重庆去了。为了我上学,她四处找人借钱,准备了学费:“七,好好准备,下学期一定要考上,妈妈准备学费不容易呀!”

    可我真没给妈妈争这口气。再去考试还是落榜了,白交了报考费,多么难过哟!

    褓褓从外地回来,看见我没精打采的模样,她想起个主意:“考不上县中,读叙中不行么?马道街离我们家近,学校的名声是差点,但肯定能考上,毕业后还不是一样。从前我和你妈妈都考‘益州’,她考上了,我没考上,现在还不是一样在教书么?七,你都这么大了,老在家待着也不是个法呀!”

    于是我考上了叙中。其实这家学校也不如我当初想象的那样差,它就是现在甚有名气的“列五中学”。

    第一次进叙中学校的大门,一切都觉得很新鲜。学校的房子和我家住的沈家大公馆也差不多,就是有一个大坝坝,紧靠在城墙根上。教室里稀稀拉拉地摆着一行行课桌,学生没有坐满。开学一个多月,还断断续续有来报到的学生。

    班上的同学多数原来就在一个高小读书,自来就熟悉,经常玩在一起。只有我和谁都不认得,怯生生地一个人待着。没多久就有大一点的同学来欺负我。我要是去乒乓球室看他们打球,他们就把我撵走;我站在一旁,他们就摸我的脸蛋;看我不高兴还要骂一些不三不四的脏话,拧我的胳膊;看我急得掉眼泪,他们倒在一边笑:“又不是女娃子,那么爱哭!”最让人讨厌的是那个高个子的郭炯,我一看他挨着我走,就又气又怕。回家后跟爷爷、嬢嬢说,他们听了都很生气,可也没什么办法。爷爷说:“你读你的书,不管他,放学时爷爷早点来接你。”

    日子长了,总有比较要好的同学,和我同一张小课桌的李曰恒,比我大好几岁,熟了也开点小玩笑,却没欺负过我。到上第十周课时转来一个新同学,叫胡忠谊,年纪和我差不多,胆子却比我大,别人要是欺负他,他可是一点也不饶人。那几个“歪”②同学也不敢对他怎样。我心里想:  “我得想法学学他这个功夫,那就不怕别人欺负了。”

    快到考试的时候,李日恒怕过不了关,悄悄对我说:“考试的时候,你给想个办法嘛!”

    我怀疑地望着他:“这能行么?要是老师晓得了咋办?”

    “不碍事的,你坐得靠前一点,把做好的卷子拿在手上,比画一下,我就看见了,别个咋会晓得。”

    对着平素要好的同学的请求,怎么能不答应呢?

    到考试时,我和胡忠谊在前排,李日恒却隔了一排,他说的办法不灵了。我已经做好了试卷,他还拿着手里的铅笔东画一下,西画一下。旁边的胡忠谊已经交了卷子,我只好硬着头皮,在一个小纸条上写下题号和答案,揉成小纸团,低声咳嗽一声,把它扔到李日恒的桌子下边。他一直在等我的“救援”,手里的铅笔“忽然”一下落在地上,假装俯下身捡笔,就着连纸团一齐拾起来。我这才吐了一口气,站起来交了考卷,离开教室。

    后来李日恒向我道谢,我说:“我还要求你呢!这半年郭炯他们把我欺负够了,我打不过他们,骂不过他们,干受气。我想请你在暑期专门教我咋个骂架,咋个吵嘴,不受他们的气。”

    李日恒觉得十分好笑:“这个太容易了,不用教,久了自然就会,你要是急的话,拿一天时间我陪你练练就出师了。”

    这个暑期,我真练成一副骂架的利嘴,他来一句,我马上顶回一句;他再骂一句,我就还骂他两句,针锋相对,不让他占到一点便宜。假期过后回到学校,胆子大了,也不要爷爷再接送,自个儿上学,下学则和同学们一起回家。那几个一贯欺负小同学的人,见面也不那么“歪”了。

    “小状元,书读得好呀!也帮帮我们嘛!”开学以后,有的同学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也有调皮的人故意说:“状元公,还是状元姑娘,莫生气,不要不理我们噻。”

快到期中考试了,一直没和我说过话的郭炯凑过来和我搭腔:“快考试了,小状元还是拉兄弟一把嘛。”

我真不想理他,看他尴尬的样儿又觉得好笑。直到考试时,他们三两个睁着眼睛望着我。我等到最后,还是在纸团上写上两个题的答案,手一抖,丢在郭炯脚下,心里想,算了吧,让你得个及格。

    李日恒这学期顶好,因为暑期和我复习功课时下了功夫,中期考试不用帮忙了。他在我后面从课堂出来,说:“你还是帮了郭炯一把,这样也好,他以后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又是暑期,一天在街上碰见张秀珊伯伯。打从退了梵音寺的租房,张姆姆过世,他就搬到西门去了,还是开他那个“瑞珍源,,小杂货铺,已经一年多了。他问起我在哪儿念书,一听是在马道街就直摇头:“小七,你咋个读那个学校,读不好书的喔!还不如在家温习,等下学期再考好的学校哩。”等听我说已读了三学期,他叹了口气,“那有啥法,只有将就读下去了。”

    听张伯伯这么一说,心里又不安起来。走在街上,叫人看见胸前的校章也觉得不舒服。人家成华联的学生,走到街上都神气得多,就连邻居孙家两位姑娘,原先还说说话,碰见打个招呼。自从她们上了女中,也好像看不起我这个叙中的学生似的。我心里有了转学的念头。

    胡忠谊是明知学校不行也没法转学,他家里很困难,反正读完中学,得想法找事做。李日恒呢,年纪大两岁,上别的学校没指望,也就认了,读完中学,他要找事做。

    我呢?要说家里困难,和他俩差不多,许多时候买米的钱都没有,日子真难过,真盼望读了书,早点找事做,接济家里的生活。可家里指望我还要考高中、大学,将来也好谋个教书什么的事。要是这么下去,以这个学校的招牌,找职业、考学校都不容易呀!

“转学?不可能的!”胡忠谊比我懂得多些,“成华联这些学校不接受别的学校的转学生,再说叙中也不会让你走。要会考了,班上几个功课好的学生,随便咋个也是不能走的。不要说你期期第一,连我,他们也不会放。我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那我干脆重读初一,未必读这两年书,连成华联的初一也考不上?”

    “那倒不会,”胡忠谊说,“不过这一下就白过了两年。”家里的人也反对。要想个法,让家里同意才行。

    办法终于想出来了。冬天来了,脚上长了冻疮,疼痛难当。我狠下心来,干脆把冻疮挠破,说是走不了路,上不了学,又不去请假,躲掉了期末大考,回头对爷爷说被学校除名,不重考学校没有法子。其实,只要去学校说一声,经过补考,照样能读下去,这是我头一回向爷爷、妈妈撒了个大谎。

    妈妈来信责怪为什么生病不去请假,叫好好准备考成都县中,并再三叮咛别再考掉了,都十三四岁了,不能再耽误了。

    我以第二名被录取入学,心里想成都县中真是名不虚传。我在叙中期期前一二名,到这里来重读初一还只能是第二名,两校相差不知有多大?

    新生教室里一排排课桌安得很紧,开课的头一天就坐满了一屋子人,比叙中一班学生要多好几十人。教室的净空很高,比叙中的教室显得干净许多。

    几周过去,心里那股兴奋劲逐渐消失。学校上的课和在叙中学的没什么特别之处,大多是两年前读过的。倒是有一条好处,不用费力复习功课,作业都是做过的,做起来很快,这就有工夫去看别的书籍,家里的《三国演义》《水浒》《聊斋》,幺爷寄回来的申报、新闻报,街上卖的小报刊登的《玉狮带》《峨眉剑侠》之类的连载小说,褓褓带回来的张恨水的几本小说,妈妈留在家里的几本东方杂志、小说月报,还有《桃花扇》,都被我翻过好几遍。读这些书,人倒觉得挺轻松快活,心情和头一回进学校大不一样。

    不过,此时家里的生活更困难了。经常从外地接济我们的幺爷爷,又一次失去了工作,接济断了好几个月,妈妈从重庆寄钱也不能按时,婆婆的病不见好。爷爷经常显出一副焦急的样子。

“真不该再费两年的时间,给家里增加多大的负担!”我为自己的鲁莽、笨拙的行为感到十分悔恨。

    无意中看到街上贴的过期的学校招生简章,上面提到高中允许同等学力报考。我原先只知道初中收同等学力的考生,却不知道高中也收,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发现。

    我也可以去考嘛!同等学力考高中,本是从没想过也不敢想的事,可我已经读过两年初中,还差一两学期的课。能不能去试试呢?要是办得到,不就缩短这两年多的时间吗?缺那点三年级的课,我自觉难不倒,自己看看书,再补习一下也差不多了。不过,不要把路走绝,县中的考试不耽误,考不上还照旧读下去。先不告诉家里,到报名时再说。上哪个学校,也要掂量掂量,还是选择名声好一点的学校。

    下了决心,劲头又上来了。

    这时叙中的老朋友李日恒找来了,邀约我办报。

    “我想约你一起办报,你看《成都新闻》连载的《玉狮带》好卖得很,人们抢着看。我们也来办一个,你当主笔,也写它个《峨眉大侠》,一样挣钱,咋样?”

    这可是个想也没想过的新点子。办报、写小说,让李日恒这么一说,好像也没得啥了不起。玉狮带、金狮带,反正都是编出来的,真要我来写也能写出来。不过要办成报纸来卖,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凭几个学生能办到吗?

    李日恒明白我在想什么。原来他有一个高小同学,喜欢弄这些,时常往报屁股上投稿,还登出来过。一说起这事挺来劲,答应一起办。他还再约几个有文采的朋友参加。说到开办的本钱,大家一齐凑。这个同学告诉李日恒,印三十二开本一期五百份,有三四块钱就够了。不能天天出或几天出一次,钱、人、稿子都不好办,先办两三个月一期的刊物,容易得多。

    这些话我立刻就听进去了,真个是一拍即合。还是那句老话:“初生牛犊不畏虎。”办就办,豁出去了,没得啥子了不起。

李日恒打了招呼:“你先打好稿子,写剑侠小说,到时候好用。”

    “要得,反正学校里功课不用操心,混得过去,一天先写几百千把字,写出来再说。”我爽快地答应了。

    这事我可就当了真。一连几天,我写了二十篇纸,万把来字。我没有模仿《玉狮带》,自己另想主意,叫做《神剑义侠》,把少林寺方世玉的打斗,玉山郎祝玉清的神态,白玉堂的飞檐走壁,再从《三侠五义》《野叟曝言》里找点合适的情节,七凑八凑,自己看着觉得是那么回事了。只是没想过再写下去会成什么样的结局,走到哪儿黑就在哪儿歇吧。

    写起小说来表现行为势必反常,首先是褓褓盘问起来:“七,你这几天都在忙什么呀,未必初一的功课那么紧?”妈妈在外工作,她就特别操心我。

    我还不敢把写小说的事跟褓褓说,怕她笑话我一个小娃儿写啥子小说。我只把想再跳一回学校、考高中的打算告诉了她。

    “原来为这个,你咋不早点告诉大人?”褓褓赞许地说,“能考上高中倒是件好事。不过,不要想得太容易,考不上,县中的功课也耽误了,那才叫‘扁担无抓两头滑’咧。”

    “不会的,县中的功课好办,全是学过的,考不上高中,再读下去就是了。倒是初三的数理化、英语,光靠自己看书,没把握,去补习要缴费,只好算了。”

一听我说,褓褓立刻拿出点零钱,叫我去交补习的学费,她说:“这可是正事呀!再为难,也得认真补习功课。考高中,哪有那么容易的。”褓褓还说,“准备考高中,光数理化、英语不行,国文丢不得。”这真是提醒了我,我在学校的成绩好,靠的是胡老师给我打下的底子,但是胡老师只讲《四书》《五经》《古文观止》,就文讲意,要紧的是背诵、作文,进中学以后,老师除了讲文法、含义、精华所在,还教了诗歌、小说、散文等文艺性的文章,比以前学的新颖多了。没学过这些,万一考试时碰到就麻烦了。我只好热炒热卖,联中的李卉丰老师在暑期开补习班,补习考高中的国文课,也赶去报名听课。第一堂课,李老师讲《圆圆曲》,用的是开明书店活页文选本。

李老师讲《圆圆曲》是出名的,他旁征博引,讲得眉飞色舞,把听众都带到《圆圆曲》的故事里了。我心想尽管《圆圆曲》是文言文的诗歌,但如果写新文学小说能到这个程度,那也不错啊。看来国文补习一点也不能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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