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刚从谢百川家里回来,褓褓喊我:“七,回来得正好,崔老师找你有事。”
“有啥子事?”我暗自奇怪。崔老师叫崔润民,是妈妈在益州女子中学读书时教务主任崔觉民的小妹,也是她的小同学,正在西城教小学。妈妈和崔老师一家常有来往。
原来崔老师特意请我参加“九五读书会”,她也是刚参加。我早听妈妈说过崔老师是很内向的人,她姐姐和妈妈说话时也难得见她搭上一两句腔,如今她来邀我参加读书会,真叫人想不到。
崔老师的话很简单,就是抗战军兴,大家都关心时事,探索抗战之路。读书会的宗旨是切磋学业,关心时事。她平时从不参与社会活动,这一回她觉得应该参加,想找几位同学一道参加。
对于参加学生组织,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暑假时,李异群找我,说一个“学生生活社”的学生组织邀我参加,并说参加后可以得到六块钱的补助费。我有点心动,六块钱,多么有吸引力呀!何况是李异群邀约的,凭我对他的信任,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便答应了。可是这时谢百川带来曾正昌的口信,说这种组织不是好东西,李异群也建议他参加过,他立刻拒绝了,并劝我和谢兄千万不可参加,我就赶紧放弃了。如今崔老师邀我参加读书会,我就问得很仔细,知道是一个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读书会以后,才答应了,并且按崔老师的意思,又邀了谢百川、曾克义、薛在明几人参加,他们都高兴地同意了。
在内姜街,崔老师领着我们一起参加读书会的活动。这是一家公馆,客厅很宽敞,女主人是读书会的主持人,她自报名叫杨汇川。第二天曾克义告诉我那是大军阀杨芳毓的公馆,看来老人不在,女儿杨汇川就用这屋活动。
读书会的活动真的是从读书开始的。杨汇川和一位姓柳的男同学主持了活动,他俩差不多从头说到尾。我们其他的十几个人,其中有县中高中部的几个女同学都没大说话。读书会规定每周活动的时间,鼓励大家参加各自学校和社会的抗日宣传活动。
我觉得这个活动很简单,但也很兴奋。有这么一个活动的地方比我一个人孤寂地在一边好多了。谢百川想告诉曾正昌这事,我也希望他知道这个活动。曾正昌立刻回复了谢百川,他很赞成我们参加这个活动,谢百川问他是不是参加,他说各人干各人的,不参加了。
学校里的气氛活跃多了,一天刘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同时还有七班的赵一明同学。
“学生会要办墙报,你们俩当总编辑。”
赵一明没开腔,我刚说了一句干不下来,就给刘老师顶回去了。刘老师说:“连刊物主编都当了,还干不了墙报的主编?不过要比别的同学辛苦点,这是抗战需要嘛,就这样吧!”
我很诧异,在校外办报刊,并没有在学校里说过,刘老师怎么会知道?没什么可推辞的,干吧!
干了几天才明白过来这真是个累人的活路。两三天一期,偌大的两大张,比《极光》-期两个印张还多。每天报道有关战争的新闻,一个字一个字地誊写上,稿子不够了,我们两人还得凑点小诗、杂文或加上编者按来补白。编一期,中午休息的时间、下午的自习时间全占去了。有时还得回家琢磨凑的文章,每天在祠堂街书摊看书的时间也不能丢掉,可真够忙的。当我们把一期墙报贴在墙上后,每天中午、下午总有不少同学站在墙报下观看,真有一些读者,我们看着也颇为得意。
一弄上墙报的事,别的事包括读书会的活动就不能按时参加了。读书会原分三个小组活动,我是其中一个小组的召集人。一次,好几组读书会在一起,杨汇川介绍几位新来的同学,有黎储力和余有林①,并说读书会的人多了,另一个读书会愿意和我们合并,商量改个名字,叫“大众读书会’’。随后重新分了小组,可能觉得我有点吊儿郎当吧,我那一组改为曾克义为召集人。这本没什么,不过还是有点不高兴。
好在我的注意力现在都集中在学校里。刘老师主持开学生会,要求一部分学生报名上街宣传,我们班摊上一个组,星期天上街讲演,自然叫上我同去。那天赶早到学校,各班各自打着小旗上街。我们商量好在东城根街口的茶馆里讲演,那里一大早就有人喝茶,待在那儿比在街上围圈子方便得多。一次我看见一个汉子拿鞭子抽打一个女孩,要她卖唱,一群年轻人上前打抱不平,责问那汉子,一下子就围了一大群人,场面非常热闹,再往下看,原来是头几天在《光明月刊》上看到的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演得真像,吸引了一大堆人。我们这帮学生小队可没那个本事,只是在茶馆里应该有人听。事情想着容易,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轮着我演讲,站在一张小桌子上,对着一个纸扎的喇叭筒高声说话。面对着茶馆里喝茶的几十个人,我原准备了一宿要讲的话一瞬间就不见了。一站在桌上,心里倏地紧张起来,脑子发木,脸上似乎在抽筋,只说了一声“先生们”,后面的话就忘得一干二净,只好临时一个字一个字地凑,没多久就讲完了。从桌上下来,曾克义悄悄说:
“你刚才好吓人哪,脸一下子刷白,一点血色都没得。说话上句不接下句,才几分钟就下来了。”
“你不晓得那时我有好难受!”
后面上去的同学和我差不多,慌慌张张地几下说完,准备了几天的街头宣传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我在桌上讲话时,不敢向人丛看,到别的同学讲时才看看茶馆里的人。这些人里有的在裹叶子烟,似乎没听什么;有的眼睛瞅着对面的墙壁,像是在想别的什么;多数人还是看着讲话的那张桌子,有的人轻轻地点着头。
“难为这些后生,给大家念念报纸也好嘛。”从茶馆往外走时听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对另一个老头说。
回家的路上曾克义告诉我:“下午去葛园①,张文清要来,专门约你一起喝茶。”
张文清原先和曾克义都是华阳中学初中毕业后考进建国中学的。头一学期我俩挨了普七学生张锦熙的殴打,我们还了手,本应是张锦熙被开除,却因为他父亲有关系而留了下来,张文清反而被记了大过。他对此伤了心,第二学期便转到大成中学去了。我们是打架时的帮手,平常也合得来,只因不在一个学校,因而很少见面。他今天专门找我,肯定是要去的。
“今天晚上该去祠堂街参加读书小组的讨论会,不要忘了你是召集人呀!”我提醒曾克义。
“忘不了,早点吃晌午、喝茶,再去祠堂街也来得及。”
等我赶到葛园时,他俩已经在靠墙边的小桌上泡好茶等着了。我坐下不久,张文清先开腔:“我是专门来向你们告别的,我过几天就走了。”
“走了?上哪儿去?”我和曾克义不约而同地问。
“上西北去!”张文清环顾四周,低声但口气坚定地说出这四个字。
这不能不叫人惊诧,我从前对他的印象是性情刚直,但不问世事,只是用死功读书,怎么会变得这样快?做我们从未想过的事情!“说来有点话长。”张文清对我们说了心里话,“离开建国中学,我当时的心情是愤愤难平!连学校都这么黑暗。到了大成中学倒好,读四书五经,不问别的事,同学都是些老夫子。可是怎么也解答不了脑子里的许多问题,好在近来认识了一些朋友,晓得了一些前所未闻的事情。现在抗日战争开始了,可是我们这里却看不出有啥子新变化。作为一个热血青年要想报效国家,还是北上去吧!那里才能找到抗日救国的真理,民族振兴的真理。我已想了一阵子,最近冯林他们走了,终于促使我下了决心……”
“我也才晓得冯林、袁圣和①几个人头几天走了。”曾克义插了句话。我不认得冯林、袁圣和,但听曾克义说过,在华阳中学,他们几个人是最要好的同学。
“我对你们俩说的,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要传到家里,那可就糟了!”
“原来你没告诉家里?”曾克义惊疑地问。
“告诉不得,他们哪会准我去那样的地方。我大兄你见过吧,凭他那样的军官能同意我去那里?就连你的父亲也别告诉,我晓得曾老伯对我们很好,可也决不会赞成我走这条路的。”
告别了张文清,我和曾克义一同去祠堂街,两人没有再议论什么,脑子里却静不下来。张文清先走出这一步,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一池静水,激起了阵阵涟漪。
读书会上出了新题目,不是读书,而是活动。黎储力告诉大家政府下令调集了几万民夫修凤凰山飞机场,读书会里有人建议联络一些同学去凤凰山作抗日宣传,也对民夫表示慰问,因为这是为抗战做的大事,那么多人在那里干活。
“光我们几个人,拿啥子去慰问呀?”有人提出疑问。
“不要紧的,和别的读书会、学校一起办这事,人还能少么?”
大家都赞成这件事,民夫不就是大众么?慰问民夫就是向大众致敬,和工农大众一起为抗战作贡献、作宣传。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去!”
什么时候去?怎么去?大伙儿看着黎储力,看他有什么主意。他倒沉得住气:“事情没那么容易,我们要和其他读书会商议怎么去。
最好是先去几个人看看,回来大家再去。别慌里慌张,徒劳往返。”“民夫们很苦!’’黎储力打了个手势。他的老家来了好多民工,全睡在湿漉漉的地上,铺几根稀稀落落的稻草,吃白饭、红苕,盐开水泡饭,一点油花都没得。生病的人不少,病了也没得人管,修机场的钱不晓得给了谁。
真是这样么?一想起社会上的种种现象,这不都是人民遭受的苦难么?连为抗战修筑机场的民工也免不了遭受这种苦难……张文清要去西北……该怎么办呢?
一段时间以来,每天都有一批批学生扛着慰问的旗子向凤凰山走去。过了好几天,黎储力才告诉曾克义说这星期天去,偏偏我要在学校办墙报,刘老师硬是不让我去。我对他说绝不会耽误办墙报的事,晚上回来写就是了,刘老师这回真是倔,他说:“上凤凰山是抗日宣传,编墙报也是抗日宣传嘛。上凤凰山早晚一天半天不要紧,你不去还有很多人去,编墙报只有你们两个,少了你就等于少了一半,哪个来补?”
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多么想去凤凰山看看。
曾克义去了后告诉我一点不假,那些民夫真苦,简直就是悲惨的非人生活,长干疮的、打摆子①的多的是,又没有药医治,就那么拖着。当官的只是催着民夫干活,有的还拳打脚踢……
“我们没带点东西去慰问么?”
“都带了一点小东西,不过能有啥子用嘛!那管事的还不愿意你拿进去哩。”
一天降旗时又出了件事,从来不缺一次讲话的校长今天没开口。新来的一位姓邹的教导主任却上来讲了一大通。此人脸上麻麻点点的,挺难看。没说几句,味道就不对了。他提到凤凰山机场,说这些天大批学生川流不息地上凤凰山机场,名为慰问,其实是被一些不法分子利用,在民夫中造谣惑众,煽动闹事,破坏机场建设。卫戍区司令已经下了命令不准去机场搞什么慰问活动,发现去的立即抓起来处理。说到这里,这位主任话头转到学校来了:据说本校也有人去胡闹。一经查出,决不留情,将给予处分。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作抗日宣传和慰问民夫竞成了造谣煽动,大逆不道?还要抓人,要严处,难道这就是为了抗战?听完训话,回来时碰见刘老师,他从深度近视眼镜后瞅着我,神色很严肃。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但看他那脸色,不用说,正是为这个生气哩!
和曾克义一道回家,也不想上祠堂街书店看书了。谁都没说话,走得很快。还是我忍不住问他:“没得人知道你去过吧?”
曾克义点点头:“学校里自然没得人知道,不过总会有人看见的。不管它,我们这算犯什么法!”
我想起张文清走时的话,怪不得他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都是这环境逼出来的!
曾正昌托谢百川晚上到家里来找我:“何兄,有人想约你一起耍一天,我特地来送信。”
“哪个?”
“你猜。”谢百川装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托谢百川带信的,除了李异群、曾正昌还有其他人么?李异群没有回来,那就只有曾正昌了。尽管我们之间互相都带过信,但一直没有往来,他约我会是什么事情呢?
“你不要奇怪,老曾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他可能要离开成都,在一起耍一天,不好吗?”
我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从前最要好的朋友,为一两句莫名其妙的争执,闹个啥子绝交!事情过了,都后悔不该那样意气用事,但就是不愿意先开口。
谢百川说:“半年多了,为你们吵架,我和李兄不晓得在你们中间说了好多话,跑了好多路,就是哪个都不输这口气。现在老曾开口了,专门来约你,你不要再东推西推了。何况他就要离开成都,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平常不苟言笑的谢百川显得十分兴奋。
这一天,我忙忙慌慌地赶到骆公祠街谢家,曾正昌已经在谢百川客屋里等着了,大家都是满脸笑容。
“你来得早呀!”
“你比我更早嘛!”就这两句话,把半年来的隔阂全消掉了。
我们顺着城墙根,出了新东门,顺着府城河边,慢慢地向北走去。仲冬的川西坝子,田野里静悄悄的,除了几行稀疏的麦苗、油菜,菜畦里除了白菜、青菜秧子,就看不到别的东西了。小河里的流水推动着道旁的水碾不住地转动,发出吱吱的挤压声,和潺潺的水声混在一起,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多么清新的空气呵!真想在这儿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天。
沿着田间小路,一边走,一边聊,各自述说这半年多时间是怎么过的。自然曾正昌是主角。我们吵架后,他认识了另外一些朋友。他们告诉他许多事,一起探索什么是真理,还参加了一些活动,包括发表在报刊上的有点火气的文章。
“也包括你对我那篇文章的批判!”我不由得接过他的话。这半年我也读过一些书,回想那篇《悠闲主义试论》,确实有很大的毛病,被“赵陆宝”驳得体无完肤,也是活该。当时写的反驳的稿子,无非是带着火气强辩而已,难怪《华西副刊》不登它。
“这本来应当是正常的文艺批评和争论,你那篇文章只是就事论事,没有从本质上分析悠闲文学的历史由来。我不过是想从理论上剖析这个问题。文章写得不好,火气太大,不是以理服人。我该向你赔个不是。”
“不要说了,我现在也晓得那篇文章是消极的不健康的文章。在现在这样火红的民族革命时代,咋能容忍悠闲以至于帮闲之类的文学泛滥!错的是我,不是你。”
“这不过是朋友之间一场小小的争论,不算啥子。”曾正昌又把话题转到他自己。这半年他很忙,活动多,还用好几个化名写文章。当我告诉他我参加了读书会和学校的活动时,曾正昌笑着说:“我晓得,不要看我们不来往,但是你干啥子,我都打听得到哩。”
“真该谢谢你!”
“这是应该的嘛!我比你参加的活动多,晓得的事情也多一点,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帮助。我早就被人注意了,大概是已经列入‘不良分子’的名单里。因为这个,学校已经把我开除了。”
“为啥子?”谢百川和我都很诧异。
曾正昌说:“你们想不到孙少芝①把我喊去问了啥子?他说:‘你不是曾正昌吗?为啥子又叫田家英?还有其他怪头怪脑的名字,一定是不干好事。哪有正人君子改名换姓的?’他以不守校规、改名换姓、进行非法活动的名义开除了我。”
“真是岂有此理!校长咋这么混蛋,说出这样无知的话!”我被孙少芝拙劣的行径激怒了,不知不觉地骂出声。
“那以后咋办?到哪儿读书呢?”我俩同时问曾正昌。
“我只能走一条路。”曾正昌脸上露出那种对学校所作所为的漠视和不在乎的神情,“其实不开除,我也不会再待下去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很快就要去延安。”
“太好了!”我不由得大声叫起来。
“不要大声说话。”谢百川示意我小声点。这时我们已经在田间小路走了一个多时辰。谢百川指着路旁一个叫“林深处’’的茶馆,进去坐了下来。这里十分清静,说话可以自在点。
“在我就要离开成都的时候,我不会忘掉你们这些老朋友,我们在一起读书、写作、议论、吵架,这都令人难忘。我还希望,不,我更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这些老朋友终会走到一起来。”
我忽然在他那充满挚友情谊的脸上,看到了发自肺腑的深情和真诚的愿望,青春的火焰在闪闪发亮,我感到不能自已:“曾兄,你真的说到朋友们的心坎上了!你等着,相信用不了好久,我们会在延安相见的!”
三个人彼此相望,半晌无语。两个人送一位友人离去,达成了共同的誓言,还能说什么呢?谢百川高兴地从对面陈麻婆豆腐店要了一份豆腐,一小壶酒。大家一起举杯,他说道:“喝吧,为了这有意义的一天!”
和曾正昌一别,竞促成我作出走向西北的最后抉择。没有什么再考虑的,只是看怎么走而已。
只有谢百川、曾克义和薛载明知道我的打算。谢百川从那一天起就成了我的同谋者,是三个人的誓言把他激励起来的,头两天劲头很足。旁人看来,曾克义和薛载明在读书会里比我要积极得多。作为要好的同学,他们都热心支持我这一行动。曾克义对自己该怎么样,没有明确的表示,薛载明则很清楚,他仍将继续读书,并继续参加读书会这样的抗日救亡活动。
怎么个走法?原先想得很简单,以为是说走就走,真要走了,才意识到总得有人介绍,看来只能在读书会里找人了。曾正昌临走时说过余有林、黎储力有关系,能够介绍。
黎储力几天都没来,我找到余有林。他戴着深度近视眼镜,黑黝黝的面孔仿佛被眼镜遮住了,令人觉得高深莫测,看起来年纪比我们大很多。听了我的叙述,他十分平静地说:“去西北是好事,我和黎储力说一声,等你们要走的前两天写介绍信,没问题。’’
但盘缠从哪里来?从家里拿是不可能的,况且这事也不能告诉爷爷、妈妈和褓褓,他们怎么也不会让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只有靠熟人、朋友的帮助。曾克义和薛载明都拍了胸脯,答应想办法,但他们也拿不出那么多钱,还得另想办法。
我找到胡忠谊,不管怎样,总该告诉童年的挚友。“你都告诉爷爷和伯母了吗?”
“那咋能告诉呢?真要说了,怕就走不成了。”
胡忠谊抓着我的手:“你真有决心,说干啥子就一定要干,就和以前学吵架一样,到底在学校里成了吵架高手。”
“你不是比我更厉害吗?”
“这不过是摆笑话罢了,那时候我们都是小娃儿,做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都好笑。看你现在真是大不一样了。话说回来,你要走的路我可不能和你比,光说不告诉家里人,感情上就讲不过去。再说我好不容易考进高工,读机械科,毕业后还能找到事做。你晓得我还有弟弟妹妹,我那个家,爸爸只听后妈的,我和弟弟妹妹受后妈好多气。我能扔下他们自己到一边去吗?”
“那你不赞成我去?’’
“没得这个意思。人各有志。我不能走你这条路,但我真的很羡慕你,你有这样的决心和勇气,我从心里祝愿你远行顺利,未来成功。”胡忠谊的嗓音变得低沉,他在身上找了半天,终于找出一块多零钱递给我。
“你日子那么困难,哪能拿钱给我。”我推辞。
“这没得啥子,再难,比你出远门总好过得多,少吃几顿小菜也就过去了。这点钱帮不了你多大忙,不过是老同学的一点心意罢了。我们叙中班上李梁臣家里好过,你可以找他帮忙。”
“那我咋说呢?总不能告诉他这事。”
“当然不能,也用不着,找个幌子,几块甚至十几块,他都不在乎。他家里有钱,对他也很放任,再说他从来对你都不错啊!:’
“不告诉家里,感情上也过不去呀!”胡忠谊这句话真勾起我的感情了。不告诉爷爷、褓褓、妈妈这件事,好不好?翻来覆去,真叫人处于两难的境地。
谢百川的情况似乎有点变化,不是头两天急着要走的口气:“再等一下吧,凑盘费要时间呀!”
“你不是从家里想办法么?”
“就是为了这个。”他叹息地说,“咋个从家里拿钱?扯谎,骗他们把钱给我,能行吗?再说这么大的事,不让父母晓得,我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说到这儿,他显得有些痛苦地摇摇头:“我和你们两个不一样。曾兄说走就走,别无牵挂;你的勇气大,下了决心就不会改变,我赶不上你们。奇兄,你多等几天吧,我会把家里说通,再一路走。”
我真的就不告诉家里,悄悄地走掉?爷爷、褓褓和妈妈知道以后,会多伤心呀,我对得起他们吗?
得想办法试探一下。放学回家,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想在褓褓口里探一下态度。
褓褓用责备和关切的眼光望着我:“又是这么晚,饭已经冷了。这一阵子忙啥子,看你越来越瘦。自己热一下饭,爷爷老往外看你回来没有。”
“没得啥子,就在学校里编墙报。还有好几个同学走了,免不了见见面,说说话,也算送行……”
“走?去哪儿?都有哪个?”褓褓诧异地问。
“人家去西北,到抗战前线,曾正昌、冯林、张文清……”“你也不劝劝他们,好生读书,乱跑啥子?”
“那咋个好劝,人家是为了抗战,走的是正道呀!”
褓褓一下瞪起眼睛:“亏你说出这些歪道理!学生就该读书救国,咋能这样乱跑!老七,我看你心里也有点动了,想跟他们一起去,是不是?”
“咋会呢?褓褓,不要看这是条正路,但我们家,爷爷这么大年纪了,我能忍心离开你们么?”
“这才是正话。”褓褓的口气平和下来了,“我们全家都指望你一个人哦!爷爷这么老了,要是没得你,他咋过哦!”
事情真的和预料的一样。难道就这样罢休?不走,将来和妈妈一样,当个小学教员,就这样过下去?
想来想去,还是横下一条心:走!放学时,曾克义对我说:“晚上到我家来一下,我父亲想找你谈
谈。”
“为啥子?”我预感到有什么事。
“还不是张润光惹的事!”曾克义有些无奈。
张润光是曾克义、张文清在华阳中学的同学,现在省成中读高中,平常是什么都不问的。这回有点奇怪,他听说冯林、张文清走了,他也要步他们的后尘,上西北去。但他不知道这件事是不能公开的,他直接找父亲要钱,说是去西北,这一下把家里人吓坏了,父亲臭骂他一顿不算,还找了在省党部做干事的姑父,着实教训了他一顿,还给亲戚都打了招呼,不要借钱给他。他算是没法了,憋了一肚子气,跑到曾克义家里诉苦,被曾克义母亲听到并告诉了他父亲。老人家一听大吃一惊,想不到张润光这样老实巴交的人也想去走这条危险的道路,必须开导他。老人家还把和曾克义有来往的同学数了数,除了已经走的以外,还剩下一个何奇,要说去西北,八成有他的份。尽管曾克义说没听到我想去西北,但老人却说:“你不要瞒我了,张文清、冯林也没听你说他们要走呀!就连你克义有没得这个打算,我也保不了险呀!反正明晚一起来,我跟你们三个谈谈。”
“我不去!”
“那不行呀!爸爸又不是认不得你,他一定要找你谈话,你不去,我交不了账,现在连我也洗不清了!”
曾克义的父亲是成都有名的大律师,写一手好字,他要讲起来话可就长了。心里突然想出一个顽皮的办法:“去也没得啥子,你回去告诉你爸爸,我家里吃饭要晚点,让张润光来了先谈,我随后就到。”其实,哪有心思在家里等着晚一点才去,我倒真想听听这位老伯父讲点什么。天麻麻黑时,我偷偷走进他家门口的蒸牛肉馆,从小门拐到克义的书房里,这屋的对面是小客厅,张润光、曾克义正聚精会神地听老人家讲话。我藏在小书房里,没点灯,他们谁都没有发觉。原来张润光家在龙潭寺,他早就进城来,在曾家吃晚饭,谈话早就开始了。我只听到半截,不过大意都清楚了:“到西北去,不就是去延安么?共产党的地方,能够随随便便地去么?学生还是要安分守己,安心读书,不要一时冲动。去啥子前方,打啥子仗,还想去西北,那是多危险的事哟!’’在老人家面前,他俩只能一声不吭地听着。
老人家问了几个对不对,他们只能说对。
沉默了一阵,张润光站起来说:“天不早了,我得赶回去啦。老伯的教诲我全记住了,以后再也不想其他事了。”
“这么晚了,何奇咋个还没来呢?”老人家似乎有些失望和惋惜,“润光,我可从没想到你会打算去西北,那何奇嘛,我真担心他会走那条道。他不来,咋和他认真地谈一谈呢?”
“不用了,老伯,我都听到了!”我突然从小书房里走出来,这让老人家吓了一跳,一下子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也跟着张润光告辞而去。
第二天在学校里,曾克义见我就笑:“爸爸说你好调皮,躲到里屋里听,钻出来吓人一跳。”
“我都听到了呀!”
“是啊!爸爸没说还要说啥子了。不过,看样子,他对你还是不咋个放心。”
在学校里,编完一期墙报,抽空到刘老师办公室说:“刘老师,找你有点事。”自从王老师弃教从政当了个月薪一百元的县政府秘书后,刘老师就搬到王老师的办公室,代理了王老师的训育主任和他所有的课程。但是最近学校让训育主任改任教导主任,换上那个在降旗会上讲话的邹麻子当训育主任,不知道刘老师还能做些什么?
“啥子事?”刘老师扶了扶他的深度近视眼镜,仔细看着我,“坐下说嘛。”
“想求你开个证明。”“干啥子?“
“我想去华北,报考民族革命大学。”民族革命大学是山西军阀阎锡山出面办的,没有“共党嫌疑”。
“真的?”刘老师忽然睁大眼睛,“何奇,你在撒谎,明明是去西北,哪里是去什么民族革命大学。”
刘老师算把我问住了,这件事哄得过别的老师,但咋瞒得过刘老师呢?只有老老实实地认账,想去西北,开个去民族革命大学的证明,路上方便一些。
“我早就料到,你要走这条路,家里知道吗?”“不晓得,要是晓得了就走不成了。”
“路费够不够?”刘老师关切地问。“凑了不到十块钱,差不多够了。”刘老师顺手拿起桌上一支毛笔,写了一张去华北民大的证明,然
后从衣袋里拿出十元法币。“你拿去添一点路费吧。路程很远,你那点路费,碰上点什么就不够了。”
“老师……”我的眼睛湿了,喉头哽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拿着吧,老师祝愿你走上这条长远的革命道路,那是我的故乡。老师和你一样,总有一天也会回到那里。”
根据学校通知,这学期寒假提前,学生集中一个月参加军事训练。军训是所有学校的统一行动,每个学生都得参加,家里都给准备好铺盖和换洗衣服,褓褓给了三块钱伙食费,并且特别嘱咐:“要当心,集训不比在家里,一早一晚,小心不要生病。”
“我晓得,同学都去,怕啥子。”
“那好,你和曾克义要互相照应就好。”
爷爷要送我,我可真急了:“爷爷,我自己去,你在家歇着吧,反正就一个月。”我的嗓子有点发颤。
爷爷慈祥地望着我:“爷爷自己出门的时候,比你大不了几岁。自己要当心,到时候就回来。”
“是,爷爷,褓褓,我这就去了。”
我背起行李,在离建国中学不远的地方,拐了一个弯到了二道街,薛载明在那里等我。他以近日生病为理由请假不参加军训,也帮我请了假。我为了等谢百川一道走,已经十多天了。正好遇上军训,正是个好机会,顺顺当当地从家里出来。
只过了两天,谢百川找来,很为难地告诉我,因为他不忍心瞒着父母出走,还是对老人说了实情。他父亲自然不会同意儿子远行,还责备了几句,这原先也估计到了,他还想和父亲慢慢地再谈。不得了的是他母亲听说这件事,开头先掉了几滴眼泪,后来越哭越伤心,躺在地上打滚,大声哭喊,谢百川吓得赶快跪在地上,怎么也拉不起来他母亲,只得当面起誓再不离家远行,老人这才慢慢地坐起来。这一来又引起胸口痛的老毛病复发,卧床好几天。
“真对不起朋友们,我不能去了。”他再三表示遗憾。
“这没得啥子,各人处境不一样嘛。这样也好,我没有告诉家里就出走了,七十岁的老祖父不晓得会有多痛苦。我留下一封请罪信,请你代我转交给爷爷,以后也烦你经常照应一下老人,也是我们挚友的友谊。”
“你的嘱托,我一定办到。每月一定去看望老人家一两次,有啥子事我一定当成自己的事来办。”谢百川诚恳地递过手来,两人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下只能我一个人走了,我连忙去找余有林,索取去西北的介绍信,还想打听一下,能否有人一路去。
余有林还是那么平静地看着我:“这可是最后的决定了,我那天没有立刻写介绍信,就是看还会不会有变化,这下真是变了,两个成了一个。你有决心,很好,一个人怕啥子,抓紧时间走吧。”他立刻写了便条,让我到西安后找谢华,末尾署名却是黎储力。把我的名字也改了,叫何驹。最后还给了我两块钱路费。
下午,我溜到少城公园假山上溜达,在二道街憋了几天,真想透透气。
“你咋在这儿?”我忽然看见李异群站在我面前,“我前天去你家里,爷爷说你受军训去了,你咋在这儿耍呢?”
“我不想军训,待几天再说。”
“你瞒不住我,肯定是想去西北,借故从家里搬出来。”
李异群和我太熟悉了,看来无法瞒住他。但曾正昌提醒过我,从约我们加入学生生活社的事起,他似乎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这段时间又听说他在乐山混点什么事,谁知道是干什么呢?
李异群倒很坦然:“我晓得,最好的朋友现在都疏远我,以为我变了。其实我还是原来的我,一点没变。只是家里生活所迫,只得辍学,在乐山县里找了一个机关的缮写干了几个月,现在也算了。你和曾正昌都为学生生活社的事责备我,哪晓得我和你一样搞不清楚。听人说有六块钱的收入,真的很诱惑呀。你们拒绝了,我一样拒绝了。曾正昌对我有误会,但还有其他同学了解我,我没有背离过去的理想,没有做对不起朋友的事。奇兄,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爷爷的,更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不过,我还是劝你,要走就得快点,等啥子呢?万一被你们那个军训教官发现,他再到你家里追查,那不就遭了么?”李异群几句话说到心坎上了,我无法再隐瞒,只能默认了。临分手时,李异群又说:“我高兴看到你们都走向那遥远的地方。
我么,家庭的拖累,不能一起前去,总有一天,这不会太久,一年,两年,我会赶上,和你们走到一起的。”
晚上,我和薛载明聊到李异群的话,他也有同感:“他说得对,余有林也有这个意思,多耽搁一天,就是多担惊受怕一天,还是马上走才是。”
次日,薛载明帮买了车票,还带回一点锅盔、米花糖,在路上作干粮。
“明天一早上宝鸡的长途汽车,你放心地走吧。”我的人生由此开始了重大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