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昂报国心,慷慨辞家门。
雒水去将远,回首已黄昏。
十五年何幼,救亡奚迟留。
挥手送乡关,一去不回头。
江南春意早,北地雪花飘。
河山信辽阔,国土讵可抛。
《去乡吟》组诗(1938年作)
一、走上征途
萧瑟的北风带来阵阵隆冬的寒气,刺痛了我的双颊,汽车在布满坑洼的土路上不停地颠簸,艰难地向前,马达不断发出嘶嘶叫吼。冬天的田野是那么凄清、寂静,老远看见一块块蓄满水的冬水田,在冬日的阳光下,像一片大大小小的镜子,反射出五颜六色的水色天光,胡豆、油菜在地里露出一行行矮小的绿色嫩苗。
汽车驶到一片河滩,河滩里凌乱的沙石被车轮压得吱吱作响。迎面一股水在沙石堆中冲出一条水沟,水沟旁横插着两道长长的竹竿,指示出前行的方位。车子慢慢地从中穿过,从水流中驶了出去。
“雒水。”有人说道。
“就是那个擒张任的雒水么?”我顿时想起《三国演义》里的故事。
西边的太阳快落下去了,汽车在城镇边的路边小店过夜。这里是绵阳,距离成都已两百多里了。
我孤零零地睡在一个狭小的屋子里,紧紧地关上门,可四面墙都透风,冷飕飕的,怎么也睡不着。在这漫长的路途中不知会遇见什么?在车上听人说头几天碰到一帮棒客,钱财全洗白了。但愿不会碰到这种事情。
总算挨过漫漫长夜,又是一天的路程。迎面的山头越来越高,汽车在山里绕来绕去,沿着一个又一个陡峭的山坡上上下下。汽车颠簸得越来越厉害,车身吱吱作响,爬上一个山头就再也不动了。司机跳下去,揭开车头,水箱的蒸汽直往上冒,他和管事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滚开了呀!”管事跑到不远处的小屋提来半桶浑浊的水,倒进冒着气的水箱里。这时乘客全下了车,四处观望。这山真陡得很,垭口上开了一条路,真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不用问,一定是剑门关到了。难道这窄窄的垭口,陡峭的小路就算关门了吗?黄昏时分车到广元,我们的车只能到这儿。在这里得重新买票,换上明天一早陕西过来的车,开往宝鸡。
事情真有那么凑巧,在小店门边忽然有人招呼我:“七少,你到哪儿去?”
不是和家里熟悉的人是不会这样叫我的,我愕然地仔细看了看,原来是老玉沙街邻居、房东家的大少爷,孙家两位姑娘的哥哥孙祖武。他比我大许多,以前也没说过几句话,倒是他看过我们两期《极光》,说过几句好话。去年他去上海念书,想不到在这个偏僻的山沟里能遇见故乡的熟人,真叫人高兴。
“孙大哥,你从哪儿来?要回成都?”
“战争爆发了,书读不下去了,学校成了流亡学校,不知搬到哪儿去。我到处流浪了一阵,现在只好回家了。”孙祖武诉了一阵苦,反问我:“你呢?还没有从建中毕业?还在办刊物么?现在要去哪儿?”
“还不是和你一样,战争爆发了,哪儿有心思读书、办刊物?我要去山西上民族革命大学,参加抗战。”我仍旧按照原先编好的话说。“我还不同。”孙祖武委婉地纠正我的话,“我是战争爆发读不了书流浪回家;你是战争爆发没心思读,要出去抗战。我真羡慕你人小志气大,不过……”说到这儿,他露出点不以为然的神气,“民族革命大学是阎老西办的,能读出什么名堂,要说抗战,那不如干脆去陕北,到抗大去,何必绕这个弯子。”他直率地说。
“去陕北,那可不容易,找不到门呀!民族革命大学校长是李公朴,以抗战为宗旨,好多人都说好,还是我们学校开信介绍去的呢!”孙祖武沉吟地点点头:“这样也很好嘛。”他招呼我和他一起吃饭,他从宝鸡搭车到广元,住在同一家小店。
要是我一个人么,和昨天晚上一样,两个锅盔,要碗开水就算饱了肚子。孙祖武不同,他要了一份素炒白菜,一个蛋汤,一人一碗干饭,吃得热乎乎的,自然他付了钱。他讲了很多前方的故事,也问我成都近来的新闻。
“我后天就到家了,要不要给你爷爷带个信?”
这下把我问住了,他莫非猜到我没告诉家里?不过,带个信也是应该的,我说:“带个信也好,尽管才出来两天。”
孙祖武笑了:“七少,两天时间也不短呀!老人家平常那么疼你,就是离开一天也不知道他有多挂牵。你赶快写,等一会儿交给我。明天我们一个北上,一个南下,怕是来不及了。”
早晨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露在外面的手有点僵。信交给了孙祖武,他还帮我搬出行李,看我上了车,然后他上了昨天我搭乘的车,正好换了个位置。
这辆车看着和昨天那辆一样破旧,更奇怪的是它后面还挂着一个小拖斗,上面放着一个大炭炉子,原来它就以这炉子为动力。多了这么一个又大又重的包袱在后面,汽车爬坡显得更加吃力,到处吱吱作响,人们也跟着车子摇摇晃晃。
挨着我坐的是一个看上去比我年纪大得多的人,他一直很沉默,除了手上提着个藤包外,像没有什么行李。车翻过朝天驿,在一个缓坡处停下来,乘客都下车活动活动,我俩站在一起。
“你去西安吗?”他冷不丁地问,我来不及多想,点点头。“我也是。”他说,“我们正好结个伴,路上有个照应。”我想起临行前朋友们的嘱咐,连孙祖武昨天也说过一个人出门,
遇事要小心,素不相识的人走在一起,谁知道他是好心还是歹心,不能轻易上当。眼下就遇上这么个人,怎么办?总不能对他这种友好的表示不理不睬,仔细想想,这次离家出走,本来就是抱着生命在所不惜的态度,还怕什么歹人,怕被拐骗什么东西吗?这一想,心里便释然了。
“我们坐在一起,又同路,互相有个照应也好。”
上车以后,我俩开始断断续续地聊上两句。
“到沔县(今勉县)了,你看那边有个标记,定军山没多远了。”他指着前边说。
定军山,多么熟悉的名字,正是《三国演义》中黄忠大战的地方。
“不过,这不是以前的古战场,而是大名鼎鼎的诸葛亮的墓地。”他补充道,“可惜我们今天只能路过,看不到了。”
在沔县投宿,和这位大朋友住在相邻的房间,吃饭时约在一起。他倒是一点不客气,要了炒肉片和豆腐汤,钱却是我付的,他只抹抹嘴,说声谢谢就完事了。看他那样子,也像好久没吃过饱饭了。我心里想,这一顿只好算了,再这样又是饭又是肉,我可来不起呀!
闲聊中,彼此互通了姓名。他叫钱孙蔚,浙江人,在上海读书,“八一三”后离开上海,跑了好几个地方,现在要去西安。我则告以将去山西民族革命大学。
“你不是去民大,你要去另一个地方!”他狡黠地一笑。“那我到哪儿去?”我警惕地问。
“上陕北去嘛!”他毫不犹豫地说:“我一上车就注意到你,一个中学生,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往外走,没有志向是不可能的。”
我一时想不出来怎样回答。
“你不用担心我说出你的秘密。我和你一样,也是抱着一个目的去西北的。”
我没法再抵赖了,不过,我还有第二道防线,总不能对一个陌生的同行者亮出我全部的家底。
“你说准了一半,我并不是想去民大,但那也是一条路。去陕北,找不到关系也是去不了的,上民大也好,一样是抗战嘛!”
“你没有去西北的关系?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跑出来吗?”钱孙蔚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他看了我半天,试图从我的神情中找出破绽。
“有同学要我到西安找他们认识的朋友,再托朋友想办法,但不晓得行不行。所以才开了去民大的信,两头保险。’’我接着说,“你要去西北,能不能把我带上一起去?”
“你这是倒打一钉耙,反而找上我了。”钱孙蔚乐了,“这可没办法,我还不是要找别人帮忙,能让我带另外的人去吗?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既然有人指引你到西安找人,那就是有人等你,一定能去的。”
这下两人都不再往下聊了,按钱孙蔚的说法,我们是同行者,却也只是同路而已,路上有个照应,别的还是各人管各人的。钱孙蔚告诉我他这半年来跑了几千里路,全靠四处找人接济,好不容易凑了几元钱路费,除了坐车、住店以外,几乎没钱了。言下之意,他是付不了饭钱的。
凭这半天的接触,我觉得他是一个实在人,便说:“大家都有困难,出远门能有多少盘缠,反正吃饭节省点吧!”
次日,汽车绕了三十几里路,早早地到达汉中。本来从广元到宝鸡并不经过汉中,车为了在汉中揽客,绕道而来。
“这可是个大地方!”钱孙蔚兴冲冲地说,他一到店里就从伙计那儿得知汉中有七座城门,城中有韩信的拜将台,他叫我一起进城看看。
我们没弄清楚是七座城门还是七道城门,一进城就连过了好几道城门,相距并不远,走到城里费不了多大工夫,比广元和绵阳都大很多。那拜将台却不过是个空坝子,一个小土台,没有什么可看的。钱孙蔚倒蛮有兴趣地说:“这都是两千年前的事了,想那时韩信拜将,一定威风八面,可惜后来落得个悲剧下场,比不上诸葛亮的境遇。不过诸葛亮也没获得成功,一样是悲剧下场。”
我想起初中历史书上讲过高山深谷月夜,双骑前后奔驰,注明是在汉中南郑境内。钱孙蔚说他也读过这本书,讲的是萧何月下追韩信,不知道真有这个地方没有。
真有点巧,汽车出了汉中来到秦岭山麓,远远看见山下的小河边那蜿蜒而上的山道,我不由得惊呼,这不就是萧何追韩信的那条山涧么?
钱孙蔚也正留神地注视着窗外,他可不像我这样激动,只是用手轻轻一指,低声说:“别大声叫喊,知道就行了。”其实车里的人似乎都被山道的颠簸搞昏了,并没有听见我的声音。
汽车吃力地在山中爬行,车里越来越寒冷,耳朵、手、脚被冻得发僵,风卷起沙尘迎面扑来,路旁偶尔掠过一株大树,稀疏的树叶被吹得簌簌颤抖,一派山中冬日萧瑟的景象。
褒姒驿,路边的小路有地名的标记。小时候读过的历史、地理书、《东周列国志》全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不读书哪儿能知道这些事?不出来哪儿能看见这些地方?
汽车到达歇宿的驿站已经很晚了,进了一个大院子,在一个黑黝黝的小屋外停了下来,屋门口点着一盏暗淡的油灯。
车上管事的招呼大家:“留坝到了,就在这里歇了。”
原先从地理书上知道留坝是个县城,这么黑黝黝的,城在哪里?“这就是县城呀!”管事大声说,“你看那边有一盏大灯,还有狗叫的声音,那就是县衙门。城不大,只有二三十户人家,赶天明一声鸡叫,全城都听得见。”
店小,床也挤,十多个人睡在一个大通铺。我俩买了个不大不小的锅盔,店家给了碗高汤,倒也省事又省钱,就这么对付了。
“我们是什么地方也过得。”钱孙蔚悄悄说,“我跑过那么多地方,像这个县城,别说没看过,连听都没听说过。”
火车从宝鸡开出,半夜到达西安。我们只得在西安车站外的街上等到天亮,找了个店铺住下,各自出去找人。
城中一条小街,一个院子门口挂了牌子——谢华医师诊所。一个花白头发,穿着长衫的先生问:“世兄,你是要看病吗?”
我拿出黎储力写给他的纸条。我一直把纸条夹在棉袄里,等钱孙蔚走了后,我才撕了个小口,把它取出来。
先生看了纸条,便问我路上走了几天,在路上遇见什么。我说起半路上结交的新朋友钱孙蔚,谢先生直摇头。
“你还是不懂事,谁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知道你要上这儿来吗?”
“没有,他也不告诉我他准备找谁,各人管各人的事,谁也不问。”
“那好。”谢华沉思了一会儿,脸色缓和多了。
“你先去安吴堡,那儿有个青训班。你把我写的信带去,在那里学习。”
“不是介绍我去延安吗?”我有点奇怪,怎么一下子全变了。
“先到青训班学一段时间,那里会安排你去延安的。你今儿歇一天,明天一早就去。离这里没多远,搭个车到泾阳,再走一截就到了。”
回到住处,钱孙蔚也回来了,他问我:“联系上了吗?”“要我去安吴堡的青训班。”
“青训班?”钱孙蔚迟疑了一下。
“也好,先到那里学习,以后肯定会去延安的。”
“我这就和你告别。”他已经联系上了,今天就从八路军办事处直接到延安。
“希望不久在延安看到你。”
我真羡慕他。明天去青训班,能从那里去延安吗?要是去不了,那怎么办?心里总觉得悬吊吊的,一点都不踏实。
二、往来安吴堡
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面密密麻麻地住着一大帮年轻人,穿着各色各样,年龄有大有小,口音南腔北调。这就是安吴堡的西北青训班。
我被编人十大队——这期最后一个队。已开学一个多月了,我是来得最晚的。在这儿,一个大炕睡十几个学员,天不亮便起来跑步,做早操,实行战时训练。课程有抗日战争和青年运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等等,差不多都是上午自学,下午小组讨论,隔几天上一次大课,也叫听大报告。我来后第二天听了胡乔木的报告。他穿着一身灰色的棉布军服,披一件棉大衣,讲话时眼睛只看着地,从不抬头看下面的听众。说话声音不高,像是气不足,打不起精神似的,一开始觉得很平淡,但不知怎的,随着讲话内容的展开,他的声音渐渐升高,越讲越有劲,把大家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地吸引过去。忽然间声音变得异常高亢,神情激动,语言精练,有些句子可以说是文学化了。全场的人都为之受到感染,坐了几百个人的坝子,一直寂静无声,突然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掌声。
多么激动人心啊!我实实在在地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受益匪浅!这是来之前所不能想象的。原先只是读了几本书,为抗日救亡运动的呼声所感染,冲动地来到西北,脑子里却是空荡荡的。初来乍到,我知道了学习革命道理和革命知识的重要性。
这里到处能听到四川人的口音。我原先以为像我这样的人总不会太多,总觉得自己比别人觉醒得早一点。到了这儿一看,自我满足感一下子就给打碎了。满怀激情、奔赴革命的人多着呢!这真让我为自己的幼稚和自大而汗颜。
比我先离家的同学和朋友张文清、冯林、袁圣和……差不多都汇集在这里。他们都是到了西安后,被安排进青训班学一期,才安排去延安的。和张文清一路的有天府中学的秦剑萍、建国中学初三的女同学黎琳①和李再华。我和他们尽管同在一所学校,却并不认识,建国中学是不允许男女生说话的。
有一天在坝子里吃饭,看见三个人迎面走来,我先没在意,突然听见有人喊:“何奇,你在这儿?”
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我立刻回答道:“家英,你怎么也在这儿?”
“不,我不在这儿。”田家英低声说,“我们三人一行,绕道汉口到西安。人到了,正式关系还没到。他们让我们先到这里来,我们不打算在这儿停留,只是看看。明天回西安,等信到了直接去延安。”只说了几句话,在同行者的招呼下,他匆匆而去,瘦长的身影很快在人群中消失。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延安呢?
到这儿仅半个多月,十大队队长李天夫就告诉大家,这期学习在半月之内就准备结束,一部分同学转赴延安陕北公学,多数同学返回原来所在的学校或工作单位,参加当地的救亡活动。
这下全班几百人都沸腾了。尽管学习仍在进行,可一到饭后和黄昏时,大家总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我们组里有两位陕西同学——张五信和刘涛,在学习上是佼佼者。张五信在学习中发言最多,常常有与众不同的见地,我对他很佩服。李天夫经常来组里参加学习,常向他提问,讨论时事。这天下午讨论的题目是:抗战的主要力量靠什么?中国将来的前途怎么样?李天夫问:“现在大敌当前,民族命运肩负在全中国人民的身上,民族兴亡,在此一举,到底靠什么力量进行抗战?,,
张五信答:“有人说抗战靠现在的政府和军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又占了热河冀东,那时政府干什么去了?中央军又干什么去了?抗战的希望在人民,人民力量起来了,抗战才有保证。政府抗战,也是在人民力量的促进下才下决心的。”
李天夫又问:“可是现在一些地方,人民要抗日,要进行救亡活动,当局者却不准许,这怎么办?”
张五信说:“岂止现在,过去也是如此。如今的抗战也是被动的,但仍然不准人民抗日。不过,现在大势不同了。人民的力量是抵挡不住的,中国的抗战最终需要依靠人民,抗战的胜利就是人民力量的胜利!”
李天夫再问:“也有这种可能,现在允许你抗日,搞救亡活动,战争过去就把你撇开了。谁知道抗战以后,中国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中国?”
张五信回答道:“抗战以后的中国,不可能再是一个封建专制下的中国,人民赢得了抗战,也会赢得一个人民的、民主的中国。”听了他们的谈话,我忽然觉得脑子一下清朗了许多。散会以后,
我主动对张五信说:“你说得真好,说得那样透彻,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这不算什么呀!”张五信很谦虚地回答,“大家一起学习,学到那里,随便说说而已,你不是也学得很好吗?”
说真的,我和同学、朋友们在一起时,总觉得别人都比我强,从李异群、曾正昌,路上的钱孙蔚和站在面前的张五信…”
最后的时刻很快来到了。宣布了赴陕北公学的名单,并不是李天夫说的一小部分人,而是一大部分,我们队上就有一多半人在名单以内。奇怪的是名单上没有张五信和刘涛,我心想,像他们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去延安呢?
张五信一个人靠墙站着,久久地沉默无言。我想安慰他两句,但能说什么呢?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声音很低:“我真没想到这个名单上没有我!在这里我是尽了自己的努力,在学习中提高自己,争取能够达到陕北公学学员的合格标准,但还是不够。”
“李天夫队长常常参加学习,他对你的学习很了解,不能找他说说吗?”
“不,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事。”张五信摇摇头,“我没带上学联的推荐信,青训班不知道我的底细,所以只能把我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他叹了口气,情绪似乎平静下来,“谢谢你的关心,我明早就回西安。相信用不了多久,咱们仍然会在延安见面的!”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谢华先生那个便条,竟是这么重要。
别的队也一样,大部分四川同学有说有笑,准备上路,想不到张文清他们几个人也不在这个名单上。
“我们的介绍信没有转来。”张文清对我说,“还有黎琳、李再华,原先就因为没把介绍信一起带来,他们让先到青训班学一段,哪知道拖到现在……”
“那怎么办?”
“我们想回西安,等到信来后直接去。秦剑萍和我们一路,这回名单上也没有他。不过他的信已经到西安了,他等着和我们一起去延安。”
秦剑萍直截了当地说:“你呢?也回西安住两天,等着大家一块儿走也热闹些。”
“队里已经通知,要集体一起去延安。”
“各队都是一样的,你去找队长说说,反正都是去延安,怎么走不都是一样吗?”
“好,我这就去!”我不假思索就一口答应了。和张文清同班同学的友谊,使我一下就下了决心。
李天夫没有多说什么,答应向班上报告此事。我要求给我一个路条,好带着去陕北公学。
“回西安要小心些,抓紧时间,不要拖太久了。过了时间,陕北公学就不等你了。”
在西安一住就是十多天,他们的信还是没来。
1938年的春节到了。过年前后,正是最冷的时候,一滴水滴到地上立刻变成了薄冰,这让来自南方的我们觉得很稀奇。
我们三个男生,住在一个房间,黎琳和李再华则住在隔壁。日子长了,大家早已把带来的几本小说和诗歌翻了好几遍。男生除了聊天之外,再找不到别的事做。倒是女生的那个房间,人来人往。一个黑黑的年轻人,算是跑得最勤的,差不多天天来,待的时间也长。
“说是西安学联的,姓杨。他总是来找黎琳,鬼知道是什么意图!”剑萍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我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我觉得这个姓杨的小伙子真有点烦,国难当头,还有这些心思。
晚上,我忽然觉得身上好痒,不由得伸进衣服里去挠,挠了这里,那里又开始痒,搞得张文清和秦剑萍也觉得身上痒得厉害。
我算算时间,打从家里出来已一个多月,一直穿着这身衣服没换洗过,更不用说洗澡了。张文清比我还早出来一个月,也没洗澡换衣服;怎么能不痒呢?张文清说:“得想法洗个澡,把衣服换了。今天去不了澡堂了,明天再说吧。”
早晨,风吹得窗户嘎吱作响,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真是不想起床。可是越暖和,浑身就越痒,越痒越挠,越挠也越痒,只好起床了。
“身上到底有啥东西?”我翻个身,撩起离开成都后穿在身上的紫色毛衣,因为怕冷,一直穿着睡觉,忽然在胸前线缝的窟窿中发现了一个白点。
“这是啥?”我抠出一条白色的小虫,在它背上有一个更小的黑点。
“不得了,虱子!”秦剑萍叫了起来,他这时已经起来。他帮我捉下虫子,甩在地上,用力一踩,只听“嘣”的一声响。
“不会只有一个,一定还有!”我只好脱了毛衣,三人一起动手找,这下可不得了,差不多一个窟窿就有一条,有的还有好几条。用手一掐,砰砰作响。
他俩忙检查自己的衣服,果然和我一样,不光毛衣上多,内衣上也不少。三个人身上竞成了三座虱子营寨。
这衣服不能再穿了。张文清做主,找店家要了三个大脸盆,倒上开水,先擦洗一下,然后把衣服扔进去,用开水把毛衣烫了好几遍。忙乎了大半天,三个人总算舒了一口气。
解决了虱子问题,却想到日子耽搁得太长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便去找谢华先生。
谢华有点诧异地看着我:“你不是何驹吗?怎么又回来了?”
他听我说了回西安的原因,沉默了好一阵子,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你不和大伙儿一起去延安,无非是为了朋友们的义气罢了。你的朋友尽管志同道合,但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各人有各人的事,怎么能因为义气,一定要等着一道走呢?去延安,干革命,可不能凭义气支配自己的行动呀!”
望着谢华先生和蔼而又十分严肃的神色,我心里不禁暗暗一怔,觉得自己确实太冒失了,不该作出这样轻率的举动。
“你不能再耽误自己了,回去和你的朋友讲讲,明天就走吧。”谢华先生又一次嘱咐我。
我起身告辞,他说:“到吃饭的时候了,就在这里吃点再走。”吃得很简单,一小碗汤,一碟小菜,两人加上三个蒸馍,但心里觉得热乎乎的。